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花園:花園中的變種人?

老實說,我總覺得英國的花園發展到今天,有點像科幻片里那些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變種人——取眾家所長,巧妙融合,於是生出這樣一個十全大補所向披靡還很有自我特色與個性的超能兒。曾經的元老們,賦予它生命與才能的前輩們,此時已無一例外在它面前敗下陣來;也許心有不甘,也許嘆為觀止,總之,盡數要敬它三分:是是是,好好好,你最牛。

是,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年代,在植物與園藝的領域裡,誰會質疑這個日不落之國所擁有的龍頭老大地位?這裡有邱園(Kew Garden),有切爾西花展(Chelsea Flower Show),有DK的花卉系列百科全書,有一期一會的《Garden》雜誌,當然還有那麼多精美如畫的花園……再怎樣春風得意馬蹄疾,只怕也看不盡這裡的花。長存之經典已不勝枚舉,回頭還不斷有新生之物冒出來……怨不得有人說,在英國,最受歡迎的話題除了「天氣」,就是「花園」。

我的老師曾與我開玩笑說:之於花園文化上的差距,現代中國與現代英國之間隔了一百個美國。這話雖未免有誇張的成分,大體上卻也是對的。然而歷史永遠都這麼詭譎: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一關係卻是要反過來的。

如果時光回溯到公元前。我們也許會看見如下情形:為了討好思鄉病的王妃,古巴比倫興建起美輪美奐的空中花園。尼羅河畔的埃及人,壁畫中一次次浮現睡蓮、莎草和椰棗構建的沙漠綠洲。西漢時的中國,司馬相如已洋洋洒洒寫出了《上林賦》。至於在古希臘,科林斯式立柱上的茛苕紋案早已足夠說明他們與植物之間相親相愛的關係。當然還有被火山灰燼吞沒的龐貝古城——重見天日的並不只是一座城池的身影,同樣,還有裡面那些原封不動的花園。

相比之下,英國人對植物與花園的興趣來得實在是晚。且不論四大文明古國,甚至比起義大利和法國,它都仍算是姍姍來遲的那一個。

後來居上。真是找不出比這四個字更好的形容。

倒也不奇怪。英國本身並不算是一個具有太豐富植物資源的國家。它緯度偏高,身為島國四面環海,史前時代反覆的冰川作用摧毀了大多數原始植物群,造物主並不曾在此留下太多的美麗溫柔。和西歐、北歐的大多數國家一樣,在最初的幾千年里,這裡的農業發展狀況一直叫人皺眉頭:稻米與蓮花產自印度,大豆與牡丹月季產自中國,小麥與鬱金香產自兩河流域,馬鈴薯、玉米與熱帶蘭花產自美洲。可是英國……英國什麼都沒有。

一蔬一飯均已有限,不會有人想著把植物作為觀賞對象。

最早那一批對「觀賞植物」感興趣的歐洲人,理論上應該出現地中海沿岸。那裡的氣候溫暖、濕潤、平易近人,是古希臘和古羅馬文化的搖籃,也是諸多宿根花卉的原生分布地帶。它們的名字到今天已名揚四海:水仙,鳶尾,風信子,番紅花,矢車菊,仙客來,銀蓮花……這些姿色出眾的花草成為平民與貴族都愛不釋手的裝飾或消遣,甚至被寫入神話,成為與神祗同列的一部分。你還記得古希臘神話里那些苦情的植物之神么?自戀的水仙,同性戀的風信子,第三者上位的薄荷,面對高富帥追求仍不肯就範的月桂女神……

