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自耶穌殉難到首部文獻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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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季：從加利利的先知到萬眾敬拜的神——歷史中基督論的演化和正統基督論的形成

【前言】

基督教的起源要追溯到公元30年左右地中海東岸一位來自加利利的拿撒勒人——耶穌的教導和事迹。今日的三大亞伯拉罕宗教——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承認他是一位猶太人先知（帶來神的啟示的人），根據《新約》的記載和基督教會的傳統，大約於公元30年左右他被羅馬政府處死，一時間耶穌的門徒對他眾說紛紜，歷史上基督論的演化和正統基督論形成的故事就此開始……

【何謂『具有神性』】

如果你身邊碰巧有基督徒，你可以問他：『在你看來，耶穌基督具有神性意味著什麼？』如果他對自己的信仰有基本的了解，他的回答差不多是：『他是神，和聖父、聖靈一同都是神』。

同樣在公元一世紀耶穌殉難後的年代，一個人『具有神性』也不是簡單的非黑即白，闡述一個人的神性需要一些額外的描述；說『一個人具有神性』可能意味著他：

一直是人卻後來成為神
半神半人
高過所有被造物
和天使（或諸神）一樣
是神的後代（例如神的兒子）
甚至就是神本身（或神的化身）

筆者希望你能理解，在公元一世紀描述一個人『具有神性』是一個複雜的問題。

【最早的文獻】

探討耶穌就不可避免地要談到聖經中的《新約》。

在現存的《新約》各部書的抄本中，成書時間最早的可能要屬《帖撒羅尼迦前書》，它的成書時間大約是公元50年左右。這部書信由基督教會最早、最負盛名的使徒——使徒保羅寫給帖撒羅尼迦地區的教會。現如今多數學者都贊同如下七部『無爭議保羅書信』——它們的作者是使徒保羅本人基本沒有爭議：

羅馬書
哥林多前書
哥林多後書
加拉太書
腓立比書
帖撒羅尼迦前書
腓利門書

之所以這七部書信能夠被確認是使徒保羅所寫，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早期基督教會的馬吉安主教，他自己修訂的《新約》只包含了上述七部保羅書信——這使得今日的我們能夠比較肯定地認定它們的作者是使徒保羅。而馬吉安主教因為獨樹一幟的神學觀點被教會認為是『異端』，這些精彩的故事筆者以後再講。

【在文字記載前，基督徒如何看耶穌？】

如果說耶穌在公元30年左右殉難，而最早的《帖撒羅尼迦前書》成書於公元50年，讀者不禁要問：『既然沒有文字記載，如何知道這間隔的大約20年里基督徒如何看待他？』

答案是：我們基本無法知道。

但多虧了使徒保羅的書信中的一些『獨特的內容』，我們得以僥倖地瞥見在這大約20年的『空白時間』里基督徒對耶穌的認知。這些『獨特的內容』往往具有規律的韻律，甚至有詩的體裁，而且它們並不完全符合保羅本人的神學觀點——歷史學家們由此認為這些內容可能是保羅引用他人的、一直在早期基督徒當中口口相傳的信條——這也成為我們能了解最早期的基督論的依據——甚至比文字記載更早。

不妨先拋出結論：在有文字記載以前，相當一部分（注意不是『所有』）基督徒認為耶穌一直都是人，直到死後被神復活、成為了神的兒子。

【《羅馬書》開篇】

《羅馬書》是使徒保羅的神學集大成之作，是筆者在還做基督徒的時候最喜愛的保羅書信，筆者還讀過美國聖公會神學家 John Stott（約翰·斯托得）對此書的註解。在這部影響了人類歷史進程的書里（第三季再細說為什麼這書改變了人類歷史），使徒保羅談到了人的罪性、救贖、亞當和耶穌的比較、信心和律法的關係、聖靈的工作和神揀選以色列人等諸多基督信仰的關鍵問題，卻幾乎沒有談『對耶穌的正確的認知』；唯獨他在此書開篇提到了如下寥寥幾句：

耶穌基督的僕人保羅、奉召為使徒、特派傳神的福音。這福音是神從前借眾先知、在聖經上所應許的、論到他兒子我主耶穌基督。按肉體說、是從大衛後裔生的、按聖善的靈說、因從死里復活、以大能顯明是神的兒子。

為什麼說最後兩句話應該不是使徒保羅本人的原創，而是引用了別人？首先這段經文的原文有明顯的韻律、用詞高度精鍊，明顯不同於《羅馬書》其他部分的書寫風格。所有七部無爭議保羅書信除此以外再沒有提到過『耶穌在肉體上是大衛的子孫』（《舊約》預言彌賽亞是以色列國王大衛的後裔）。

此外『聖善的靈』這種用法在保羅書信系列再沒出現過，這明顯是具有閃米特語風格的辭彙，而《羅馬書》是由非閃米特語——希臘語寫成。在閃米特語中，兩個名詞中間加上一個介詞來表示形容的關係。筆者用英文描述後讀者就能體會：

