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歲夏天,被外公捏碎的花蕾

作者:書徽

大多時候,那些原本由別人劃在我們身上的傷疤,無人關切,於是慢慢長進血里肉里,成為我們辨認自己的標記。罪惡一旦發生過,就再也難以抹去。往往惡者已死,活著的人,生活還得繼續。

外公死了。

收到表姐發來這條簡訊的時候,我怔了一下,腦子好像突然變成了電視機的雪花屏。過了好一會兒,各種念頭像信號一樣爭先恐後湧出來。他死了,我有輕鬆嗎?有高興嗎?有沒有悲傷?我辨認不了。

外公給我的印象是從我十一歲開始的,那之前的他好像並不存在。十一歲那個夏天在我記憶中已模糊,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完全消失,它固執地在我腦海里,時隱時現。

外公是衛生院院長,是街坊四鄰里有名有地位的文化人,也是我媽那一家子的主事人。可惜,這樣一個說一不二的人,子女卻不成器。

小時候,我爸媽沒有「正式工作」,媽媽起早貪黑忙著擺攤掙錢,爸爸早早買斷了工齡,在外地打工。留下一個十歲的我,還不到能自理的年紀,沒有爺爺奶奶幫忙帶,於是,爸媽把我放到了外公外婆那裡,半個月才接我回一次自己家。

如果她知道這個決定會讓自己女兒變成現在這樣,她還會這麼做嗎?我常常忍不住想。可後來她知道了啊,那又怎麼樣?

或許已經厭倦了前半生兒女成群的負累和聒噪,對我的寄宿,外公外婆的反應是冷淡的。除了招呼一日三餐,外婆偶爾會管教我,而外公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書房裡,不知道忙什麼。

我是那種從小就懂得察言觀色忍耐過活的人——沒有父母在身邊維護自己,其他大人可以肆無忌憚來對待。面對那些龐然大物,縮小自己、不引人注意,是我保持安全的方式。

大人們談天說地時,我會大著膽子悄悄在附近偷聽,希望獲得一些可以保護自己的信息。從大人的言談舉止里我早已洞悉,外公的一家之長身份,連父母的醫保都是他在親自操辦。

兩個舅舅和一個姨媽的小家庭里,也沒有一個是大人口中有「正式工作」的人。所以,雖然外公外婆對我還不算太嚴厲,但我懂得,在他們家,要做個不添麻煩的「乖孩子」。

後來無數次回想,我都記不清十一歲那個夏天所發生的是怎樣開始的。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進那個房間——外公書房。我只記得,那天很熱,知了拚命的叫著「知了知了 」。

我在客廳里搖著蒲扇,穿著短衣短褲,後來怎麼就進了外公書房?是他說了什麼?說要給我檢查身體嗎?等我乖乖站在他書桌旁,他的大手不由分說的……蓋住了我小便的地方。

我不敢動,他是外公,是醫生,我知道應該聽他的。可我又感到一種奇怪的彆扭,全身發僵,不知道這種感覺從哪裡來。

我杵在原地,垂著頭不敢看他,他把我扭轉身去,又「檢查」了我的後腰。我一動也不敢動,好像變成了一根蠟燭,沒有手腳。而那雙粗壯有力的大手刮蹭著我的皮肉。

從書房出來那晚,我睡得迷迷糊糊,覺得好像沒有發生什麼,又覺得好像自己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嫌棄自己,雖然當時的我,根本不懂到底哪裡發生了變化。

但外公沒有絲毫變化,他還是一貫的威嚴派頭。也許在他看來,這有什麼?根本沒什麼事。甚至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記錯了,或是太大驚小怪?

我能找誰問一問這是怎麼回事嗎?可我不知道該找誰詢問。有幾次,在媽媽自行車后座上,我囁嚅著,捻搓著每一個到嘴邊的音節,最後,還是把它們咽了回去......

媽媽如果跟外公吵起來,他們的醫保是不是就辦不成了?她會不會怪我不懂事?這件事,是不是其實是我的錯?

後來,我開始學會在短袖T恤外套上長袖。大夏天的,汗珠在背上,像油鍋里的水一樣。可我只敢在自己的小房間里才脫掉。我以為,也許這樣做就能避免再次犯錯。

然而,這不過是一隻小貓小狗躲在牆角的徒勞。後來我才知道,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尤其是壞事,都不會只發生一次。

有時我覺得,外婆一定已經察覺了,她對我越來越沒有耐心,常常露出很嫌棄的表情。有好幾個晚上,我夢見她氣急敗壞,大聲的咒罵著我,叫我滾回自己家。

醒過來,我反而有點輕鬆,這樣就不是因為我自己提出不住了。可是我等啊等,夢中的場景卻一直沒有發生。

一直熬到上了初中,那是我最盼望的,上初中就可以去住校了!可父母完全沒有流露出讓我去住校的打算。

一次,我東拉西扯了好幾句,終於忍不住鼓起勇氣,跟他們說我想去住校。我以為他們會問原因,可意外的是,兩個人都沒有表現出探詢的興趣。

我媽只哽出四個字:「繼續住吧。」爸爸一味沉默,他一直是別人口中「埋著頭、一天沒有三句話」的老實人,他只是用有點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說不清那是什麼眼神,只是朦朧覺得,那不像一個爸爸看女兒的眼神。後來,我才知道,他知道。他一直在外地打工,很少回來,他怎麼知道的呢?還是說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很少回來?

我不懂,硬憋著眼淚回了自己房間。第二天就是期末考了,我真傻,幹嘛抱著期待,以為他們會同意我住校,而在期末考前一晚給自己找難受?

