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爛攤子

  身為本行業的一名老資格研究人員,我知道英國絞刑史上最糟糕的一次行刑失誤發生在1885年11月的諾里奇城堡監獄。幾百年來頗有幾起十分難看的行刑失誤,其主要原因是行刑技術不過關,下落距離不足以折斷死囚的脖子,甚至不足以使其喪失意識,只能掛在絞索末端緩慢窒息而死。在這種情況下絞刑師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抱住死囚的雙腿,雙腳離地並前後擺動,以期讓這傢伙死得稍微快一點。正是因為目睹了這樣的慘狀,才使得維多利亞時代的絞刑師威廉.馬伍德發明了以折斷死囚頸部為原理的長距離下落行刑法,使死囚能夠瞬間死亡。毫無疑問這種新方法要更加人道。但是諷刺的是,新方法也帶來了另一個可怕的可能,對於現場觀刑人員來說,新方法出錯導致的結果遠比老方法可能造成的任何局面更加糟糕。

  1885年,絞刑師詹姆斯.貝瑞對一位名叫羅伯特.古戴勒的殺妻死囚行刑。古戴勒是一個極胖的胖子,甚至在臨刑前夕體重下降之後依然重15石。我本人堅決反對將這麼胖的傢伙處以絞刑,因為出錯的可能性太大了,不如直接免死。不過貝瑞另有打算。當時他正在研究馬伍德的下落距離表,根據這張表古戴勒應當下墜7英尺8英寸。貝瑞總覺得這個距離太長,於是決定減去2英尺,只讓古戴勒下落5英尺9英寸。

  如果說貝瑞對行刑結果十分擔心。那麼有些監獄方面的人員簡直就要抓狂了。行刑前一周的周四,典獄長要求測試絞架。絞架運作良好,但是典獄長依舊愁眉不展,兩天後又測試了一遍。貝瑞稱此人在行刑當天早晨幾乎有點魔怔了。他對接下來的情節留下了繪聲繪色的描述:

  「各項安排都已照常做好,我扳動槓桿,活板門順利打開,死囚隨即消失不見了。但令我們驚恐萬分地是,絞索向上反彈了起來。當時我還以為絞環從死囚脖子上脫落了或者絞索綳斷了。但是實際情況要更糟糕,反彈的力道將死囚頭部整個從軀體上扯了下來,頭和軀體都落在了坑裡。當然這傢伙立刻就毫不遭罪地死掉了,但是這一幕依然令人反胃。我們全都大驚失色。典獄長一直擔心發生意外,所以神經一直綳得緊緊的,此時他終於崩潰並哭了起來。」

  古戴勒行刑的意外也使得貝瑞深受打擊。但是他是個很堅強的人,根據這次的經驗教訓他修訂了馬伍德下落表,並繼續擔任了好幾年的絞刑師。

  之所以我要在這裡講述這段慘不忍睹的行業歷史是因為我的下一份工作就要在諾里奇進行,這還是我第一次前往諾里奇,不過行刑地點是一座新建的監獄而不是當年古戴勒受刑的諾里奇城堡。這次事件之後我越發想到了這段歷史。以後誰再跟我說閃電不會兩次擊中同一地點,我非得把他套上絞環掛五分鐘不可。

  我姑且先不劇透了。首先允許我簡要介紹一下這次案件的背景,這個案子即將導致我職業生涯中最倒霉的行刑之一,說句實話本世紀也沒有哪位絞刑師碰見過這麼倒霉的事情。

  故事開始於1950年8月星期五,東部的一個小型海港雅茅斯。晚上的鎮子上許多酒館都會開門,那天晚上一位諾曼.戈德索普喝了一肚子啤酒。戈德索普是個小個子,身高只有5英尺半英寸,但是脾氣卻很壞,這天晚上他尤其憋了一肚子火氣。他的情婦把他甩了,更糟糕的是她似乎還打算與自己的原配丈夫複合。戈德索普應對這個問題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

