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譯】余光中《沙田山居》

將白話翻譯成文言既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也是一件能提升文言寫作的事,小新腳得,多人翻譯同一作品,更能從中多方比較,從而反照出自己的不足,以便取法眾長。今天我們選取余光中先生的散文《沙田山居》來翻譯。供大家賞閱。以翻譯先後為排序。

原文:

書齋外面是陽台,陽台外面是海,是山,海是碧湛湛的一彎,山是青鬱郁的連環。山外有山,最遠的翠微淡成一裊青煙,忽焉似有,再顧若無,那便是,大陸的莽莽蒼蒼了。海天相對,中間是山,即使是秋晴的日子,透明的藍光里,也還有一層輕輕的海氣,疑幻疑真,像開著一面玄奧的迷鏡,照鏡的不是人,是神。海與山綢繆在一起,分不出,是海侵入了山間,還是山誘俘了海水,只見海把山圍成了一角角的半島,山呢,把海圍成了一汪汪的海灣。山色如環,困不住浩淼的南海,畢竟在東北方缺了一口,放檣桅出去,風帆進來。起風的日子,海吹成了千畝藍田,無數的百合此開彼落。到了夜深,所有的山影黑沉沉都睡去,遠遠近近,零零落落的燈全睡去,只留下一陣陣的潮聲起伏,永恆的鼾息,撼人的節奏撼我的心血來潮。有時十幾盞漁火赫然,浮現在闃黑的海面,排成一彎弧形,把漁網愈收愈小,圍成一叢燦燦的金蓮。

白露兒譯:

書齋外有陽台,向碧海而面青山。山之外復有山,遠望其翠微如青煙,忽焉似有,再顧若無。蒼莽海上,則大陸也矣。若夫海天之中,有山見焉,至於秋晴之日,碧景煙水之間,氤氳如薄帳,亦幻亦真,彷彿太虛幻鏡,而鑒者其仙耶?觀夫勝狀,其中一色蒼莽,人見之而莫辨海山,強而分之,則一以成半島,一以成海灣也。山形如玦,雖環而有闕,舟棹於是往還焉。至若風興,滄海千里如田,浪之所起,若百合之華,開落有致。當其入夜,海山色沉,燈火掩映,遐邇零丁,漸次景滅,但聞汐聲抑揚如鼾息,使人心僨張。或有漁火十數,點注滄海之上,次第成弧,攀罾漸籠,明滅之間,若金蓮矣。

原文:

海圍著山,山圍著我。沙田山居,峰迴路轉,我的朝朝暮暮,日起日落,月望月朔,全在此中度過,我成了山人。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山已經代我答了。其實山並未回答,是鳥代山答了,是蟲,是松風代山答了。山是禪機深藏的高僧,輕易不開口的。人在樓上倚欄杆,山列坐在四面如十八尊羅漢疊羅漢,相看兩不厭。山谷是一個愛音樂的村女,最喜歡學舌擬聲,可惜太害羞,技巧不很高明。無論是雞鳴犬吠,或是火車在谷口揚笛路過,她都要學叫一聲,落後半拍,應人的尾聲。

白露兒譯

海抱之內有沙田山,余居焉。其間峰迴路轉,出作落息,月望月朔,但居於是,遂有山人之感。或問余何事棲碧山,則笑無言答,山可為答故也。雖謂山答,實鳥答也、蟲答也,乃至松風皆可為答也。山者,得道之高僧也,無輕言之訓也。人倚樓頭,則見眾山列坐,四面如諸羅漢,相望不厭。至於山谷,則如村女詠唱,好摹百音,然羞澀之態,每多拙聲,凡雞鳴犬吠、火車揚笛之音,莫不效之,然終處人後矣。

原文:

從我的樓上望出去,馬鞍山奇拔而峭峻,屏於東方,使朝暾姍姍其來遲。鹿山巍然而逼近,魁梧的肩膂遮去了半壁西天,催黃昏早半小時來臨,一個分神,夕陽便落進他的僧袖裡去了。白天還如佛如僧,藹然可親,這時竟收起法相,龐然而踞,黑毛茸蒙如一尊暗中伺人的怪獸,隱然,有一種潛伏的不安。千山磅礴來勢如壓,誰敢相撼?但是雲煙一起,莊重的山態便改了。霧來的日子,山變成一座座的列嶼,在白煙的橫波回瀾里,載浮載沉,八仙嶺果真化作了過海的八仙,時在波上,時在瀰漫的雲間。有一天早晨,舉目一望,八仙、馬鞍和遠遠近近的大小眾峰,全不見了,偶爾雲開一線,當頭的鹿山似從天隙中隱隱相窺,去大埔的車輛出沒在半空。我的陽台脫離了一切,下臨無地,在洶湧的白濤上自由來去。谷中的雞犬從雲下傳來,從夐遠的人間。我走去更高處的聯合書院上課,滿地白雲,師生衣袂飄然,都成了神仙。我登上講壇說道,煙雲都穿窗探首來旁聽。

