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繩

  我想我大概是瘋了。

  也可能並沒有,畢竟如果我瘋了的話,大約是不能意識到自己瘋了的。

  「我回來了。」下班回家的我推開房門,照例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打招呼。

  我一直都有進門之前打招呼的習慣,回家的時候會說「我回來了」,到別人家做客的時候會說「我進來了」,不管有沒有人答應,我總要說這一句。以前我還有女朋友的時候,她曾經說我這個習慣很可怕,像是在告訴某些不應存在的東西,「有人來了」。

  「你回來啦。」客廳的沙發上,傳來一聲慵懶的回應。

  我已經習慣這個回應了,雖然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幾乎嚇個半死。

  「你越來越懶了,前幾天你還會幫我開燈來著。」我一邊換鞋,一邊隨口抱怨。

  抬手打開客廳的燈,光線一下填滿了所有空間,這下這個價值不菲的水泥格子終於有了點「家」的味道。我到廚房放下剛從超市買回來的豆腐蘿蔔西紅柿等食材,打開冰箱拿了一瓶冰水,抬頭喝了一大口,「啊~」地讚歎了一聲。

  完全放鬆了,這感覺真好。

  我喜歡喝冰水,只是水就可以,不要飲料。每天我都會灌上幾瓶白水放到冰箱里,回家的時候喝一瓶,感覺到胃在抽緊的時候,眉頭卻舒展開來。偶爾我會換換口味,放幾瓶蘇打水什麼的,前段時間「白花蛇草水」流行的時候,也曾經擺了幾瓶在冰箱里,喝過一瓶以後,剩下的現在還在冰箱里。

  回卧室換上睡衣,我捲起袖子,帶上袖套,穿上圍裙,準備開始做晚飯。

  做飯是我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不過我只做給自己吃,有朋友來拜訪的話,我會帶他們下館子。

  洗菜,切菜,鍋里的水咕嚕嚕響,於是我揭開蓋子,丟了一顆西紅柿進去。

  「今晚打算做什麼,咖喱?」那個慵懶的聲音出現在我身後。

  「好久沒吃肉了,今晚做牛腩豆腐煲。」我回頭看了一眼,有些困惑地停下了手上的活兒,「你幹嘛趴著?」

  「啊……?」慵懶的聲音稍稍拔高,然後又低落下去,「站起來好累哦……」

  「繩子也會累的嗎?」我好奇地問。

  「會。」它好像真的很累,多一個字都不想說,只是微微晃了晃已經有些分叉的繩頭,算是點頭。

  「那你多躺一會兒吧,不必勉強起來看我。」我不再理它,轉頭繼續切我的牛肉。

  牛肉很新鮮,隨著我刀起刀落,血液不停地洇出來,沾得我滿手都是。

  就跟那天一樣。

  那天我決定結束自己這無聊而痛苦的生命,於是我買來一根粗麻繩,繞在晾衣架上打了個繩套,然後把脖子伸了進去。為了確保一次死掉,在踢掉凳子之前,我還切開了左手腕,湧出來的血液染紅了我的手。然後我踢掉凳子,開始用脖子表演盪鞦韆。

  痛不痛苦?這個我不太記得了,失去意識之前,我腦袋裡最後的想法是:「只有當你用脖子去感受的時候,你才知道萬有引力是多麼偉大。」

  第二天我在地板上醒來,想起這句話,不禁感嘆自己真是詩意。

  是啊,我沒死成,倒不是麻繩的問題,是我的晾衣架塌了。這個教訓告訴我們,以後買東西不要貪便宜,除非你也想試試自殺未遂的次日,一邊揉著烏黑腫痛的脖子,一邊托著雖然傷口已經凝固但依然痛得要死的左手,一邊迎著同事怪異的目光去上班的滋味。

  或許我真的不應該在那天還堅持上班,因為我似乎給同事們帶去了巨大的困擾,看著他們一邊假裝不在意我脖子上的勒痕跟我說話,一邊偷偷斜眼打量,臉上擠滿了好奇與興奮,想問卻又不好開口的樣子,我真的覺得很抱歉。畢竟大家平時生活就很辛苦了,我卻又在這裡平生事端,讓大家將珍貴的忍耐力浪費在無謂的地方。

  還好,同事們很夠意思,至今都沒人找我索賠,真是鬆了口氣。

  不過那天以後,我家裡就多了一根麻繩。

  那天我回家的時候,照例說著「我回來了」,然後就聽到有人回應:「你回來啦。」

  錯愕地一抬頭,卻看見了一根麻繩。那時候它還很精神,直挺挺地立著,像是聽了印度舞曲的眼鏡蛇,繩套不停地左右搖晃。

  我確實嚇了一大跳。這畫面太詭異了,以至於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其實已經死了,到了陰間,所以繩子也會動會說話了?不過公司的同事們是怎麼回事,難道全都死了?這就恐怖了啊……

  「哎呀我都等你好久了。」麻繩用繩頭頂亮了燈,又探過來接走了我手裡的公文包和塑料袋,塑料袋裡裝著7-11買來的便當,畢竟我的手腕受了傷啊,沒法做飯。「好香啊,我都要餓死了,不等你了我先開動了哦。」