  就桃花運方面來說這個小個子的運氣很差。他自己的老婆收拾鋪蓋跟著一個當兵的跑掉了。她說戈德索普腦子有問題,在新月升起時行為尤其惡劣。可以肯定的是,這天晚上要是有人跟戈德索普提起他自己的老婆,一定會招致他的嘲笑。令他妒火中燒的絕非他自己的老婆,而是另一位名叫瑪格萊特.邁爾斯的婦女,一位約克郡居民的有夫之婦,她的丈夫還是個業餘傳道士。戈德索普在奧塞特結識了這對夫婦,經歷了若干事件之後他和瑪格萊特就一起跑到雅茅斯的柯布霍姆找了間房子同居起來。

  儘管——或者說正是因為有著這樣一個開始,兩人的關係發展十分緊張。這場婚外情很快惡化起來。那一周剛開始時瑪格萊特聲稱自己要回約克郡找自己的原配丈夫。這下戈德索普可氣炸了。他又嚇又哄,軟硬兼施,但全都是白費勁。瑪格萊特打定主意一定要回奧塞特。

  於是到了周五晚上她真就走了,剩下妒火滿腔的戈德索普一個人自怨自艾,夜色越深他心裡越憋屈。他想反擊,想教訓一下她,就在此時他那扭曲的頭腦當中冒出來一個主意:既然她回去找自己的原配去了,那他就要來個一報還一報,也給自己找個女人。他一直喝到將近打烊,然後就動身找女人去了。他想找的女人是個名叫艾瑪的老妓女,平時主要在大東方酒館活動。

  艾瑪做這一行足足做了一輩子。但是她現年66歲,因此買賣自然並不會特別紅火。這天晚上她已經打算收工了。當酩酊大醉的戈德索普走進大東方酒館時她已經回家了。這一點原本有可能救她一命,但是戈德索普的決心太堅決了,他一聽說艾瑪已經離開就立刻動身趕了上去。

  老太太住在一個名叫貓頭鷹庭院的地方。無論怎麼說這也不能算是一個詩情畫意的所在,而且不幸地是,尋找獨居妓女的醉漢在這裡並不能引起多少注意。戈德索普不知道艾瑪住在哪裡,所以一開始敲錯了房門,結果好心的鄰居把他領到了正確的門前。

  這個老太太當時一定以為自己走了財運,顧客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事實上她的運氣不能再壞了,而她的結局也將會十分殘忍而不堪入目。她把這傢伙請進了自己的一居室,沒過一個小時他就在她的床上把她掐死了。

  第二天凌晨戈德索普就悄悄地離開了,他靜悄悄地掩上屋門並消失在了夜色當中。但是儘管貓頭鷹庭院既窮且亂,卻至少還有一個好處——無論晝夜早晚,出來進去都不能避人耳目。儘管戈德索普離開時動作很輕,但是某扇漆黑窗戶後面的住戶還是看見了他離開謀殺現場的一幕。

  人們始終不清楚他是否認為自己能夠逃脫,但是他的確沒打算逃跑。第二天下午他又醉醺醺地回到了大東方酒館——艾瑪的酒館——並且當場就被抓住了。

  案件在諾福克巡迴法院開庭審理。由於案件本身基本上已經板上釘釘了,接下來要上演的就是一出已經上演過無數次的生死大戲:辯方請出一批專家證明戈德索普是個瘋子,控方也請出一批專家證明戈德索普不是瘋子。陪審團——全是外行——負責最後拍板。

  下午五點二十分庭審結束,陪審團進入了休息室並很快做出決定——他們很希望法院方面能提供茶水。

  你可能會以為,假如這個簡單的要求不能得到滿足——很明顯的確如此——法院會派人私下告訴他們。但是希爾波利法官自有一套辦事風格。他接下來上演了一出登上全國報紙頭條的好戲:他將陪審團全體成員召回法庭,並且以極盡傲慢且居高臨下的派頭把他們呵斥了一頓。

  「我聽說你們剛才想喝茶。依照古時候的做法,陪審團在討論期間得不到食物、水或者爐火,直到他們達成一致意見為止。我不打算一板一眼地實施這套做法,但是這座建築里也沒有任何泡茶所需的設備。」

  然後他又把陪審團送了回去。聽完這番演講後,陪審團僅僅用了八分鐘就將好幾個小時的專家意見、論辯與證詞全都過了一遍。戈德索普被判處有罪。

  聽到判決後這個小個子的表現倒還算爺們。有人問他在正式被判處死刑之前還有沒有什麼想說的,他的答覆是:「沒有。我就是想謝謝我的律師並向控方致敬——他們攤上了一個爛攤子」

