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歐一周年,脫歐「總設計師」對我說:「歐盟已經沒未來!」

眾所周知,英國脫歐,他是「始作俑者」 。

英國人丹尼爾-漢南(Daniel Hannan),在歐洲議會擔任了18年議員、精通三門歐洲語言,卻是英國最資深的「歐洲懷疑主義者」之一。90年代初,他從牛津大學的社團里開始醞釀這場「不列顛獨立運動」,又在隨後的20餘年裡不遺餘力,把「脫歐」議題在英國從邊緣位置推入主流舞台,直到2016年公投終成摧朽之勢。他被認為是「脫歐總設計師」,是為「脫歐者」設計了一整套世界觀的「第一人」。《衛報》對他的評價是,「英國投給了脫歐,是一場長達25年的運動的大結局,故事的主角是一群孤獨而虔誠的信仰者,而漢南創作了劇本。」他寫作的《為什麼要給脫歐投票》一書,被認為是「脫歐者的聖經」。

反對歐盟多年的丹尼爾-漢南(Daniel Hannan)被媒體稱為英國脫歐的總設計師。

當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劇本卻不那麼美好。

那是在布魯塞爾早春的一次集會上,那一天是3月28日。集會的由頭,是第二天即將觸發的《里斯本50條》,政治家、金融家和企業家們帶著各自的焦慮前來歐盟之都,參加這場關於歐洲未來的討論。而作為討論嘉賓之一的他,是當天的眾矢之的。漢南的幾乎每一句發言都與在場的氛圍格格不入,但他似乎不憚於把自己放在一片爭議之中。這倒像極了他在整個脫歐運動中的處境:留歐派斥責他是「縱火犯」,用脫歐鬧劇來葬送國家前途。保守黨的同僚評價他為「瘋子」、「野心家」,為了脫歐不惜從內部分裂保守黨。就連看起來秉持同樣脫歐理想的英國獨立黨(UKIP),都覺得他主張的那種「只講主權、不講文化」的脫歐,只是中心舞台上的「助興表演」。英國獨立黨黨魁法拉奇甚至嘲諷他,「只會像在牛津搞社團辯論一樣來搞脫歐」。但大概沒有人能否認,在對於脫歐主旨、論點、戰略的貢獻上,沒有人比漢南做得更多。

漢南(右)與英國獨立黨黨魁奈傑爾 · 法拉奇(左)。兩人同為英國脫歐的重要推手,但彼此的路線之間仍有深刻的矛盾。

我在會場外攔住他,說明來意。聽到有中國媒體對他感興趣,他可能覺得略新鮮。「你們的瀏覽量多少?」他整整衣領,揮了揮手,「我馬上得離開,跟我助手聯繫吧。」他語速極快、用詞極簡。只用了不到十五個單詞,就定下了這次採訪。

與他極其簡省的詞句相異的是,他的文字著作其實多如牛毛。在他的維基百科裡,「記者」和「作家」的稱謂緊隨「政治家」之後——事實上,他在英國並不能算是非常一線的政治家,但他的思想卻通過文字廣為人知。除了在《每日電訊報》、時政資訊網站CapX上常年開設專欄,他還曾給多位保守黨黨魁擔任演講撰稿人——包括在2001年為時任黨魁的威廉海格而創作的一次著名演講,被認為「觸犯了歐洲底線」、充滿「種族主義」色彩,這也讓他在保守黨內名聲大噪。他同時還是六本時政類暢銷書的作者。他喜歡引用以「血河」演說而聞名的保守黨政治家以諾-鮑威爾,儘管後者極富爭議。崇拜者將他與思想家托馬斯-潘恩相提並論,後者被認為「催化了美國革命」。批評者則將他比作前蘇聯的托洛茨基。「他是一個檄文執筆者(pamphleteer)。」

漢南這些關於「獨立不列顛」的文字,經過多年積累,為脫歐者創建了一整套世界觀。這套世界觀里,脫歐不是反對歐盟區內自由貿易,而是反對歐盟的超級立法權。脫歐的關鍵問題不是移民、不是文化,而是主權、是貿易、是更好的經濟增長。

我忙不迭地去找了些他的電視辯論來看——104場,這是脫歐運動期間他參與過的活動與辯論的數量。大約得益於牛津求學時代的訓練,他極好辯、善辯。在與留歐者的多次交鋒中,他習慣俯視,睥睨對手,雙手十指交叉在胸前,他指尖修長。當他要張口開辯時,則會雙手鬆開,眼神緊盯對方,論據信手拈來,招招直擊要害。

對牛津大學畢業的漢南而言,出色的辯術是他在政壇的殺手鐧。

帶著這樣的印象,三個月後,當我在斯特拉斯堡的歐洲議會大樓再見到他時,竟會有些驚訝於他的溫和禮貌。他在我對面坐下來,一隻手做環狀撐在桌上,另一隻手則自然地搭在了膝蓋上。我甚至猜想,大概是一位遠道而來、不帶英媒固定議程設置的外媒記者,讓他感到沒那麼緊張。

他剛剛從一場投票表決中走出來,顯得有些疲憊。額頭和臉頰略略發紅,像是陽光晒傷的印記。問了下採訪時長,他有些猶豫自己是否需要去化個妝遮掩一下。「採訪會主要關於什麼來著?」他問。「簡單說,關於脫歐一周年。」助手答道。「好。」他花二十秒鐘,確認了這兩個信息,然後快步去了化妝間。三分鐘後,膚色均勻地出現在了我們面前。