第二天是周一早高峰,我站在門口等公交,半天都沒來一輛車,急得滿頭冒汗。剛好被媽媽看到,她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看著我,呵斥說:「這麼熱的天,你還穿長袖!快點去換!」

「我不換!」昨晚的氣還堵在胸口,但我不敢像她那樣大聲說。「你有病是不是?!」她用更加尖利的聲音喝罵起來。哪怕是期末考第一天,她還忍不住來管我罵我。

我心裡一陣悲涼,真想一股腦告訴她算了。可我不知道該從哪一句提起,只能讓那些事情在我肚子里打轉。好像怎麼說,都會變成我的羞恥,而不是對她的解氣。

她看我沒反應,衝過來就解我長袖襯衣的扣子。「媽……」我忍不住哭起來。

喇叭嘀了兩聲,車來了。我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扭身就往車上跑。她在身後繼續罵:「自己脫了!聽到沒!」車上的人像看兩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們。

她不懂我,但我不想放棄。後來,我悄悄開始攢錢。早飯的兩個包子只買一個,中午回家多吃點。同桌用剩的鉛筆我都回收了,這樣又可以省下買筆錢。我有一個大膽的計劃:攢夠學校住宿費,自己搬去住宿舍。

「把你那個死丫頭領回去!我受的氣還不夠嗎?!」外婆和媽媽在廚房裡做飯,我隱約聽到了外婆的聲音。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媽媽的回答。

「他是啥樣的人,你自己也清楚。」媽媽的話音聽起來有麻木和無奈。我沒聽明白,「他」是誰,是外公嗎?廚房裡一陣沉默。

「我真是苦命啊!山雞下的蛋,孵出來也是小雞仔!」外婆恨恨地說。「媽,我也是你生的。」媽媽的聲音聽起來開始有點激動了,「你這麼恨,當初怎麼屁也不放一個?」

「我嫁雞隨雞,我有什麼辦法?!你還回來幹什麼?!還帶個丫頭片子又來招惹!」

「這都是命!他逼我嫁的窩囊男人。這輩子我們就捏在他手心裡吧。」媽媽開始帶著哭腔了。她的聲音近了,好像要端菜出來,我趕緊溜回了自己房間。

後來,我沒有去住校,我知道用不著了。這個大家庭里所有人一切照舊,包括我在內。

上初中後,班上的男生女生們開始傳紙條、約會。我的幾個好朋友也背著大人跟男同學們談起了「朋友」。我沒這個念頭,覺得沒什麼意思,那些小男生連話都說不清楚,見了老爸就跟老鼠見了貓一樣。

有那麼一個男生想約我,我看他長得高大,也挺帥,就同意出去跟他見了一次。我們剛走出校門,還沒看清路呢,他突然就一把把我扯到牆角去躲著。

「你別說話!我看見樓管往這邊走過來了!」他緊張地拽住我。「你們宿舍樓管?她過來了怎麼了?」我詫異地問。

「她嘴碎!被她看見我們兩個一起,去告訴班主任怎麼辦?」我又氣又好笑:「你這麼怕你班主任?」沒等他答話,我扭頭就跑回學校了。

我這樣,跟外公有沒有關係?我不知道。上大學後,終於讓我等到了寄宿。第一次徜徉在自由的生活環境下,既興奮又有一些羞愧。

我能明顯感知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不一樣。到了夜晚,我會不由自主地探索自己,觸摸自己,摩擦自己,以此來讓自己真正釋放。我甚至沉浸在這種隱蔽而安全的快樂里,無法自拔。

畢業工作以後,外公就不再做那種事了。他老了,我覺得輕鬆多了。不過,我也沒找男朋友,我覺得我不需要男人。

我媽給安排了幾次相親,沒結果,後來她就不管我了。我曾相到過一個男人,出身農村,研究生,在軟體園上班,還攢錢買了個小房子。

我媽說,這條件配我綽綽有餘了。那個男人估計也是同樣的感覺,說起他買的房子都神氣活現的。我的優勢是不多:本地人有戶口,長相過得去,還不算老。

可我就是提不起精神跟這男人打交道,聽過幾次他講工作電話,斯文、聽話、服從,給我的感覺,像一根被人捏在手裡的麵條。我沒跟他處,他還覺得我不可思議。

不知道為什麼,外公死了,讓我回想起了這個男人。也許,我應該試試跟這個男人再接觸接觸?我還沒琢磨好該怎麼再跟研究生鳳凰男聯繫一下,就遇到了另一個男人。

那天,晚高峰的地鐵格外擁擠,車廂一會快一會慢的晃動,人都塞得滿滿當當的,跟著車廂一起晃。我抓著門側的欄杆站著,突然,感覺緊貼著我後腰處,傳來幾下輕微的抽動。

我艱難地扭頭看了一下,身後是一個光亮的腦門,上面殘留著幾根稀疏灰發。就是那個男人,他緊挨著我後背,假裝跟著車廂的節奏,繼續晃。

旁邊沒有人說話。那天的前一天他也這樣。我保持原狀,也沒說話,看他怎麼辦。等到站了,他咳了一聲,離開了我的後背。

我轉過身,剛好撞上他的目光。他曖昧地咧嘴笑了笑,一副事不關己,坦然無畏的表情。

我決定,如果再遇上他,就問他要電話號碼。

——END——

每周三、周六,

跟我們一起窺探平行世界裡的人和故事。

長按關注「平行生活實錄」↓↓↓

推薦閱讀:

如果你是家長,你願意把孩子送到一個男老師比較多的學校嗎?
《喂葯,扎針,性侵,虐童事件頻發的當下,我們能做些什麼。》
如何評價BBC的三集劇《三個女孩》—《Three Girls》?
三色案:關於輿論與理智發聲

TAG:儿童性侵 | 熟人性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