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關於跨性別的認識爭議

  性別是自我認知的第一要素。對於性別的認知包含著內在的自我意識,還經常意味著對於外在表現的偏好,例如服飾選擇與玩樂方式。但是性別身份的生理根源至今依舊眾說紛紜——有人認為源於基因,有人認為源於子宮內的雄性激素濃度,也有人認為源於早期社會影響。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教授海諾.梅爾-巴爾伯格專門研究性別殊異,他提出了好幾種可能的生物學機制,並且認為至少有四百多個罕見基因與表觀遺傳現象可能參與了性別身份的形成。這些基因與激素調節無關,而是與個性的形成有關。「我們目前對於大腦的見解就好比是第一批登月宇航員拍攝的美麗地球照片,」哈佛大學兒科醫學副教授、內分泌醫學領軍人物諾曼.斯派克這樣說道。「你能看見大陸,海洋與天氣系統。什麼時候我們能在月球上看清地球表面的汽車車牌號,也就能夠知道性別表現不一致的原因是什麼了。」就像自閉症一樣,性別表現不一致在如今似乎也遠比以往更加常見了,不過很難說這種境遇究竟是發生得更頻繁了還是遭到了更加頻繁的辨識。

  認為性別認同源自非基因生物學因素的看法很令人困惑。人工合成的雌性激素己烯雌酚(DES)於1938年問世,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都被人們用來預防流產。假如胎兒在子宮當中接觸到這種物質,無論是男是女都會受到許多不良影響。2002年,有人對「DES之子網路」的成員進行了調查,發現跨性別受訪者的比例佔到了令人瞠目的50%。這一現象支持了妊娠期間激素濃度可以激發跨性別身份的假說。此外科學家們也對內分泌干擾素(EDCs)的應用表示擔憂。這一類化合物已經在自然界增高了了兩棲類生殖系統畸形的發生概率。研究人員懷疑它們恐怕也要為人類生殖器發育異常以及非典型性別認同發生概率的上升負責。

  喬治.坎古漢姆是一位科學史學家,專門研究變異理念的淵源。他在1991年這樣寫道:「多樣性並不是疾病,非正常也不等同於病態。」跨性別顯然屬於非正常的範疇,真正遭到激烈爭論的問題在於跨性別是否屬於病態。1980年,性別認同失調的概念被引入了醫學範疇。所謂的DSM-IV診斷標準共有五條,只要湊齊四條就可以將一個孩子確診為跨性別者:強烈且持續的異性認同,即想要成為或者堅稱自己是異性;對於自己被外界分配的性別長期感到不適,或者感到該性別的性別角色不合適自己,常見表現是異裝;傾向於在想像遊戲當中扮演異性角色並幻想自己成為異性;長期希望參與刻板模式當中的異異性*遊戲與消遣方式;傾向於與異性玩耍。被診斷為性別認同失調的男孩一般總會偏好女性服飾與髮型,玩過家家的時候更喜歡扮演媽媽的角色,慣於迴避對抗性體育運動,喜歡聽白雪公主之類的女主角幻想故事。被診斷為性別認同失調的女孩往往非常反感穿裙子,喜歡留短髮,經常被人錯認成男孩,喜好參與對抗性體育活動,更喜歡蝙蝠俠之類的男性幻想角色。在這個女性也能在建築工地干粗活、男性也能相互結婚的時代,像這樣披著醫學外衣的「蝙蝠俠大戰白雪公主」式性別認同分類法看上去未免失之粗陋,但是至今這套理念在醫學文獻當中依然非常通行。值得一提的是,DSM-IV診斷標準明確指出這套標準不適用於間性體人群。

  絕大多數兒童在幼年就會偏好適合兩性之一的玩具,然而跨性別的孩子往往會拒絕與天生性別相關聯的玩具。梅爾-巴爾伯格認為這些孩子「從出生伊始就極其不符合性別常規。」學術界有一張性別評分表,表格的一段是極端的男性特質,另一端則是極端的女性特質。典型的男孩會向男性一側偏移3.5到5個標準偏差,典型的女孩也會以同樣的幅度偏向女性一側。但是跨性別兒童會向天生性別的反方向偏移7到12個標準偏差。換句話說,跨性別的先天男性比絕大多數女性更像女性,跨性別的先天女性也比絕大多數男性更像男性。在斯派克看來,「他們簡直就是將性別表現當成了政治主張。」具有性別身份失調的成年人往往會顯示臨床表現顯著的身心痛苦,或者他們的社交與職業行為能力也會受損。有些未經確診的跨性別兒童則會在青春期或者再晚一些的時候表現出相關癥狀。反過來說,在所有遭到性別身份失調確診的兒童當中,只有四分之一在青春期會表現出徹底的異性認同。換句話說,遭到確診的子女的行為表現與他們未來的身份有時候毫無關係,有時候卻又骨肉相關,因此養育跨性別子女才如此令人心焦。