  麻繩揚「頭」把我的公文包甩到沙發上,卷著塑料袋嘩啦啦地跑到餐桌旁,麻利地打開便當盒子、捲起筷子。

  然後愣住。

  「這個……」它愣了好一會兒,才獃獃地回頭看我,「我該怎麼吃東西啊?」

  我還沒回過神來,條件反射般地回答道:「用嘴吃啊。」

  「我看起來像是有嘴的樣子嗎?」它氣呼呼地反問,還用力將筷子摔在地上。

  那一碗金槍魚便當,麻繩最後還是沒有吃到。不過它究竟該吃些什麼、怎麼吃,我們還是弄明白了的。

  便當被我吃了,麻繩餓得發狂,在我身上繞來纏去,一個勁地喊餓。我也很想給它弄些吃的,可是它壓根就沒法吃嘛。結果它在我身上胡亂遊走的時候,一不小心纏住了我的脖子,然後整個繩一震,繼而滿足地軟了下來。

  「好好吃哦~」它纏在我脖子上,輕輕地摩挲著。

  我摸了摸它,發現它跟我脖子上的勒痕完美地重合。

  原來它的食物,是我的生命啊。

  大概它之所以忽然活過來,也是因為得了我的生命吧,在繩套上吊了半個晚上,雖然沒有死,但我大約還是損失了不少生命,而麻繩吸收了它們,從此活了過來。

  我摸著麻繩粗糙的身體,忽然感覺有些親切。

  從那以後,麻繩就在我家住了下來,每天下班回家,它總會激動地迎接我,接過我手裡拎的東西,然後把拖鞋卷到我身前。有麻繩在家以後,回家時面對的再也不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了,麻繩會點亮了燈等我。有一次我說,你不要總是把燈開著,會浪費電,它說,我都是在你快到家了才開的。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快到家了,它說,我就是知道,我感覺得到。

  麻繩喜歡看電視,自從它出現以後,我家裡那台一直被當做擺設的液晶電視終於有了上崗的機會,如果它也活過來,一定會將麻繩視為再生父母吧。以前我很少看電視的,不過麻繩總喜歡拖著我一起看,哪怕我不看電視,就坐在那裡看書也可以。它會一邊細細密密地在我身上纏個幾圈,一邊聚精會神地欣賞劇情,劇情搞笑的時候,它會哈哈哈地笑著上下甩頭,劇情緊張的時候,我會變得呼吸困難。

  除了看電視,每天的早晚飯我也是和麻繩一起吃的。它當然不能吃東西,所以它會在餐桌上搖晃那個為我量身打造的繩套,對我嘿嘿怪笑:「小夥子,想不想再死一次啊~」

  我總是說「不想」,卻老實地把脖子伸過去。

  不止是吃飯的時候,其實只要我在家,麻繩總喜歡盤在我身上,輕輕地捲住我的脖子。它每次卷的都是同一個地方,久而久之我頸上的勒痕便永遠地固定了下來。我曾經覺得這個勒痕像是一個插座,是給麻繩充電專用的,不過麻繩卻管它叫「飯槽」。

  麻繩也和我一起睡覺,當然,卷著我的脖子睡。我最近越來越常做噩夢,大概是拜它所賜。

  但即便是下班以後我們就片刻不離,麻繩仍然一天天地衰弱下去。

  先是我回家的時候,不再幫我拎東西,然後慢慢地連電視也不看了,到幾天前,它連開燈等我的力氣都沒有了。

  尖銳的氣鳴聲喚回了我的思緒,牛腩豆腐煲燉好了,我盛了滿滿一碗,端到餐桌上。

  麻繩已經在餐桌上了,四仰八叉地躺著,像一條死蛇。

  「喂,吃飯啦。」我叫它。

  它沒反應。

  我又叫了幾聲,它還是不動。一瞬間我有些茫然,因為……好像麻繩本來就不該會動的?會不會它其實從來沒有動過,只不過是我瘋了?

  「我在家裡養了條麻繩耶。」這種話說出去的話,別人也會覺得我瘋了吧。

  但是養麻繩有什麼不可以?有人養貓,有人養狗,還有人養嚇死人的花斑大蜘蛛,憑什麼我養條麻繩,就是瘋了?

  我雖然沒有養過動物,但以前也養過吸塵機器人啊,圓圓的、扁扁的,像個大號的甲殼蟲,兩個清掃刷像是觸手,一開動就不停地撲騰。有時候它會卡在小台階上,清掃刷懸空轉啊轉的,傻乎乎地掙扎個不停。每次看到它這幅傻樣,我都忍不住笑。