  此時的戈德索普肯定不知道——我認為他就算知道也不會覺得有所謂——他的處刑即將成為一起極為罕見的事件——這將是一位新晉首席絞刑師的首次行刑。這次將要處死他的首席絞刑師以前從沒碰過活板門的槓桿,他就是哈利.柯克。因為當時皮埃爾珀恩特與瓦德都已經提前接受預定,要在戈德索普行刑期間前往蘇格蘭。結果後來蘇格蘭的行刑遭到了取消。但是這邊的安排不能再改動了,柯克接受了諾里奇行刑的邀請。

  我是從皮埃爾珀恩特的來信中知道這些情況的。信里他寫道:

  「很抱歉這次我不能與你同去諾里奇了。我之前與格拉斯哥方面有約,因此推掉了這次行刑。由於犯人上訴,格拉斯哥的行刑遭到了取消,所以當天我有時間,但我不介意這次讓別人也來嘗試一把。」

  「我認為哈利.柯克會承擔這次的工作,因為斯蒂夫原本要和我一起去格拉斯哥。那邊的規矩是即便犯人最終免死我們依然能得到酬金,所以我們不管怎樣都得過去看看。如有可能我會在第一時間將你的名字加入格拉斯哥行刑人員名單。」

  皮埃爾珀恩特在這裡提到的是英格蘭與蘇格蘭在死刑方面的諸多不同之一。在英格蘭,假如我們受邀行刑而絞刑遭到取消,我們是一分錢也拿不到的,而蘇格蘭方面則會付錢,因此皮埃爾珀恩特才會想「過去看看」。我覺得皮埃爾珀恩特寫這封信時心情很好——不過話又說回來,有十成拿錢的把握他的心情自然很好。不過信的末尾還有一句話:「言盡於此,到了諾里奇一定要謹慎從事。」

  我以為這番話是對我的警告,言外之意是柯克的經驗並不算豐富,他此前處決過的人數並不多。此時我壓根也不知道他以前一個人也沒有處死過。就這樣無知是福的我一身輕鬆地收拾行李前往了諾里奇。我帶上了一套換洗衣服,剃鬚刀,一本書——並且還在一時性起之下帶上了我的黃段子剪貼簿。

  在這裡我要說明幾句。我覺得自己是個挺幽默的人。我喜歡講笑話,尤其是在幾杯啤酒下肚之後。我的朋友們一定會說我的幽默感很三俗——我更喜歡以「拉伯雷做派」自詡。簡而言之,我很喜歡帶點油水的葷段子。

  我對於這一幽默門類的熱情促使我開始收集相關的打油詩與小調。此前有人提供給我一首名為《排氣大賽》的打油詩,根據今天的標準這首詩的內容純潔得可笑,隨便走進一家書店或掀開一份報紙就能發現糟糕得多的內容。不過就當時看來這首詩相當露骨且不同一般,以至於約克郡某不知名小公司可以把這首詩印在傳單上,以一兩便士一份的價錢賣出去。我買下了其中幾首詩並且在礦上的同事當中傳看,這一來我的收藏突然快速增長起來。大家知道我有這方面的愛好之後紛紛向我獻寶。很快我的收藏數量就大到必須專門買一個本子來當剪貼簿的程度了。

  我原以為帶上這個本子也無傷大雅。要是我知道接下來這個玩意兒要給我捅多大婁子,走之前我就把它撕個粉碎並一片不剩全都燒成灰了。我以為這東西能在行刑之前的晚上活躍一下氣氛,渾然不知自己已經坐上了通往卧槽泥馬坑爹站的直達火車。

  這次行刑一開始進行的相當順利。我來到諾里奇,直接前往監獄,柯克已經先到了。這是一座乾淨整潔的中型監獄,看守們都很友好。他們這裡並不經常執行絞刑,我覺得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對我們的到來很好奇。分派給我們的陪同看守比我還年輕,他在自我介紹時半開玩笑地自稱是我們的「蝙蝠俠」。