  許多幫扶跨性別兒童的專業人士都認為全社會都辜負了他們。「性別身份失調改革辯護士」的創始人凱麗.溫特斯曾經寫道:「在性別表現一致的男孩與女孩身上司空見慣甚至堪為表率的行為表現出現在性別表現不一致的兒童身上就成了病態或者精神失常。」換言之,女孩身上的正常表現放在男孩身上就成了精神病態,反之亦然。活動家們認為,性別身份失調不僅被人用預防天生男孩自認為女孩或者天生女孩自認為男孩,還被用來污名化或者壓制女性化的男同性*戀或者男性化的女同性*戀。斯蒂芬妮.布里爾補充道:「假如一個男孩子說,『我喜歡做這些事情,而且只有女孩子才喜歡做這些事情,因此我肯定是女孩子』,那麼他所體現的並不是跨性別,而是性別歧視。」曾與跨性別群體共事的社工傑拉德.馬龍與特蕾莎.迪克李森佐抱怨道,天生男孩會接受「體育矯正」,天生女孩則會接受「禮儀矯正」。在2009年美國精神病協會年會上,抗議者們組織了一場「立刻改革性別身份失調!」的示威活動。加州伯克利大學兒童與青少年性別中心的黛安娜.伊恩沙夫特專門研究具有性別認同問題的兒童。她認為,「精神健康行業一直在傷害『性別不正常』的孩子,他們需要收斂一點。」

  但是另一批活動家卻極力反對喪失跨性別這個診斷門類的可能性。在《性別之謎》(The Riddle of Gender)一書中,黛博拉.魯達賽勒寫道:「這一診斷結果為一系列激素與手術干預方式提供了正當依據,這些干預方式又為千萬名變性者與跨性別者們帶來了解脫。有些活動家們辯稱性別偏差的『醫學模型』『將人類多樣性貶低成了病態』,這種看法往往錯失了重點。如果沒有確診結果的支持,變性手術無非就是極端一點的整容/整形手術,或者按照批評家的說法,無非是頭腦發熱,追求時髦,甚至僅僅是『一時瘋狂』而已。」 性別身份失調在DSM標準當中的存在促使醫保範圍覆蓋了跨性別群體可能會需要的心理諮詢服務。DSM-5的研究主管威廉.納洛認為,「保留診斷門類的危害是污名化,去除診斷門類的危害是喪失醫療福利的可能性。」當前的任務是「創建適宜的環境,使得當事人不僅能獲得醫療護理,還能獲得多於以往的護理,另一方面也要削弱歧視。」跨性別群體的兩難困境與聾人以及侏儒群體十分相似,後者對於殘疾標籤同樣不以為然,但是依然需要依靠這個標籤來爭取適應服務。

  但是針對跨性別群體的手術與內分泌干預手段幾乎從來得不到報銷與減稅的機會。許多跨性別者都希望自己的境遇能被定義為生理狀況而非精神狀況,這樣一來問題就解決了。專攻性別身份問題的米凱勒.安傑羅博士指出,假如某種境況可以通過身體變形得到解決,那麼這種境況就不該歸類為精神問題。有些活動家聲稱跨性別就像懷孕,需要醫療護理,但是並不算疾病。美國醫學協會發表過一份決議,表示協會「支持醫保範圍覆蓋遵循醫囑的性別身份失調療法」,這一表態為形體或心理干預打開了大門。為了將跨性別重新分類為內分泌或者神經認知問題,一種可行的方法是在世界衛生組織的國際疾病統計分類(ICD)當中添加一份新的列表。

  只要性別身份失調還被劃歸為精神疾病,專業人士就會試圖將其治癒,父母則會拒絕接受。我們應當關注子女本身而不是他們背負的標籤。全國兒童醫學中心的精神病學家艾德加多.門維勒認為,「我們的目標是讓孩子們身心健康,具有良好的自尊。塑造性別的事情並不要緊。」如果說有一套體系大而化之地預測了幸福的組成因素或者健康的價值觀,那麼每一名兒童的身心健康似乎確實比這套空泛的體系更加重要。門維勒並不認為跨性別兒童自然而然地具有心裡或者生理疾患,不過他確實認為他們面對著額外的風險。阿姆斯特丹的性別發展教授佩吉.科恩-科滕尼斯也試圖「首先診療功能性問題(例如分離焦慮、養育方法混亂以及抑鬱症),這樣無論子女最終顯示除了何種性別,全家人都會安然無恙。」換句話說,不能讓性別認同遮蔽深層問題,深層問題也不耽誤人們應對性別認同。

  絕大多數聾人都不介意被別人稱作聾人;絕大多數遭受智力殘疾的人們也不會拒絕唐氏症這個詞。但是性別身份失調這個詞所形容的群體卻往往對這個詞深惡痛絕。本身當中描述的絕大多數境況都同時具備積極正面的身份模式與消極負面的病症模式。任何人都不願被歸納進入具有恥辱意味的分類,但是絕大多數人反對的都是恥辱而不是分類。那些將耳聾或者自閉症當成身份的人們尤其會這麼做,哪怕其他人將他們的境遇視為病症。但是跨性別的情況又有所不同。性別身份失調一詞不僅意味著跨性別群體患有病症,還意味著他們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種病症。 這個立場非常危險。我們每個人都有多重身份,而且總有幾個身份令我們感到遺憾,但是這些身份就是我們。關於身份的第一法則也正是哲學的最根本理念之一:一切事物都等同於自身。亞里士多德認為,「人之所以為人或者樂師之所以通曉音樂」的「單一原因」在於「一切事物都不能與自身分割開來。」洛克則宣稱我們最基本的知識就是「一個人是人」。認為一個人不應當成為他自己,破壞這個人的「我就是我」恆真命題,肯定會妨礙他進一步成長發展,致使他無法成為他原本可能成為的人。你總可以尋求更好的彰顯身份方式,但是卻不能要求任何一類人拋棄身份。在二十世紀的最低谷,曾經有人試圖徹底抹消猶太人的身份,圖西族人的身份,或者其他許許多多遭到壓制的身份。不過抹殺身份的行為不僅能在宏觀層面生效,也能在微觀層面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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