相比之下,在西歐的凱爾特文明裡,植物的形象真是少得可憐。唯一叫我們印象深刻的,或許只有被尊為天神化身的槲樹,以及附庸其上的槲寄生。

這一狀態直到公元1世紀羅馬帝國大舉西侵,方才有所改善。征途直通星辰大海的羅馬人為不列顛諸島帶去的並不只是侵略與苦戰,卻也有關於花園和植物的諸多資源。以花環、香水、插花裝點生活,並營造花園、果園、噴泉的風潮很快流行開來,成為昭示品位與財富的重要指標。而在基督教普及之初,花園更成為伊甸園的象徵,被直接與天堂(paradise)聯繫在一起——美的事物,總叫人天性里無從拒絕。

好吧,這也是命中注定的造化。「先天不足」固然是不列顛植物資源的死穴,但反過來看看,身為一個島國,它也有著比別處更溫和涼爽的氣候,絕大多數「移民」而來的花卉在這裡都能充分適應,和諧生長。

(圖:龐貝古城花園復原圖。以古羅馬文化為基礎構建而來的別墅花園是不列顛諸島早期最主要的花園風格。其鮮明特徵在於與住宅、享樂的緊密關聯,充滿理學結構美的對稱式設計,並伴隨噴泉、雕塑等景觀元素。)

然而這樣的好光景也並未持續太久。隨著古羅馬帝國的土崩瓦解,歐洲文明進入「黑暗的中世紀」,「人工花園」「佩戴鮮花」也被冠以糟糕的名由:這都是迷惑人的糟粕!——基督教的禁欲主義將一切美麗的觀賞植物都視作古羅馬享樂主義與多神教自然崇拜的餘燼,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花卉行業與花園設計都變得消極起來。這一情況更以西歐地區為盛:在東歐,好歹還有絲綢之路與拜占庭帝國,從遠東地區帶來繁盛、開放、源源不斷的文化資訊;而偏居一隅的不列顛群島,則不得不在天時地利的限制下,在清規戒律和一雙雙眼睛的警惕注視下,默默把才進入狀態的花園事業又一點點停滯下來。

值得一提的倒是進入封建社會後期。只有那些足夠財大氣粗的貴族和領主,才敢在開墾土地、種植蔬果之外,偷偷分出一丟丟餘力給部分花草,但整個「花園」仍是簡樸、封閉、與世隔絕的——由此而來的封閉式花園(hortusconclusus)設計,乃至沿用至今的石牆、樹籬,就是最佳證明。又或者是那些本著救濟世人而生的修道院們,將部分觀賞植物以「藥草」「神諭」的形式保存下來——藥草花園(herb garden)與香草植物的興盛,也正是從此刻開始:被耶穌衣物所熏染的薰衣草,象徵童貞瑪利亞的潔白百合;其他的植物諸如錦葵、堇菜、馬鞭草、金絲桃……也都必須要在《聖經》的故事或角色身上找到自己的對應性,才能得以堂而皇之的理由公開示人。

當然,我們也不會忘記有關睡美人的故事。流傳於中世紀傳說里的公主,總是在神秘的花園裡沉睡,祈禱,或邂逅點什麼……這當中的知名女主角如莎士比亞筆下的茱麗葉,隔著窗檯彼端的戒備、嚮往、幢幢花影,她的形象定格為羅密歐心中的一輪太陽,或許也成為下一個世代更替所預示的曙光。從這個角度看來,中世紀的花園文化倒也並非全無建樹:它總是成為滋生民間文學的溫床。然而比起活色生香的中東,或百花齊放的遠東……同期的英格蘭與其他西歐國家,於花草之事上只能是一幅大寫的相形見絀。

(圖:中世紀晚期的封閉式花園,作者Meister des Frankfurter Paradiesg?rtleins。貴族們在城堡內的空地上布置實用性庭園,外形封閉,最初以實用為主,主要栽種蔬菜、果樹等。到中世紀後期,興盛的東方花卉文化逐漸西傳,基督教的清規戒律有所減弱,這才發展出更多裝飾和遊樂的性質。)

(圖:英國Ypres Tower的藥草花園。種植對象以藥草為主,如薰衣草、迷迭香、鼠尾草等。該類型花園的一部分後來發展為專業植物園,另一部分則進入家庭花園,成為花園中的香草花園。)

