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14,英國式叛亂

戰爭間期的英國煤礦工人鬧罷工的理由非常充足。他們的工資低得嚇人,他們受到的待遇並不比中世紀農奴好多少。英國煤炭行業的管理水平十分低下,經營結構極其陳舊。換句話說,當德國魯爾區的煤炭以低於英國產品的價格重新回到國際市場上的時候,英國煤礦主能夠想到的唯一應對手段就是進一步削減工資並且延長工時。政府早就將煤礦經營權還給了私人所有者,並且並不想介入勞資糾紛。這樣的態度可謂不值一曬:煤炭是英國的基本燃料,一旦工會聯盟決定停止一切與煤炭有關的工作,那麼整個國家的各項活動都會戛然而止。面對如此顯而易見的情況,鮑德溫政府在1925年7月做出了讓步,為整個行業提供了為期九個月的補貼,並成立了皇家委員會來調查英國煤炭行業現狀。但是到了1926年3月,委員會報告堅持認為礦工工資必須遭到削減。這樣一來工會聯盟就沒了後路,只能像承諾過的那樣支持煤礦工人舉行罷工。「工資一分不能少,工時一分不能加」,這就是煤礦工人領袖的口號。礦主們的答覆則是工資必須削減,如果工人拒絕接受這一點,那麼從1926年5月1日起他們就再不能進入礦區了。工會聯盟隨即宣布在兩天之後進行全國總罷工。這樣一來政府也無法繼續假裝兩不相幫了。

煤礦工人與煤礦主之間的鬥爭很快就演變成了工會聯盟與鮑德溫政府之間的鬥爭。每一便士每一先令的工資削減、礦區浴室的營業情況以及各家煤礦的合併事宜全都成為了關係到權力鬥爭與國家權威的棘手問題。並不是一場革命性的罷工,罷工發動者也不想發動革命。這場罷工的目的並不是搞掉民選政府。但是除非民選政府遭到羞辱,除非議會在罷工活動面前低頭,除非出現勢不可擋的革命形勢,否則罷工就不可能取得成功。罷工領袖並不想走到這一步,因此這次罷工必然會以失敗而告終。爭取和平解決方案的最後機會葬送在了印刷工人手裡。他們拒絕印刷全國版本的《每日郵報》,因為這一期報紙的社論標題是《為了國王與國家》,文中有這樣一句話:「總罷工並不是行業糾紛,而是革命行動。要想取得成功,除非摧毀政府並且顛覆人民的權利與自由。」限於這些自由也包括出版自由,印刷工人的舉動可以說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或者至少也從反面證實了《每日郵報》主筆的觀點。不管怎樣,這一舉動致使鮑德溫政府派出丘吉爾擔任先鋒官,主動終止了調解談判。當天深夜,鮑德溫的私人秘書興奮地給溫莎城堡打電話,告訴國王的私人秘書,「《每日郵報》已經停止運作了。告訴國王陛下不要從深水區下水。對方駁斥道:「我們不看《每日郵報》。」工會聯盟的宣言則聲稱「各家工會就此否認對於迫近的災難負有責任。」他們的行動並非指向公眾,而是指向礦主與大臣們。鮑德溫則在下院做出回應,聲稱工會正在危及「我國國體的自由」。至於丘吉爾乾脆就指責他們試圖顛覆政府。