  這座監獄的特別之處在於醫務室與死囚牢位於主樓同一側的較高一層。不過當時我並沒有充分意識到兩者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近。我們先去看了一眼戈德索普,他身材十分瘦小。接著我們就去了行刑室。在準備工作進行期間柯克表現得很輕鬆,監獄工程師一直在我們身邊轉悠,但是如果說柯克覺得煩,至少他並沒有明確表示出來。根據提供給我們的數據,戈德索普體重145磅,這意味著它的下落距離要長一點。柯克決定給他量出7又1/2英尺的長度

  晚上一開始我們興緻都很高。我印象中還沒有哪一次的行刑前夜開始得這麼精彩。我們全都領到了啤酒。柯克的狀態很好。我們那位年輕的陪同看守在克服了最初的恐懼心理之後也和我們打成了一片。柯克遠比皮埃爾珀恩特更加外向健談,而且這回沒有「老闆」鎮著,他也索性打開話匣子向我們透露的許多內部故事。比如在戰爭期間有一次皮埃爾珀恩特和他曾受過美軍的邀請——那次工作僅就涉及人數而言連紐倫堡都望塵莫及。

  「我們那天早上一共弔死了二十二個美國佬。在英國,在歐洲,到處都有犯了死罪的士兵。這幫人全都給帶到了索莫塞特的西普頓馬萊特,那裡有一座特大的軍事監獄。他們把我們帶進去,一個上午我們就全都處理了。」

  「時間這麼短你們是怎麼辦的?」我問道。

  「就和生產線一樣。喊名字,把人帶進來,宣讀罪名與判決,打開活板門,和醫生一起下到坑裡確認死亡,把死屍解下來,活板門複位,調整絞索,下一個。」

  「有麻煩嗎?」

  「沒有。現場有兩個塊頭特大的美國憲兵鎮著呢,就怕萬一。不過沒出什麼大事。有一兩個傢伙是叫人架進來的,因為他們已經嚇得邁不開步子了。不過在活板門上倒是沒有自己站不住的。」

  「這次你們總不能把死屍在絞索上掛一個小時再解下來了吧?」

  「那肯定不行。不過我跟你說,他們是按人頭給錢的,當場付現金——還是美元!我當時錢多的都不知道該怎麼花了!」

  儘管他最後抖了個包袱,但是集體絞刑這種事情還是令我與年輕的獄警心頭一凜。一時間屋子裡的氣氛變得十分嚴肅——正是我亮出葷段子剪貼簿搞活氣氛的大好時機。我向柯克擠擠眼然後就對我們年輕的陪同看守說:「要不玩點帶勁的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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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萬年看客 時間:2012-09-01 12:21:00

  「啥?」

  「我這裡有一本英國傳統情色詩歌選集,」我說著就把剪貼簿掏了出來。「這裡面好東西可不少呢,小夥子。」

  所有人都笑了。

  「玩法就是你要把這裡面的一首詩從頭到尾念完——不能笑。」

  「放馬過來吧!」他也來了興趣。

  「我賭一個先令你非得笑出來不可。」

  「那我也賭一個先令!」他笑道。

  「那叫你讀哪一篇呢?」我想了想。「要不然你就試試這篇《排氣大賽》吧。」

  「我要講個故事,保證令您滿意,

  斯蒂爾頓舉行一場大賽,項目就是排氣;

  各路健將上場遊行,紛紛亮出尊臀,

  各自高舉紋章,爭當大賽第一人。」

  「不行,《排氣大賽》太短了,只有十行。還是用這篇《射塞人》吧。」我決定選用自己從約克郡某公司買來的那篇小文。

  這篇文章是某報紙評論家對於一位大力士的表演進行的點評。文章是這麼寫的:

  「倫敦最近舉行的一場展覽當中有一個節目。表演者將一枚瓶塞放入空桶,並多次成功地通過向桶里吹氣將塞子從洞眼裡射出來。倫敦某著名日報對該節目作出了以下描述:」

  「『毫無疑問這場演出十分精彩,但是本來還可以更精彩的。他原本可以用嘴吹洞眼,射在桶里;或者猛吸洞眼,射在嘴裡;或者以臀堵桶,洞眼相對,不管射在哪裡;又或者以嘴抵臀,射在自己的洞眼裡……等等。』」

