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自戀的民主

  人們關於這十年的分裂反應至今依然在耳邊迴響。為什麼六十年代如此重要呢?為什麼發生在區區幾個地點、參與人數寥寥的區區幾個事件會佔用電視、雜誌、網路辯論與日常談話當中如此之多的時間呢?我們簡直如同自閉症患者一樣對於當年圖景一再重複翻檢,從Mini車到迷你裙,從披頭士到Biba(1),就好像那段時光當中依然隱藏著尚未解開的秘密等著我們去發現,隱藏著尚未顯露的範式有助於理清歷史的頭緒。事實上我們從未離開六十年代,我們只是一再重複而已,生於六十年代之後的人們也無法免俗。六十年代的音樂、購物與名人文化早已不僅僅是最初發起者與參與者的專利,而擴展到了幾乎全體國民頭上。

  二十一世紀初期英國文化的實質,從毒品的泛濫到擺脫不掉的背景音樂,從痴迷於名人的媒體到變化飛速的時尚,從裝出來的無階級社會到對汽車的依賴,所有的這一切都根植於1958-1968年之間。我們依然過著六十年代的生活,起碼是六十年代精英人士生活略顯疲軟的副本。七十年代中期這種生活遭到了短暫的政治干擾,按照有些人的說法完全當時英國無法無天,朋克搖滾大行其道。但這只是個插曲而已。隨著八十年代的經濟復甦,六十年代的基本要務——逃避主義、個人成就以及購物——就開足馬力殺了回來。這是大眾消費文化初次登陸的時期,也是我們的自戀民主成形的時期。剛露頭的時候它自然還比較新鮮,探路者的清純氣質後來人總是學不來的。正是這群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為未來創建模板的人們創造了六十年代的文化。

  披頭士與奇想樂隊(2)的早期流行歌曲並不像日後的大路貨一樣首先是包裝整潔的商品。瑪莉官(3)一開始開店的時候只是一個經營不善的女商人。真正的樂趣在於服裝當中,對於金錢如此不上心的買賣不可能有玩世不恭的氣質。當抗議詩人們發出第一聲嚎叫,或者藝術家們編排即興表演的時候,在短短的一剎那人們似乎真的看到了變革的希望。這種純真的想法甚至還將各種錯誤囊括其中——例如相信毒品可以使城市生活更加美好而非更加齷齪與危險,或者相信高層樓房可以為城市工人階級帶來透亮的未來。此外它還進一步催生了對於替代性生活方式的急迫搜索,其中包括無政府主義烏托邦,榮格精神分析,東方宗教,極端女權主義等等,一切的一切都以流行音樂改朝換代的速度跌跌撞撞地急速前進。這輪「反文化」已經不再時興,被人拋在身後,成了苟延殘喘的亞文化殘片。但是它們對於消費時代的偉力依然做出了活力十足且扣人心魄的反制。從那時起一切想法就都不再新鮮了。

  在當時,六十年代的確只是少數人的運動。1965年的國王路與宮廷和一般英國人之間的距離就像1765年那時一樣遙遠。大多數過來人對於那十年的記憶都以正統的都市或者鄉村生活為主。儘管城市中心已經天翻地覆,從曼城造型可怖的休謨住宅區(4)到托特納姆獲得政府獎勵的布羅德沃特農場住宅區(5),新建築正在取代舊樓房,但是英格蘭工業城市中大部分工人階級市民依然居住在老式的聯排磚房裡面,在格拉斯哥與丹迪則是合租公寓。道路上已經出現了色彩更為亮麗的新款汽車,但街頭的主流車型依然是五十年代出品的黑色、奶油色或土褐色方盒子。人們的口袋裡的確有了閑錢,但這些錢的流向依然是巴特林連鎖度假村以及海濱而不是放蕩的派對。製造業最後幾個豐年所催生的英國中部工人階級大繁榮也只不過是便宜了西班牙的度假產業。威爾遜的確許諾要發動一場白熱化的技術改革,但英國各工廠依然和幾十年來一樣粗枝大葉,骯髒不堪的流水線依然是階級鬥爭的中心。對於兒童們來說,戰時的權威形象依然以留著短髮、脾氣暴躁的教師與父親的身份佔據這他們的視野。學校依然採取體罰政策。母親們依然在家操持家務。那個書架上驕傲地陳列著丘吉爾戰時回憶錄的英國,那個在電影開場前奏國歌時觀眾集體起立的英國,並沒有在林戈.斯塔爾(6)第一次留起那性感的小鬍子時憑空消失。