在罷工場面的幕後,內閣裡面也充滿了緊張氣息。丘吉爾正在打造一份專屬於自己的報紙,希望這份名為《不列顛公報》的報紙能夠成為政府的喉舌。鑒於當時他的職務是財長,宣傳工作並不屬於他的職權範圍。當時分管宣傳的是一位與鮑德溫關係密切的托利黨人J.C.C.戴維森【1】。根據他的說法,首相之所以希望丘吉爾擔任《不列顛公報》的主編,主要是「害怕他閑得難受到處幫倒忙。」鮑德溫補充道:「我實在不敢想像無所事事的溫斯頓都能幹出什麼事來。」戴維森答道:「假如溫斯頓真打算將罷工者催化成為一支布爾什維克大軍(在他看來他們基本上已經是了),我一定儘力攔住他。」鮑德溫答道:「一點不錯,你一定要這麼做。」儘管丘吉爾明裡暗裡受到了戴維斯的制約,但他還是玩得非常盡興。他抽調了所有主要報社的印刷機為自己所用,還徵用了右翼報紙《清晨郵報》的印刷廠,整天忙著審定稿件。《不列顛公報》要求罷工者無條件投降。丘吉爾還公然主張運往倫敦城的糧食應當得到坦克、士兵以及機關槍的護送。戴維森哀怨地向鮑德溫抗議,聲稱丘吉爾以為自己現在是拿破崙轉世。

英國政府為了應對罷工而進行的準備工作既有效又迅速。大約有175萬名各行各業的英國工人參與了罷工來支持上百萬名礦工。公交車停擺了,火車站安靜了,地鐵關門了。沒有參與罷工的人們只得步行去上班,往往會與糾察隊發生衝突,有時雙方還會訴諸暴力——大部分暴力衝突都發生在倫敦東部地區。政府依靠戰時緊急授權徵用了大量中產階級志願者來運行公交車甚至火車,作為特殊警員上街巡邏,駕駛新近才問世的卡車向全國各地運送糧食。上千人報名成為志願者——包括將近450名劍橋大學本科生——來到倫敦與多佛,憑藉著所謂「烏拉愛國主義」的氣勢衝破了碼頭工人的罷工封鎖線。水手們被迫進行裝卸活動,金融城的紳士們紛紛前往煤氣站為鍋爐添煤。潛艇浮出水面用自己的引擎為碼頭上的冷庫製冷。雷尼拉夫馬球俱樂部的會員們騎著自己的愛馬上街維持秩序,頭頂爵位身穿皮袍的貴族女士們成為了糧食分配組織人員。三天之內政府就組織了將近五十萬名志願者。類似1914年8月的氣氛——只不過並沒有那麼危險——感染了英國的中產階級。暴力行為非常少見。糾察隊隊在路上阻止了公交車與火車,掀翻了有軌電車的車廂並將其付之一炬。為了保護這些業餘司機,有些有軌電車車廂上裹了一層鐵絲網。一輛火車被工人們掀翻。在阿伯丁、密德斯堡、格拉斯哥與愛丁堡都發生了罷工者與反罷工者之間的衝突。罷工者投擲石塊,警方則揮舞警棍發起衝鋒,很多罷工者都遭到了逮捕。此外當時還出現了一點點革命躁動的跡象。當時英國共產黨五千名黨員當中約有一半而遭到逮捕,其中就包括巴特西的印度裔共產黨員沙普吉.沙克拉塔瓦,他的罪名是宣稱米字旗僅僅會保護蠢貨與惡棍,並且呼籲軍隊不要向罷工者開槍。寥寥幾名英國法西斯主義者用歇斯底里的種族主義辱罵回應了他。

罷工進行到第五天,政府採取了決定性的舉措。此時倫敦已經陷入了麵粉與麵包短缺。8月5日凌晨四點,約由100輛卡車組成的車隊在二十輛裝甲車護送下前往各個碼頭,罷工破壞者們正在那裡安靜地渡過泰晤士河以避免糾察隊。在碼頭裝滿糧食的卡車隨即返回了海德公園裡的新建倉庫。現場的圍觀者很多,但並沒有人站出來干涉。這件事或許是整場罷工的心理轉折點,儘管工會聯盟與政府依然在進行著激烈的宣傳戰。關於志願者司機導致事故的報道也越來越多。接下來發生了幾乎不可避免的一幕,看上起像極了西線戰場第一個冬天的情形:罷工者與警察踢起了足球。接下來還會出現更危險的情況,包括「飛翔的蘇格蘭人」火車頭出軌事件。普利茅斯、赫爾、唐克斯特卡迪夫與紐卡斯爾還會經歷新一輪動蕩,但是政府已經掌握了在全國運送糧食的有效手段,鐵路與電車服務正在日益增多,工會聯盟的士氣也一天不如一天了。這次罷工的問題或許在於罷工者的紀律太好且手段太和平,於是罷工很快就成了組織能力的較量,而政府肯定不會在組織能力方面輸給任何團體。一直竭力保持著理智腔調的鮑德溫終於等來了工會聯盟主席、鍊鋼工人阿瑟.普【2】傳來的消息:從5月12日中午開始,罷工將「就此終結」。鮑德溫在唐寧街回見了工會聯盟代表,他向對方核實道:「罷工是否要遭到就此取消呢?」普用近乎蒙蒂派松的辭令答道:「『就此』就是馬上的意思。」鮑德溫叫道:「謝天謝地你做出了這項決策。」