  我把本子遞給這位看守,他拿了拿架子,開始朗讀起來。剛念了幾個單詞他的賭金就受到了威脅。幾行過後他就有點綳不住了,他的速度慢了下來,聲音也變得有些發緊,很明顯正在努力憋笑。他又以驚人的毅力硬撐著念了幾行,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精彩。當他念到「又或者以嘴抵臀,射在自己的洞眼裡」這句時終於徹底崩潰了,歇斯底里地爆發出一陣抽搐般的笑聲。柯克和我也難以自制地笑起來,書都從手裡笑掉了。

  突然間,我們腳下的地板毫無預警地響起一陣響亮的砰砰聲。笑聲一下子就消失了,年輕看守的身體一滯,微笑一下子僵在了臉上,緊接著這僵死的笑容就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驚恐的心領神會。「老天啊!」他叫道。「他媽的壞了!」

  我覺得有人一把攥住了我的胃。

  「別再出聲了!」臉色慘白的看守小聲說道。「這是樓下的死囚牢——他們在捅天花板呢!」

  接下來的兩三分鐘里誰也不敢大聲出氣或者隨便亂動,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可能發生的事情。逐漸意識到剛才發生的事情究竟意味著什麼之後我感覺越來越壞。我們絕對沒有存心捅婁子,我們沒有意識到這座監獄的死囚牢修在醫務室的正下方,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很顯然我們剛才的笑聲響徹了整座監獄,就連明天早上就要送命的那個傢伙都聽見了。

  我悄悄滴拾起剪貼簿收了起來,心裡十分不得勁。要是提前知道會出這種亂子的話我絕對不會這麼做的。其他人的臉上也是同樣的表情。

  隨著一分一秒逐漸過去,再沒有別的聲音,也沒有人過來找我們。這使得我們多少鬆了一口氣,但是原本輕鬆愉快的氣氛已經徹底消失了。我拿起一張報紙看了一會兒,不過一個字也沒能看進去。

  接下來的事情為今晚又增添了錦上添花的一筆——我們聽到了戈德索普的歌聲。聲音從地板向上發出,字字清晰可聞。

  「至少他的心情還算不錯。」柯克乾巴巴地說道。

  「有人心情好就行。」我答道。「真不該把這個本子帶來的。」

  「事都鬧出來了,我們橫豎也沒轍。」

  我很快就上床睡覺去了,而且萬幸地很快就睡著了。在他活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夜裡,戈德索普的歌聲還在寂靜的監獄裡回蕩。

  儘管晚上出了這種事情,但是我還是睡得很好,甚至連柯克打鼾都沒有聽見。我們的陪同看守後來說他半宿都沒睡著。考慮到他正等待著一場絞刑的發生,而且這次的環境又這麼特殊,我很懷疑我們的這位新朋友究竟能睡得多沉。我想他絕對不會是第一位聽著兩位絞刑師的呼吸聲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的陪同看守。

  第二天早上我們前往行刑室進行準備工作時誰也沒有提起頭一天晚上的事情來。諾里奇監獄的規矩是早上8點行刑,所以我們起床也都很早。儘管這回是柯克首次擔任首席,但是他看起來十分輕鬆。他的工作方法有別於皮埃爾珀恩特,後者在行刑的早晨似乎格外陰沉果決。不過你能感受到他決心圓滿完成工作的意願。我們對絞架進行最後調整時他特別留心,對我經手的每一個部分都複查了一遍,並且無聲地作出了「可以」或者「不錯」之類的評語。

  最後一件工作是固定多餘的絞索,確保絞環能懸掛在與戈德索普身高相一致的正確高度。柯克攏起一圈圈絞索,我則用線將其拴起來。做完之後,他環視了一下行刑室,然後對我微笑道:「好了,小子,我們吃早飯去吧。」

  差5分鐘不到8點的時候監獄方面把我們叫了下去,我們在典獄長以及官方代表之前來到了死囚牢門前。走廊上很安靜,死囚牢的牢門與行刑室的門都還關著。我們靜靜的等著,我把手伸進兜里,攥住了腿部束帶;我經常會遭遇這樣的噩夢,忘記帶上束帶就走進行刑室,結果沒辦法捆住死囚的腿。

  這時我的左邊傳來一陣聲響,官方代表團過來了。除了典獄長之外還有諾福克的副警長,身材短小圓胖,滿面紅光,他的身邊是法醫。陪同獄警也和他們在一起。一行人臉色陰沉地排成一列經過我們身邊直接走向的行刑室,典獄長與另一位高級監獄官員站到了入口兩旁,他急急忙忙地看了一下手錶,然後對我們點了點頭,迅速讓到了一邊。