演播場的人員開始調試設備。這意味著我們有幾分鐘的閑聊時間。我問,皮膚是不是在度假時晒傷的。他淺笑道,是在南英格蘭的家中陪孩子玩,花園裡陽光太強烈。過去這18年的議員生涯中,他住布魯塞爾,家人主要在南英格蘭,每月會有幾天時間在斯特拉斯堡參加投票表決。他主動提起,去過一次中國。「發展太驚人了,」他看起來有些耿耿於懷,「而這些年在英國、在歐洲,我們幾乎沒有什麼增長。」

採訪開始,我的第一個問題拋出去,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這時錄音設備又出了故障,但似乎並不需要重錄之前的部分。「還是重錄一下,我把第一個問題再重新回答一遍。」他堅持道,「有點太啰嗦了,是不是?」 他追求媒體形象上的完美,不夠簡潔、不夠犀利的表述,不能讓他滿意。

對話的主題,從剛剛結束的英國大選開始。他毫不掩飾自己對結果的失望,但仍然給了保守黨同僚特麗莎梅一個客氣的評價:「她有很多年公共服務的經驗,在脫歐談判剛剛開始的這個階段,她應該留下... 但我說實話沒法想像,她如何能帶領我們走向下一次選舉。」

而當轉向對手工黨時,他好鬥的那一面似乎又被激發了出來:「科爾賓就是個被全世界都拋棄了的馬克思主義者... 他跟恐怖分子一邊站,他從沒有支持過UN的任何一次維和行動,他還對錢一點概念都沒有,。如果說我們國家現在面臨什麼威脅,在我看來那就是,怎麼有那麼多人投給了他這樣的人?」他眉頭高聳,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他談到法國新晉總統馬克龍,「兩年以前,如果他當選了,我會感到很擔憂,因為這意味著更進一步的歐盟一體化。但現在,謝天謝地,我們已經離開了,這不再是我們的問題了。」馬克龍被認為是近年來最親歐的一位法國總統。他又補充道,「我們其實希望歐盟好好的,因為繁榮的鄰居才能對經濟更好。」

被問到,是否同意「特朗普支持者和脫歐支持者是一類人」的說法時,他簡單明快:「我拒絕接受。」他順手拈了中國的例子:「比如,我們對於跟中國簽訂自由貿易協定非常感興趣,但特朗普就完全沒有。」在他看來,如果硬說這二者有什麼相似點,那就是「反建制」。「我剛開始提脫歐的時候,來自所有黨派的所有建制派,都在反對我們。這並不是因為歐盟有多好,而是大家害怕改變現狀。」他不無自豪,「我花了26年,一個一個地去說服。」

他在保守黨和歐洲議會的傳奇經歷之一,便是把那些立場保守謹慎的黨員,一個一個地推往更大膽、更激進的脫歐舞台。在時任黨魁的卡梅倫明確反對脫歐的情況下,仍然把脫歐從一個邊緣議題拉到了中心。他具有一個雄辯家的品質,有煽動力的表達讓他獲得了不少政治上的擁躉。但他對財政與自由市場的在意,又偶爾讓你覺得,他更像個商人,而不是政治家。

- 「科爾賓許諾免掉的那些學費,從哪兒來?我倒是希望自己能有魔法,變出很多錢,每個群體的需求都去滿足一下。」

- 「我們當然要跟中國做生意,這是世界上的第二大經濟體。英國現在沒能跟中國簽訂貿易協定,都怪歐盟。脫歐是我們的機會。貿易也是傳播價值觀的最好機制。」

- 「歐盟本來只是一個關於自由貿易的聯盟,幫助成員國去實現經濟上的更大利益。而現在變了味,從歐洲經濟共同體、變成了歐洲聯盟。而我們當然要離開。」

他自稱是「自由市場」的信徒。他期待的英歐關係,更類似於美國和加拿大、或者是瑞士與歐盟:貿易上享受所有的互惠,主權上保持絕對的獨立。

我問道,對脫歐一周年以來英國的表現,是否滿意。他斬釘截鐵,「當然。脫歐給了經濟很大的信心,零售業、製造業都在變好,失業率在下降,很多投資也回到英國。唯一看起來不那麼好的似乎是,英鎊在貶值。但英鎊之前一直是被過分高估了,現在只是回到了正常水平而已。」

我委婉地提出,我似乎看到的數據似乎有點不一樣,並給出了一個OECD的預測。根據這項預測,英國在脫歐公投後經濟增長急速下降,在目前主要經濟體中已經幾近墊底。他立刻反駁,OECD的預測向來不準。「如果你只讀《金融時報》,也只會看到對於脫歐消極預測,這被證明是完全不必要、且不符合實際的。」而他聲稱,他的信息來源很豐富,呈現各方聲音的媒體,他都會閱讀。

漢南(右)在歐洲議會會場上閱讀《每日電訊報》。

他繼續說道,1970年代的時候,英國處在一個二戰之後相對糟糕的狀況之中。那個時候的歐洲,現代、年輕、讓人興奮。而現在,去看看歐盟龐大的機構、停滯的經濟、令人沮喪的現實。

「歐盟已經顯然不再是未來了。」

他振振有詞,似乎在表達一個真理。

世界說 王磬

發自 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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