  所以從一個方面來說所謂「六十年代」的故事僅僅屬於精英分子。一小群為數不多的音樂家、企業家、作家、設計師以及其他人創造出了我們其他人研究談論至今的一切。假如你從未在卡文俱樂部(7)剛開門那幾年聽過那裡的演唱,從未在懷特島上體驗過鮑勃.迪倫的電嗓,從未在格羅夫納廣場(8)躲避過騎警的棍棒,從未在阿爾伯特大廳聽過與亞德里安.米切爾(9)與艾倫.金斯堡朗誦詩歌,或者從未提著裝滿奇裝異服的亮色購物袋從集市上滿載而歸……那就對不起了親愛的,你已經永遠錯過了,再也趕不上了。我們大多數人都沒趕上——要麼生不逢時,要麼生不逢地。不過話又說回來,大多數人也都沒趕上從西進運動到法國大革命,再到所有成為專有名詞的歷史事件。

  但是儘管參與者只是一群小眾,這股新文化本身卻與精英主義相去甚遠。塑造這一文化的人們都是工人階級以及下層中產階級出身,此前從未擁有過這等文化影響力。以利物浦為首,包括紐卡斯爾與曼城在內,英格蘭的北部城市正在將自己的子女送上征服之路,儘管征服的對象只是廣播電台與電視台。現在要想再想起這一點已經不大容易了,但是當年披頭士的歌聲以及動物樂隊(10)的紐卡斯爾口音對於六十年代中期英格蘭中部大都市的聽眾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一般駭人。卡車司機、碼頭工人、清潔工與售貨員的孩子們發現自己成為了豪華夜總會裡的偶像並得到了女王的接見。

  一路狂奔的消費主義與流行音樂民主的結合與針對六十年代的舊辯論一樣意義重大——六十年代究竟是解放與自由的時代,還是權威崩潰的惡魔十年。我們目前置身其中的消費者市場要求持續的改頭換面,不斷地拋棄還算新潮的舊事物來為更新潮的新事物讓路。從深層次來看,消費者市場的淺薄是必須的。它還要求所有人的參與。消費者市場既造成了淺薄化也帶來了民主化:看看我們的身邊就明白了。與之相比,六十年代流行音樂與叛逆青年一代的政治意義基本可以忽略。這充滿傲氣的幾年在極大程度上破壞了傳統的英國,但其目的並非是為了推進一個無政府-社會主義天堂,再往裡面塞滿體毛茂盛、身著連褲衫、吸食迷幻劑、縱情於自由戀愛和家庭菜園的野人。不,那個充斥著軍事傳統、上千個工業及鄉鎮發展死角、種族主義、階級與地理分化的舊英國已經被推到了一邊,這樣基於購物與追星的今日民主才能順利地登堂入室。人民將不再依靠階級鬥爭來解放自己,而是通過物價鬥爭,不像嬉皮士那樣群居,而是在大胃王連鎖店(11)大快朵頤。甚至就連傳統的男女定位都成為了享樂經濟的阻礙。雌雄莫辨的時尚,長發,避孕藥,對心靈生活的興趣——不妨稱之為明目張胆的多愁善感——這一切都是六十年代的標誌。英國在這一時期變得越發女性化。而女人最喜歡幹什麼?當然是購物。

