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桃花源》：誰是劉子驥
《暗戀桃花源》是1992年根據賴聲川原名話劇改編的電影，這部影片集結了像金世傑、林青霞、李立群、丁乃箏這樣強大陣容的卡司，將《暗戀》和《桃花源》兩部舞台劇採用戲中戲的形式，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你方唱罷我登場，影片這種獨特的表現方式看似彼此獨立、互相干擾，卻最終擰成一條線表達了一個共同的主題和情感訴求。
兩個故事的主線都很簡單清晰，《暗戀》講述民國時期舊上海的一對戀人，江濱柳和雲之凡，在上海離別後內戰爆發，相繼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來到台灣，在晚年重逢，卻已經各自成家錯過了彼此。而《桃花源》則是在一定程度上改編了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老婆偷人、鬱郁不得志的武陵漁民老陶，在捕魚途中誤入桃花源，卻不料桃花源里住著和老婆春花，還有情夫袁老闆一模一樣的兩個人。老陶經歷了幸福快樂的時光之後，想要接春花一同來住，卻發現早已物是人非。
人物從劇場外進場後，影片正式的開篇從安靜的上海夜晚開始。年輕的雲之凡穿著一襲白衣在盪鞦韆，江濱柳在她的身後深情地哼著歌。上海剛剛下過雨，一切都很安靜，兩個人濃情蜜意地說著分別之前的情話。雲之凡感嘆命運的神奇，同在聯大念書時兩人沒有相遇，卻在諾大的上海相識相戀了，彷彿兩人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卻不知這一別，要再見，卻是四十年後了。
這種年輕的篤定令我想到村上春樹的小說，村上春樹在短片小說《遇上百分百女孩》中描述了兩個互相都覺得是彼此百分之百的人，太過確信於彼此的緣分，於是被命運無情捉弄，時光流逝，在分別體驗了百分之七十五和百分之八十五的戀愛之後，最終擦肩而過，永遠的消失在了人群中。
這有些古希臘命運悲劇的意味，埃斯庫羅斯一方面相信人的力量，尊重人的自由意志，另一方面又不能突破傳統的命運觀念，在他看來命運是具有無上威力的東西，可以決定人物。《暗戀》中第一幕主角對再次相見的篤定和承諾，為之後的分別更是添加了悲劇成分的伏筆。
金世傑的演繹沉穩而富有張力，尤其是他再見昔日愛人時顫抖的語氣和縱橫的眼淚，問出那一句「之凡，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我」，令人心頭一顫。林青霞的演技細膩而內斂，她緩緩回頭，眼睛低垂著，帶著點哽咽說：「我寫了好多信到上海，好多信，後來我大哥說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要老啦。」
在影片中，《暗戀》和《桃花源》兩台戲對表演舞台的爭奪，自然又不漏痕迹地形成了舞台劇的換場效果。而《桃花源》的詼諧風趣又恰好中和了《暗戀》的細膩婉轉，使影片的節奏令人感到舒適，不至於沉悶呆板。
如果說《暗戀》是正統感傷的命運悲劇，那麼《桃花源》則是個笑中帶淚的，寓悲劇內核於喜劇外殼的故事。打光相對於高調明亮，著光區比陰影部分多，主題在中灰調和高光中呈現，對比更少，劇情和台詞也更多的傾向於荒誕和無厘頭，然而《桃花源》的主題曲相較於《暗戀》卻是更加的凄清荒涼，橫笛奏出的主旋律如同劇中與世隔絕的桃花源一樣夢幻而凄涼。
老陶回到武陵家鄉，發現春花和袁老闆在一起過著並不幸福的生活，但無論怎麼不幸福他都是個局外人，桃花源中的相親相愛只是一場幻夢罷了，老陶仍舊拔不開酒壺的蓋子，象徵著面對殘酷的現實，他仍舊無能為力。角落裡那條「時間愉快地過去了」的橫幅落寞地躺在黑暗中，正如同老陶在不堪現實面前的無力感。
兩個故事，兩條線，一直獨立存在分別講述，那麼兩個故事是在什麼時候產生融合的呢？我認為並不是在舞台一分為二，演員的台詞互相干擾意外連成串的時候，那只是表面的融合。真正的，兩條線相互交纏是在《暗戀》的最後一幕，雲之凡關門離去，剩下輪椅上的江濱柳默然無語。
此時，地上灑滿了桃花源的「落英」，畫面中是坐在輪椅上的江濱柳的側面，畫面是《暗戀》的畫面，音樂卻響起了《桃花源》凄涼的笛子聲。根據愛森斯坦「感官合成」的理論，通過將音樂母題重新排列和變化，導演能微妙地轉換場景、發展劇情，並暗示蘊含的意義。音樂的運用將觀眾在《桃花源》那裡體會到卻還未來得及釋放的凄涼無力感成功地轉接到了此時《暗戀》的故事中，我們感同身受，又略帶些疏離感地體會到了雲之凡走後江濱柳的空寂，那種在生命盡頭才知道被命運開了個玩笑的無奈與凄涼。
至此，影片中兩個原本各自獨立的故事才真正的產生了共情。
影片中，在兩台戲中間起到重要串聯作用的，是那個不停尋找劉子驥的瘋女人。劉子驥是誰？她又為什麼要找劉子驥呢？陶淵明在《桃花源記》的末尾寫道：「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在《桃花源記》中，劉子驥是那個尋找桃花源未果，最後死掉的人，在影片中，尋找他的那個瘋女人是個隱喻符號，劉子驥本身也是個隱喻的符號，他所象徵的是追尋。
《暗戀·桃花源》這部影片中，無論是《暗戀》還是《桃花源》，每個故事中的人其實窮盡一生都在追尋著自己心中的桃花源，而結果都是殘酷的現實，就像瘋女人最終無法找到劉子驥一樣。
老陶的桃花源就是那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地方，他和春花還有袁老闆相信相愛過著平靜的日子。春花和袁老闆的桃花源是綿延不絕的子孫，吃不完的水果，而現實卻是不如意的婚姻生活和無止境的爭吵。江濱柳和雲之凡互相是彼此的桃花源，但最終錯過，江濱柳的心是江太太的桃花源，而影片中《暗戀》的導演心中的桃花源，大概是那個只有他去過的，四十多年前的上海和一個像山茶花一樣的姑娘吧。
《暗戀》的最後一幕結尾處，透過門縫的鏡頭門作為前景，輪椅上江濱柳是中景，景深的最深處是頭髮花白的導演，這就不難將導演與江濱柳這個角色聯繫到一起，令人產生聯想，從而拓展了影片的敘事線索。
影片的最終曲終人散，演員卸妝離場，舞台上方的燈光被關掉，道具撤走，只有瘋女人在黑暗的舞台上不停地旋轉著。那一聲聲的「劉子驥」是喊在每一個人心裡的，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所追尋的那片桃花源，並在追尋的路上千辛萬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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