  我跟著柯克穿過死囚牢門,發現戈德索普正站著與一位牧師交談。他聽到了我們開門進來的聲音,於是轉過頭來看著我們。他的臉上閃過一絲苦澀,然後說道:「早上好。」

  柯克也回應了一句「早上好」,他的聲音十分平穩,一點感情也聽不出來。我也在一旁點了點頭。

  圓睜雙眼的牧師退到一旁,我們開始工作。臂部的束帶沒出任何麻煩就紮好了。柯克轉身領頭向絞架的方向走去。我轉向呆站著的戈德索普,示意他跟上柯克。他安靜地跟了上去,儘管兩邊各有一位看守,但他們基本不用出力協助。

  戈德索普的個子實在是太矮了,我們走進行刑室的時候我都可以看到他的頭頂,還能看到對面正等著他的柯克。戈德索普走到他面前停住了。我蹲下身去扎住了他的腳腕,剛想後退柯克就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速度要比皮埃爾珀恩特慢一點,因為當我站到一邊時看到他剛剛敲掉固定槓桿的安全插銷並扳動了槓桿。戈德索普筆直地下落了7英尺8英寸。活板門一聲巨響,絞索猛地一綳,那傢伙就不動了。

  我剛想轉身走向牆角通往下落坑的小活板門,就聽到了這輩子在行刑室里所聽到過的最令我全身發毛的聲音。下落坑中傳來一聲哼哼,接著又是一聲,接著又是一聲連著一聲!絞索已經繃緊了,那傢伙的腦袋也已經歪到了一遍,但是頭罩下面還是在出聲!

  我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一步也動彈不得,只聽得那可怕的聲音在行刑室里迴響。「出事故了!」我心想。「這傢伙還沒死!」

  六神無主的我盯著掛在坑裡的軀體,就怕他真的動彈起來。這傢伙倒是沒什麼動作,但是現在他發出的聲音已經和打鼾差不多了。柯克站在敞開的活板門的另一邊,看上去好像見了鬼一樣。典獄長的表情驚恐萬分,副警長的紅臉膛也變成了一片慘綠。

  不知怎麼的我還是行動了。我以事後無法理解的毅力跑向小活板門,剛剛打開醫生就來到了我身旁。我幾步步衝下樓梯,戈德索普的呼吸聲依舊清晰可聞。我一把抓住腳凳正要挪到他下垂的雙腳旁邊,這聲音就謝天謝地的停了下來。我踏上腳凳,一把扯開戈德索普的襯衣然後趕緊退到了一遍,還沒來得及讓開醫生就衝過來把聽診器按在了戈德索普的胸口。

  「他死了!他死了!」醫生大叫道,很明顯他聽起來長出了一口氣。

  醫生再次戴上聽診器重新聽了一下他的胸部。一等他檢查完畢從腳凳上走下來我就趕緊衝上去,用手去試探絞環的鬆緊。絞環與戈德索普的脖子之間足夠插進好幾根手指頭。絞環根本沒有收緊!

  「你看!」我扭動著手指頭向醫生說,他看著點了點頭,並且補充道:「不過他的脖子當時就折斷了。他掉下來就死了。」

  我看著醫生一言不發。

  「這是肌肉的自主反應,」他接著說道,一邊說一邊抬頭向坑口的人們叫道,「他死了。」

  我收拾腳凳的時候醫生消失了。等我回到上層的時候行刑室里里的人全都飛快地撤了出去。典獄長、副警長與醫生早就跑了,估計是回到各自辦公室里喝威士忌壓驚去了。那位高級監獄官員看上去一副千斤重擔壓在肩的表情,他倒是沒走,但滿臉都是想走走不了的神色。柯克低著頭閉著嘴,一句話也沒說就離開了行刑室。

  醫務室里沒有為我們準備的威士忌,萬幸地是那位年輕的陪同看守也不在,因此我們還可以單獨呆幾分鐘。我一關門就回頭問道:「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柯克雙眉緊鎖。「一個小時之內應該就能有答案。」

  「你看見我從他脖子後面往絞環里伸手指頭了嗎?」

  「嗯,看見了。」

  「絞環是松的!」我叫道。

  「嗯,我知道。」他腦門上的抬頭紋此刻看上去正變得越來越深。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小時可以過得如此令人煎熬地緩慢。我坐在屋裡,一肚子的七上八下。怎麼回事?出什麼問題了?怎麼會出這種問題的?