儘管工會聯盟用十分勇敢的言語回敬了丘吉爾的《英國工人報》,但這次罷工依然是工會方面的慘敗。他們已經施展了全部手段,但是他們在根本上都是些遵紀守法體面可敬的民主派,因此他們最糟糕的手段也並不算特別嚇人。英國中產階級對於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恐懼逐漸有了答案。成千上萬名遵照指示參與罷工的工人都淪為了被害者,要麼遭到降職,要麼失去了工作。工會聯盟領導層在接下來的許多年裡都將會一蹶不振。煤礦工人尤其遭受了重創,他們與煤礦主的爭奪還會持續半年,直到最後才迫於飢餓不得不在1926年11月返工。南威爾士、蘇格蘭與英格蘭東北部的煤礦工人都遭遇到了工資削減與工時延長的待遇。從另一方面來看,工會運動儘管損失了許多成員,但並沒有達到傷筋動骨的程度。新出台的法律雖然制約了工會的手腳,但並沒有對其進行全面鎮壓。因此總體而言工會依舊保留了來日再戰的本錢。在罷工期間一直力主鷹派路線的丘吉爾在罷工結束後又開始全力爭取煤礦礦主與勞方實現和解。他邀請他們與當時的工黨領頭人——包括麥克唐納在內——一起吃飯,大喝香檳,飽餐牡蠣。不過礦工領袖拒絕參與任何與香檳有關的活動,而且煤礦礦主對於丘吉爾的招待就像對待罷工一樣無動於衷。

此時的英國並沒有革命的氛圍,儘管煤礦工人確實遭受了苛刻對待。中庸路線壓制了戰爭間期的真正社會改革,也意味著下一次戰爭開始時的英國依然是一個社會極不公平、階級分化嚴重、經濟政治落後的國家,就像1914年一樣。但是中庸政策同樣也意味著英國從沒有體會過在歐陸肆虐橫行的暴力政治、街頭謀殺與武裝政變。麥克唐納與絕大多數工黨成員的膽氣不足究竟是工黨的失敗還是英國的福音呢?對他本人來說答案當然是毋庸置疑的。與其他危機時期的首相不同,他領導著一個少數派政府,每天都需要自由黨人的支持。他本人無疑也受到了上層社會燈紅酒綠生活的引誘,在孤立無援之時也很受用上層階級的拉攏與吹捧。正如我們將要見到的那樣,當日後麥克唐納與托利黨以及自由黨攜手建立反對社會主義者的全國政府時,他幾乎一手摧毀了自己當年創立的黨派。因此他的名字今天已經被人遺忘了,只有工黨成員依然會用他的名字來罵人。當他最終離開公共生活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令人感到尷尬的角色。可是人們不應當忘記,他在1926年之後領導的是一場四分五裂且自信心蕩然無存的運動,而且還沒有在議會掌權的明確路線。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Jo ... t_Viscount_Davidson

【2】en.wikipedia.org/wiki/A


推薦閱讀:

朗西埃:為什麼有人憎恨民主?
《共產黨宣言》的來生│城與邦
第一世界的政治意淫(上)| 城與邦
大學裡的左派社團應該如何發展?

TAG:英国 | 左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