  平權運動與女權運動此刻還未深入,路程依然漫長。許多夾槍帶棒的回憶錄裡面都提到了早期搖滾歌星赤裸裸的性別歧視,他們身邊「小妞」的天真無邪以及男性革命學生領袖的虛偽。避孕藥的確即將面世,墮胎法案界的確即將於1967年獲得通過,但是此時的懷孕少女依然會用毛衣針自行流產,社會依然將未婚母親視為恥辱,醉醺醺的男人依然無所顧忌地肆意實施家暴。男女同酬依然遙遙無期,許多工作崗位都明確拒絕女性求職者,從報社到工程設計,從律師到公交售票員。六十年代初期以及中期的平等主義並不是真正的社會變革——正如許多其他變革那樣——而首先是一場哲學變革。改變的核心在於正派做人的定義。禁慾、堅忍以及服從等等美德正在撤退。恭順的傳統、中世紀土地所有權所派生的階級等級,工業資本與帝國政府,一切的一切都開始搖搖欲墜,面目全非,最後出現得是一個一個摻了水的、遍體孔洞的、不為難自己的社會。這並非因為壞人腐蝕了好人,或者按照「親六十年代」觀點來看因為崇高的革命帶來了個人自由的時代,而是因為這符合新的經濟體系。

  作為代表性的標誌,Biba承諾要為女性帶來解放,但想要解放先得消費。它的創始人芭芭拉.呼蘭妮基(12)是一戶流亡波蘭人家的女兒,生於戰前的華沙,長在英控巴勒斯坦,直到她身為聯合國協調員的父親死於猶太復國主義恐怖分子之手。她也是個圈外人,一位波西米亞作風的姑媽將她在布萊頓撫育成人並對她造成了極大影響。後來她不可避免地考取了藝術學院並與自己的丈夫一起開辦了一家郵購成衣訂做店。Biba一詞來自她妹妹的名字,這一品牌將人們對魅力與廉價的新興迷戀結合到了一起。呼蘭妮基曾經對奧黛麗.赫本如痴如醉(「她的身材,修長的脖頸,小巧的頭顱,真是完美無暇」),而她的第一件熱賣作品是仿照碧姬.巴鐸(13)在婚禮上的穿著設計的粉色方格布洋裝。

  她的時裝精品店內部是個黑暗而混亂的空間,無時無刻不充斥著每周常新的時尚款式,顧客在這裡可以信馬由韁地挑揀、試穿、拋棄、收集、甚至偶爾還可以順手牽羊一小下。每周好幾次倫敦東區趕工完成的時裝都要風風火火地送到店裡來。周轉速度令人嘆為觀止,很快各界名流就要為了搶購Biba時裝而與下班的打字員和放學後的女生們大打出手——米婭.法羅,小野洋子,安妮公主,拉蔻兒.薇芝(14),甚至還有巴鐸本人。一位Biba購物體驗的追捧者認為,Biba「打造了購物體驗這一概念,購物從此成為了年輕人的休閑方式。」*13* 爵士歌手,作家以及職業花花公子喬治.梅利將Biba稱作民主版的瑪麗官,而呼蘭妮基本人則說,「我一直想把價格降下來,向下,向下,再向下,直到降無可降為止。」 在昔日的舊英國,上百萬戶家庭都自己動手解決穿衣問題,從Woolworths百貨店購買成衣然後手工或用縫紉機加工,還自己編織厚實的毛衣運動衫或者羊毛外套,廉價而近乎一次性的Biba服裝對於這個國家實在很有衝擊力。

  這就是買了就扔的消費文化與服裝業的第一次接觸,儘管日後飽受道德拷問的糾纏,但是在六十年代初期這一點看來依然為上百萬婦女帶來了自由。Biba風格中特有的奧黛麗.赫本式靦腆尤其著重反映了這一點。這些服裝的受眾是身體發育尚未完全的少女,尚未為人妻母的少女,即將開始服用避孕藥的少女,都市裡的職場少女,以法國革命派哲學家們永遠無法完全理解的方式體驗自由的少女。Biba的最終關門一方面是由於愛德華.希斯帶來的通貨膨脹,另一方面則是由於胃口過大的經營範圍擴張,接手Biba的新老闆既貪心又玩世不恭,認為BIba不過是眾多大型商店中的一家,於是將其擴建成了一家百貨商店,裡面從餐飲到Biba牌烘豆無所不有。可憐的Biba,不但得不到左派的理解,正如下文所述,而且大企業對其也一樣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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