  我從來不知道時間的流逝還可以慢到如此令人心焦的程度。我的腦海如同萬花筒一般翻來覆去:出什麼事了?哪裡出了問題?法醫說他掉下來就死了,就算不死也一定已經神志喪失了。7英尺8英寸,他非死不可……不過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來之後絞環也不大可能還是松的,但眼下就是出了這種事。絞環怎麼會沒有收緊呢?他肯定當場就死了,可我卻親耳聽到掛在絞索另一端的他發出呼吸聲。他一共出聲了多長時間?1分鐘?2分鐘?絕不可能有這種事!我在原地聽他呻吟一共站了多久?感覺好像一個小時,但實際上一定不會超過幾秒鐘。那樣說來他出聲的時間也一定不會不會超過半分鐘。我的天啊!半分鐘!這已經不短了!

  一個小時之後,終於有人來找我們了,這讓我長出了一口氣。我們兩個趕緊回到行刑室,想弄明白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典獄長與滿臉綠光的副警長都不見蹤跡,到場的只有監獄工程師、那位高級官員以及若干協助我們將屍體放下來的獄警。

  我們重新檢查的各項設置的長短,一切都嚴格符合我們的預期。對於可能的錯誤我們全無頭緒。

  柯克下到下落坑裡檢查了一下屍體,發現此時他依舊可以將手指插入絞環與死屍後脖頸子之間的空隙當中。然後他又回到上一層,監督兩名獄警將鐵鏈與滑輪取下來。他們在上面幹活的時候,我則在下面剝光了死屍的衣服,僅僅給他留下了一條褲衩。獄警們放下來一個繩圈,我則將繩圈套在了死屍的雙臂以下,他們在上面使勁一拉,絞索就不受力了。這時我們才發現問題出在哪裡。

  柯克彎下腰來,打算解下絞環與頭罩。他拽了一下,但是絞環沒有鬆動。絞索末端的銅質扣眼被亞麻頭罩塞住了。就是因為這個絞環才不能收緊。

  「問題就出在這兒!」柯克對那位高級官員說。「該死的頭罩卡在這裡了!」

  頭罩卡得十分結實,費了半天勁才抽出來。最終取下絞環後死屍終於被放了下來。很顯然戈德索普的脖子已經折斷了,就像醫生說的那樣,他當場就死了。

  柯克向典獄長彙報工作去了,我則最後一次回到了醫務室。這次的工作實在是一場爛攤子。從頭一天晚上的糗事到今天早上的行刑,簡直就是一團糟——這一切究竟會造成什麼後果呢?我不知道柯克在彙報的時候會說些什麼,但是很顯然他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的動作太快了,他希望證明自己和皮埃爾珀恩特一樣快。他將絞環套在戈德索普的脖子上時就應當注意到頭罩的位置不對。或許他沒看見,或許他看見了卻沒當一回事。

  我在醫務室干坐著的時候,一位獄警溜了進來。「給你一件禮物,」他交給我一個煙盒,「他送給你的。」

  「誰啊?」

  「戈德索普!」獄警咧嘴一笑。「他說『把這個交給絞刑師』。」

  我打開煙盒,裡面是五根完好的伍德賓斯牌香煙,戈德索普在人世間的最後財產。

  我覺得正確的作法是將這幾根煙交給柯克,畢竟這次他是首席。但是我很清楚他絕對不會收下。於是我就將煙盒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一般來說,離開監獄之後柯克和我會去當地酒館喝一杯,但是這次我們誰也沒有心情,於是連提都沒提這一茬。走出監獄之後他輕聲說道:「這次搞砸了,是吧?」

  我沒有假意安慰他。「是的,哈利。不過這種事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的。」

  他苦笑了一下。

  「這種事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的。」我又重複了一遍。「不過不管怎麼說他反正當場就死了。最後結果都一樣。」

  「這次搞砸了。」我們分手時他又說了一遍。「再見了,小子。」

  這是他的告別贈言。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在行刑期間見過哈利.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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