白衣卿相譯:

憑欄遠瞻馬鞍山,其山屏東,奇拔而峭峻,使朝暾姍姍其來遲。西有鹿山者,巍然在側,山之崇壯,使落霞盡掩,而黃昏早臨。恍惚間,日墜僧袖矣。是山也,晝則如佛僧,藹然可親,夜則如伏獸,龐然而踞,令人惶恐。山勢之磅礴也如排,孰堪御之?然雲煙所起,其態一變,若水中列嶼,煙波浩淼,浮沉之間,八仙嶺諸峰或在海上,或在雲間,誠副八仙之名矣。某旦起,舉目所及,遠近眾山皆渺於卿靄,會雲開一線,鹿山、車輿如在玄霄而可隙窺矣。陽台高擱,下臨無地,類瑤台飄渺於仙鄉。余坐觀其上,俯聞雞犬之聲,夐遠無尋,想自人間也。至於書院,乃更高者,但觀白雲足起,師生如駕中天,衣袂飄然,同飛仙拔俗而逍遙者也。余當設帳課徒,則煙云為探,裊裊盈門矣。

原文:

起風的日子,一切云云霧霧的朦朧氤氳全被拭凈,水光山色,纖毫悉在鏡中。原來對岸的八仙嶺下,歷歷可數,有這許多山村野店,水滸人家。半島的天氣一日數變,風驟然而來,從海口長驅直入,腳下的山谷頓成風箱,抽不盡滿壑的咆哮翻騰。蹂躪著羅漢松與蘆草,掀翻海水,吐著白浪,風是一群透明的野獸,奔踹而來,呼嘯而去。

白衣卿相譯:

若夫風興所至,雲霧俱散,乃見水光山色,纖毫映于海鏡。於是隔岸村店人家歷歷可數,是知雲霧之蔽景也多矣。斯地風雲日變不一,急風颯然于海口,山谷因以橐若,囂囂然於壑中。於是風厲而松葦偃於飆肆,風怒而白浪翻於排翣。噫!斯風之雖無形而勢疾,其奔踹而來,呼嘯而去也矣。

原文:

海潮與風聲,即使撼天震地,也不過為無邊的靜加註荒情與野趣罷了。最令人心動而神往的,卻是人為的騷音。從清早到午夜,一天四十多班,在山和海之間,敲軌而來,鳴笛而去的,是九廣鐵路的客車,貨車,豬車,曳著黑煙的飄發,蟠蜿著十三節車廂的修長之軀,這些工業時代的元老級交通工具,仍有舊世界迷人的情調,非協和的超音速飛機所能比擬。山下的鐵軌向北延伸,延伸著我的心弦。我的中樞神經,一日四十多次,任南下又北上的千隻鐵輪輪番敲打,用鋼鐵火花的壯烈節奏,提醒我,藏在谷底的並不是洞里桃源,住在山上,我亦非桓景,即使王粲,也不能不下樓去:

欄杆三面壓人眉睫是青山

碧螺黛迤邐的邊愁欲連環

疊嶂之後是重巒,一層淡似一層

湘雲之後是楚煙,山長水遠

五千載與八萬萬,全在那裡面……

白衣卿相譯:

潮嚎風啕,縱聲震天地,其於靜則添野趣而已。至於心曠神怡者,莫非人間喧囂之聲也。自旦而夜,山海之間,有車鳴笛敲軌之聲往還不輟。究其車屬,則客車、貨車、豬車也,曳黑煙而成飄發,而車廂之修也蟠蜿,雖為舊物,然況味非時物可比肩也。山下車軌伸延達北,私心因亦達北。雖然,樂此而終歸蜀,鳴笛敲軌之聲如催歸之聲,桃源山色縱有萬千,桓景終下山,王粲必下樓焉。

倚欄盡青山,碧黛愁連環

重巒復疊嶂, 層層為探看

湘雲接楚地, 山水別雲閑

家與國俱遠, 何日鬢衰還

新文言啟:

雲起游情,波盪搖心;倚芸窗而執卷,望繁蕊而題篇。睹物寓志,含璋懷藻,此誠諸君所以儔陳思仲宣者也。每見椽筆生輝,鄙懷歡忭何似。鄙號既專意文交,則晉庭為楚士而開,以至申心寫志、摹狀描物,不無歡迎也。倘蒙班、馬惠賜一字,鄙號同仁當致意評賞,其佳者鶚薦粉絲,以為眾樂。惠稿可號內回復或郵newwenyan@qq.com。順致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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