開平方機

　　看了很多中文語境下的書，小說紀實散文隨筆雜文都有涉獵，常驚艷於先人的巧奪天工與工藝智慧，諸如魯班兄那隻被墨子嫌棄能飛三日的木鵲，孔明兄長於巧思馳騁蜀地的木牛流馬，陳平兄令閼氏坐實醋罈之名而發明的跳舞人偶……這些奇淫巧技是中華歷史長河裡遺落的明珠，雖不如四大發明般閃耀，亦能在正史或野史里熠熠生輝。然而遺憾的是，大多此類發明，都沒有流傳下來，久而久之，連真偽都無從考證，只能成為茶餘飯後無聊時的談資。

　　2008年汶川地震，那年我在湖北，也有震感，後來陸續看到新聞和電視報道，一度沉浸於哀傷之中無法自拔，但後來冷靜下來，不由想到張衡發明的地動儀——那東西不是可以預警嗎？這麼大的動靜，地動儀西南方向那顆龍珠有沒有掉到蛤蟆的嘴裡？彼時彼刻我上網搜索相關資料，最後才頹然發覺：原來印在九年義務教育課本上的那個地動儀，是個假的！原件是否長這樣、是否可以預測或後知地震，都已無從考證，有了王振鐸這個復原品，那些復原品的照片堂而皇之地成了教科書上的配圖，亦成了無數國人心中地動儀的象徵符號。

　　不止是這一個例子，中華文化里有很多似是而非、亦真亦假的東西，在我長期的觀察中我得到這樣一個結論：詐術亦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從嗷嗷待哺無法言語之時，母親就曾騙過孩子——你再不吃奶我可就餵給別人吃咯！稍有記憶，便要從「再不乖警察就把你抓走」、「人販子就喜歡拐賣不吃飯的小孩」、「玩火就會尿床」、「吃西瓜籽肚子里會長西瓜」等等各種真真假假的話語中建立自己的世界觀，要命的是，多數國人又都信奉「寧可信其有」，待到成年之後，已能熟悉和適應各種爾虞我詐，卻同樣也成了楚門的世界裡的一個小演員，在孩童面前亦成了騙子的一部分。

　　這樣說來，純虛構的東西反而更加的光明磊落，百分百純假貨，無須考證反而更加坦蕩。

　　而在各種虛構出來的發明裡面，我印象最深刻的，當屬王小波《紅拂夜奔》里的開平方機。

後世的人們說，李衛公之巧，天下無雙，這當然是有所指的。從年輕時開始，他就發明了各種器具。比方說，他發明過開平方的機器，那東西是一個木頭盒子，上面立了好幾排木杆，密密麻麻，這一點像個烤羊肉串的機器。一側上又有一根木頭搖把，這一點又像個老式的留聲機。你把右起第二根木杆按下去，就表示要開2的平方。轉一下搖把，翹起一根木杆，表示2的平方根是1。搖兩下，立起四根木杆，表示2的平方根是1.4。再搖一下，又立起一根木杆，表示2的平方根是1.41。千萬不能搖第四下，否則那機器就會嘩喇一下碎成碎片。這是因為這機器是糟朽的木片做的，假如是硬木做的，起碼要到求出六位有效數字後才會垮。他曾經扛著這台機器到處跑，尋求資助，但是有錢的人說，我要知道平方根幹什麼？一些木匠，泥水匠倒有興趣，因為不知道平方根蓋房子的時候有困難，但是他們沒有錢。直到老了之後，衛公才有機會把這發明做好了，把木杆換成了鐵連枷，把搖把做到一丈長，由五六條大漢搖動，並且把機器做到小房子那麼大，這回再怎麼搖也不會垮掉，因為它結實無比。這個發明做好之後，立刻就被太宗皇帝買去了。這是因為在開平方的過程中，鐵連枷揮得十分有力，不但打麥子綽綽有餘，人挨一下子也受不了。而且搖出的全是無理數，誰也不知怎麼躲。太宗皇帝管這機器叫衛公神機車，裝備了部隊，打死了好多人，有一些死在根號二下，有些死在根號三下。不管被根號幾打死，都是腦漿迸裂。

　　看書看到這裡，我便放下書陷入了思考，腦海中構建出幾種這機器的形狀模樣，結合書里的語言，忍不住笑出聲來。也不知為何，整本書看完，開平方機的概念在腦海里已揮之不去。

　　我真的確信了開平方機是假的，是不存在的，是王小波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栽下的一顆無根的小樹苗，因此自己偶爾在腦海中虛構起開平方機的形象時越發得勁和有趣。直到有一天，我和某個朋友聊天談到此事，他沉思片刻，很嚴肅地對我說：「雖然李靖的發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開平方機可能是真實存在的。」我看著他的表情，無法判斷出他到底是認真還是假裝認真，只好試著詐他一下，我假裝大笑：「哈哈哈，你還想唬我。」誰知他根本就無意玩笑，拿出手機仔細地輸入三個字「差分機」，然後搜索出相關資料給我看，學究似得語氣跟我說：「根據差分機的製作和原理可以推斷唐朝應該有製作開平方機的水平和工藝，開平方機真實存在的可能性很高。」。差分機的形象當然與我心中的開平方機相去甚遠，我想過它應該會像鋼琴琴弦榔頭的排列，看《新少林五祖》的電影時我甚至都覺得那個反派的座駕很可能是狂野版開平方機，還有很多……看到差分機的照片和介紹時，我只感覺內心有一些虛構的美好在崩塌，但抬頭望向朋友的眼睛，裡面似乎有一種無法描述的笑意，當然，我也笑了，就假裝這只是一件小事一樣。

　　後來過了陣子，我真的覺得這只是一件小事了。

　　哎，中華詐術，防不勝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