物極必反。戰戰兢兢數百年後,文藝復興終究還是來了。雖然很大程度上要借鑒文藝復興發源地的義大利,或天生特別擅長吃喝玩樂貌美如花的法國,但英國的植物與園藝事業好歹也開始有了原創的考慮。這一從宗教束縛中的解脫感,其不可磨滅的貢獻也許要算在亨利八世(Henry VIII,就是一輩子換了六個老婆,其中包含大名鼎鼎的「妖婦」安妮·博林的那位)身上。正如wiki的描述:

他在位期間,除了推行宗教改革之外,更積極鼓勵人文主義研究。

——園藝與植物文化的發展,當然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莊園的規模逐漸增加,民間村舍也開始出現專門設計的私家花園。再往後,則有了大力發展文化藝術的伊麗莎白一世(傳說中一輩子沒結婚的「童貞女王」)。在他們的推動下,越來越多的人也開始在花卉、園藝上投入心思:花束、花環、植物配飾重新回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成為美與情感的象徵;人們在花園事業上的投入也大大增加,引入越來越多由精巧布局帶來的藝術與趣味性。

欣欣向榮的花園幾乎囊括一切美好新生的可能性。一如波提切利畫在女神們裙擺上的花卉圖案:它們不再只是人們用以果腹、治病的工具,而是與藝術、文學、時尚之間,漸漸有了更多曖昧而微妙的羈絆。

(圖:文藝復興時期的典型花園:意式的如蘭特莊園 Villa Lante ,法式的如楓丹白露宮 Chateau de Fontainebleau,舍農索水上城堡 Chateau de Chenonceau。更大的面積、更開闊的視野、更豐富華麗的觀賞性能。)

(圖:其他誕生於這一時期的植物設計元素。如幾何式或規整式的花藝造型,由藤蔓茉莉與玫瑰簇擁而成的拱形花園門。向戀人贈送花草植物以寄託感情的民間風俗,此時也逐漸萌生。)

若說截止此時的英國園藝與植物文化,像是個剛剛度過青春期的孩子,從困頓、迷失到接納、復甦,摩拳擦掌開始追趕「潮流」的步伐;那麼真正的「興起」,則是伴隨著大航海時代的開啟而正式到來了。隨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成立,通往東方神秘國度的機遇之門全面敞開,「植物」也成為歐洲人們孜孜不倦追求的重要寶藏之一。月季,玉蘭,杜鵑,繡球,山茶,蠟梅……這些來自東亞腹地的植物們,每一樣都足以刷新歐洲人民的三觀,並因其截然不同於地中海植物的美貌與秉性引發了整個西方園林的大變革。

又何止只是「植物引種」而已?外有強勢發達的貿易資源,內有工業革命的推波助瀾,英國的文化與藝術發展終於不用再囿於對他人的一味模仿。整合了諸方資源的不列顛人們翻身雄起 ,一躍成為重新定義植物藝術與花園美學的人生贏家。來自東方的異域風情,對田園鄉居生活的回歸於嚮往,還有啟蒙主義、浪漫主義、新古典主義……彼此交融碰撞,與植物有關的設計靈感大量湧現,獨具英倫特色的「風景畫」式花園也越來越廣受推崇。不同於從前法式園林的華麗恢弘,或意式園林的規則整齊,「更自然」「更繽紛」「更風趣」成為英國設計師們更樂於追求的目標,奇花異卉紛呈的溫室與異域色彩也成為這一階段的主流。

至於那些叫我們印象深刻的英國花園風景——無論是《傲慢與偏見》的清新活潑,抑或《蝴蝶夢》里的華麗繁複,甚至《驚情四百年》里那神秘莫測的室內溫室,恐怕都要多多得益於這一階段的腦洞大開。