  後來我終於忍不住跟朋友說,我養了一台吸塵機器人,結果朋友介紹我去看心理醫生。

  要是我現在告訴他,我又養了一條麻繩,就是差點把我弔死的那條,他估計會把我押到精神病院去吧。

  我不想去精神病院,一點也不想。

  「所以,麻繩啊,請你千萬千萬是真實存在的啊……」我一邊祈禱,一邊碰了碰麻繩的身子。

  「我當然是真實存在的啊。」麻繩抬起頭,雖然它沒有表情,但我感覺它對我翻了個白眼。

  我鬆了口氣,顧不上吃飯,趕緊捧起它,小心翼翼地纏在脖子上。

  「嗯……」麻繩滿意地哼哼,磨蹭著校正了位置,直到和我頸上的勒痕完美重合。

  我也開始吃我的牛腩豆腐煲。

  以前我們一起吃飯總是很熱鬧,麻繩的精力旺盛得像是剛開瓶的可樂,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這幾天,麻繩已經很少說話了,而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便一直沉默。

  沉默著吃飯,沉默著洗碗,沉默著看電視,沉默著刷牙,沉默著洗澡,沉默著上床睡覺。

  「喂……」大概是吃過我的生命,恢復了一些力氣,在我看著天花板失眠的時候,麻繩說話了,「我好像就快要死掉了……」

  「啊?」我……我有些慌亂,畢竟我從沒想過,麻繩也會有死去的一天。就像我從沒想過,麻繩會活過來。

  「說真的,」麻繩動了起來,將繩套伸到我面前,「想不想再死一次啊?」

  我沒有動。

  「這次我們可以一起死哦。」麻繩搖晃著繩套,像是在誘惑。

  我抿了抿嘴,還是沒有動。

  「你是不是不想死了……」繩套垂落下來,麻繩的聲音很失落,「你如果不想死了的話,那我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嘆了口氣,拿過繩套,將脖子放了進去。

  「不要安慰我了,」麻繩滑動著想要解開繩套,「你不想死了,我知道的。」

  「別瞎想。」我握住它,不讓它亂動,「我們睡吧。」

  麻繩也嘆了口氣,然後不動了。

  我也不動,開始在腦袋裡數羊,數到第七千三百一十一隻的時候,終於睡著。

  我做了個夢,夢裡是一片光明,除此以外空無一物。空無一物的光明裡,有人對我嘆息,它說:「你該怎麼辦呢……」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麻繩不在我脖子上,它軟趴趴地攤在我身邊,像是被抽走了靈魂。

  「喂喂!」我急忙捧起它,搖晃它,「不、不要啊!」

  不要死啊!不要死!

  它沒有回應。

  我急忙將它纏到脖子上,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讓它貼合在勒痕上。可是它還是沒有動。以前只要纏上我的脖子,它總會愜意地摩挲兩下,但現在它只是獃獃地勒著我的脖子,毛糙的身體扎得我隱隱作痛。

  我該……怎麼辦呢……

  跪倒在洗手台前,我獃獃地捧著麻繩,腦袋裡一片空白。

  最後我決定帶著它一起去上班。

  麻繩很長,我讓它在我脖子上纏了幾圈,剩下的則盤在腰間。

  到了公司,同事們見到我脖子上的麻繩,又再次露出「想問又不好問」的表情。這次我沒有讓大家忍耐,主動笑著介紹起來:「麻繩,我養的。」

  同事們紛紛「哦哦」地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有幾個女同事還好奇地想要摸摸看,我只好伸著脖子給她們摸。

  老闆也難得的對我把麻繩帶到公司的事表示理解,要知道上次有人把貓帶到公司的時候,老闆可是怒到幾乎炒他魷魚。「好好照顧麻繩,好好照顧自己,」老闆拍拍我的肩膀,又探頭對麻繩笑了笑,「你看它多沒精神。」我連忙答應。

  老闆還說,我最近辛苦了,要給我加薪。

  看來我應該早些把麻繩帶到公司來。

  不過麻繩仍然呆愣愣地掛在我脖子上,沒有一點反應。

  下班了,我和麻繩一起失魂落魄地隨著公交車晃蕩。今天工作還蠻順利的,又得了加薪,應該高興才對,可是麻繩的狀況讓我很擔心,根本沒心思考慮慶祝什麼的。

  忽然一陣急剎車,我站立不穩,猛地向前跌去。

  眼看就要撞到前方衣著艷麗的捲髮大媽,我的脖子卻忽然一緊,整個人以一種怪異的角度停住。

  「哎呀好險好險。」我聽見腦後有人說話,回頭一看,是麻繩。它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我領子里探出來了一截,纏繞在公交車頂的手扶上,險險將我拉住。

  「你醒啦!」我顧不得自己姿勢怪異,臉上漾起笑容。

  「是啊是啊,吃了一天我好飽哦!」麻繩用力將我拉了起來,我的臉憋得紫紅。

  「恢復精神了哦!以後我都帶你上班好啦。」麻繩勒得有些緊,我的聲音嘶啞。

  「哇,這麼好?」麻繩也歡呼,興奮地搖晃身體,「不過那樣的話,就沒人在家等你了哦。」

  「那有什麼,」我假裝沒注意眼角滑落的淚水,「我們可以一起回家啊。」

  「一起回家!」麻繩激動地抽緊,聲音都高了八度,「萬歲!萬歲!」

  已經有多久,沒有人和我一起回家了?我不記得了。還好,以後不會再有那樣的日子了。

  視線漸漸模糊起來,我低聲說:「萬歲。」

  公交車搖晃著,帶著我和麻繩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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