聖靈：holy spirit （英文聖經在使徒保羅提到聖靈絕大多數時的翻譯）
聖善的靈：spirit of holiness（唯獨在《羅馬書》開篇出現）

筆者認為後者明顯更有逼格和詩意，比如《權力的遊戲》中龍母的一長串頭銜都是這種結構，例如 Mother of Dragons 而不是 Dragons Mother。看！兩個名詞疊加後的逼格蹭蹭蹭地上去了。

言歸正傳。這段經文最獨特的內容是——『因從死里復活、以大能顯明是神的兒子』。這句話里『顯明』一詞翻譯得不準確，更準確的翻譯是『被指定為』或『被任命為』，例如某些英文聖經里這一詞就是 designated（被指定）。如果這句話讀作『因從死里復活、以大能被指定成為神的兒子』，它的真正含義就十分明確：耶穌在復活時被指定為神的兒子！『顯明』一詞所表達的意思彷彿是：耶穌一直以來都是神的兒子，復活事件只是他真實身份的顯露；而希臘文原文卻表達了非常不一樣的含義。至於為什麼聖經譯者要如此翻譯，筆者大膽猜測是因為直譯會造成神學上的困擾，這句話顯然不符合當今基督教會的正統基督論。在中文聖經里，《呂振中譯本》的《羅馬書》1章4節較完整地保存了原文的意思（前文引用的是《和合本》）：

按聖德之靈而說，他是那由死人中復活起來、顯然被立為上帝兒子、具有大能、我的主耶穌基督。

其實不僅聖經的翻譯如此，早期《新約》的抄本在謄抄的過程中也會因神學觀的衝突而發生變化。關於《新約》抄本的變動，筆者將用整個第二季進行詳細討論。

【《使徒行傳》的記載】

神已經向我們這作兒女的應驗，叫耶穌復活了。正如詩篇第二篇上記著說：『你是我的兒子，我今日生你。』

這句話節選自保羅的一場公共場合的佈道（13章33節）。文中的『今日』是哪一日？答案顯然是『復活日』。但麻煩出現了，保羅自己的親筆書信中流露出的基督論卻是：耶穌是一個預先（筆者用『預先』表達『在萬物被造之前』，下同）的存在。而使徒保羅自己的基督論，筆者將會在第三章專門討論。

《使徒行傳》5章30和31節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神高舉耶穌成為神的兒子發生在復活時；耶穌不是一直以來都是君王或救主，而是自某一時刻起神『讓他做』君王和救主。

你們掛在木頭上殺害的耶穌，我們祖宗的神已經叫他復活。神且用右手將他高舉（註：或作『他就是神高舉在自己的右邊』），叫他作君王、作救主，將悔改的心和赦罪的恩賜給以色列人。

【嗣子說】

這種認為耶穌開始是人、後來才被神『收養』、被任命為神的兒子而獲得神性的學說，被稱作『嗣子說』，英文是 adoptionism。嗣子就是養子，就不是『親生』的兒子——這種神學觀點對於現在的基督徒來說簡直是駭人聽聞，但這的確就是一部分很早期基督徒眼中的耶穌。前文筆者提到過使徒保羅自己持有不一樣的神學觀，於是我們根據耶穌的出身不妨總結出以下兩種截然不同的早期基督論：

一種認為耶穌從地上來，他開始是人、後來被高舉成為神的兒子而獲得神性；
另一種認為耶穌從天上來，他開始就有神性，卻委身成人的樣式，復活後回歸了有神性的樣式重返天國。

這兩種相互矛盾的基督論很可能在最早的文字記載面世之前就存在於基督徒當中；而隨著歷史和基督教神學的發展，『天上來的耶穌』觀點逐漸取代和戰勝了另一種學說、成為『正統』基督論的基石。

那麼使徒保羅自己究竟如何看待耶穌呢？耶穌的門徒們在福音書裡面如何描述和理解耶穌的神性？且看下回分解。

【歷史科普：『嗣子說』貶低了耶穌嗎？】

如果將前文兩種基督論作比較，或許很多人認為『嗣子說』貶低了耶穌的身份。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不是。

根據當時羅馬社會的傳統，養子有時才是父親真正的繼承人。養子正是因為表現出優秀的才華和品德才被收養。最好的例子就是羅馬帝國的開國皇帝——屋大維·凱撒就是羅馬共和國的獨裁官尤里烏斯·凱撒的養子。在尤里烏斯·凱撒遇刺後，屋大維真正地繼承了他的權力和影響力，開創了羅馬帝國。而尤里烏斯·凱撒和『埃及豔后』克婁巴特拉七世女王的獨生子——愷撒里昂在歷史中沒有留下太多的記錄，後來被屋大維·凱撒下令殺害。

所以『嗣子說』的信徒非但沒有貶低耶穌，相反高舉了耶穌。在他們眼中耶穌因優秀而獲得神的垂青，以至於被害後神從死人中復活了他，收養他做兒子；耶穌也真正地繼承了神的大能——例如赦免罪和審判萬物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