(圖:原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 Kew Garden 與皇家園藝學會 RHS 均在這一階段先後成立。早期的邱園景觀中也能一窺不少與中國有關的景觀元素,如中國塔。)

(圖:英式自然風景園 English landscape garden 與鄉村花園 cottage garden 。貴族開始嚮往回歸自然的東方山水與田園生活,平民也可以獲得更多財富與土地,「花園生活」遂真正成為全民各階層均可享用的東西。)

(圖:植物科學繪畫 botanical illustration ,作者為著名植物畫家Pierre Joseph-Redoute。17-19世紀,「植物」堪稱西方社會文化中最流行的寵兒。無論文學、藝術、科學、時尚,幾乎都圍繞「植物」而展開,以此為題材的設計與創作層出不窮。)

時光若停留在這一刻,英國園藝與植物文化的繁榮昌盛也已足夠在世界範圍內出類拔萃了。然而……比起我們今天所見的「全民園藝家」,好像,還差了那麼一丟丟。

這就不得不提到最後的線索:20世紀40年代,二戰期間由英國政府提出的一項全民號召,「Dig for victory」。

戰爭年代,「支援前線,開荒種菜」這樣的倡議成為主流聲音。有一個誇張的說法是,當時的英國百姓們把所有能找到的空地都開發出來種上了蔬菜。豐收固然是好,然而一旦戰火結束,社會生產力步入正軌,這樣的行為也就顯得多此一舉,甚至那背後隱喻的全民戒備、極端主義,似乎也並不適合這個全新的和平年代。英國人們很快就找到了更好的解決方法:用種花取代種菜——鮮艷的花朵、曼妙的風景,多麼適合作為「現世安穩,歲月靜好」的代言啊。

20世紀60年代,第一家英國花卉超市正式開業。70年代,BBC推出第一檔有關園藝的電視節目。花園與植物帶來的樂趣,終於一點點,深入浸淫到英國人的骨子裡。

(圖:「Dig for victory」,英國政府在二戰期間推出的系列海報。)

對於今天的我們而言,「英國花園」聽上去已絕非某一單純套路,而更像是一種貫穿到生活方方面面的設計理念:各取所長,化為己用,任何想要表達的東西皆可藉由「植物」「花園」得以展現。從朱紅的日本橋到中式園林的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從傳統氣派的規整式修剪到寫意抒情的流動式花境(flower border),從南美叢林里的大株蝴蝶蘭到遠東漂洋過海而去的紫藤與四照花。來自各個年代、各個地區的園林元素在這裡巧妙地融為一體,卻無任何孤介突兀之處。創意與變通在此被發揮至最大值,每一隻花店,每一座庭院,每一株以自己獨特風姿博得青睞的植物,似乎都是秉持著這樣的理念生髮而來,並充滿期待地暗示著所有的後來者:看吧,你們也一定可以的。

比起同樣引領風潮數百年的法國和義大利,英國文化的確稱不上是十足十的浪漫。然而從最初荒蕪疏冷的海外孤島,到繁花似錦的植物王國,這當中一路的峰迴路轉,何嘗不是另一個有聲有色的故事——就像我們在開篇說到的,如英雄夢裡那個一窮二白的落魄小子,幾經沉浮終究成為笑傲江湖的集大成者。

不知今天的英國人在充分享用鮮花與園林帶來的美好時,想到從前的這一切,是會覺得不可思議,還是會露出功成名就後的會心一笑呢?

本文圖片均來自網路。

參考文獻:

Jack Goody 《The Culture of Flowers》

台灣大學通識課程《植物與藝術:庭園、景觀與藝術中的植物》

田甜 劉曉明《文化空間的縮影 羅馬人論羅馬花園》

包慧怡《不要在中世紀花園裡睡著》

桑羽《英國人與園藝的愛情故事》

Wikipedia:Hortus conclusus(封閉式花園)、Medieval gardening(中世紀花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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