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與摩托車維修保養藝術》——01

第一部

第1章

  我沒有抬起握著轉把的左手,只是掃了一眼手錶。時間是早晨八點三十分。時速已達六十英里(xie註:近100公里),可這拂面而來的風仍悶熱潮濕。八點三十分就這麼熱不可耐,真不知下午怎麼熬。

  熱風中有一股路旁沼澤地發出的刺鼻味兒。這一帶地處中央平原,有星羅棋布的鴨塘,可供打獵。我們從明尼阿波利斯出發,向西北方向的達科他前進。這是一條二車道舊水泥路,因幾年前在它旁邊修起了一條四車道公路,這條舊路車輛稀少。我們每駛過一個池塘,便感到一陣沁人心脾的涼氣,但一過去,又好似掉進蒸籠里。

  我真高興重遊此地。這裡的鄉村野景其貌不揚,名不見經傳,可恰恰因為這才頗具魅力。走在這樣的老路上,緊張和疲勞便煙消雲散。我們在這條年久失修的水泥路上顛簸前行。兩旁的香蒲草,一塊塊草地,還有塘岸的茅草被甩在身後。池塘在水草叢中時隱時現,如果仔細去瞧,可以看到香蒲草叢中野鴨的身影,還有烏龜……瞧,那兒有一隻紅翅膀的烏鴉。

  我拍一拍克里斯的膝蓋,指給他看。

  「什麼!」他喊道。

  「烏鴉!」

  他說什麼我沒聽清。「什麼?」我沖他喊道。

  他抓住我頭盔的後部,大聲說:「這種鳥我見多啦,爸爸。」

  「噢!」我應道。然後我點點頭。十一歲的少年,看見紅翼烏鴉是不會覺得新奇的。

  只有年紀大一點才會。對於我,它能激起我的浮想聯翩,而他卻沒有這些記憶。很久以前,寒冷的早晨,沼澤上的茅屋已枯黃衰敗,香蒲草在西北風中起伏搖蕩。那時我們穿著齊腰深的靴子,踩著腐殖泥,也能聞到這股刺鼻味兒。我們走過去佔好地盤,等著太陽升起和狩獵期開禁。還有那些寒冬,池塘一片冰封死寂,我撥開枯死的香蒲草,走在冰雪覆蓋的塘面上,抬頭看灰濛濛的天。除了枯死的茅草和刺骨的寒氣,別無它物。那時已見不著烏鴉的影子了。但現在是七月天,它們又飛了回來。萬物蔥蘢,生機盎然。池塘里到處是鳴蟲飛鳥的嗡嗡嚶嚶,唧唧咕咕,咽咽啾啾。成千上萬種生物在這裡和諧與共,繁衍不息。

  騎摩托車旅行度假,看到的景物與其它方式旅行截然不同。如果開車,你總是被局限在車廂里;而且,由於你已習以為常,因此沒有意識到通過汽車的車窗看景物,與看電視沒什麼兩樣。你是一個被動的觀眾,畫面在你身旁的畫框中移動,乏味之極。

  騎在摩托車上,畫框沒有了,你完全與四周融為一體,你身處美景之中,不再只是觀賞。這種身臨其境之感真是妙不可言。那水泥路在你腳下五英寸的地方颼颼而過,卻是真真切切,雖然與步行時走的路一樣,可是此刻卻模糊不清,你無法看個清楚明白。然而,你可以隨時隨地放下腳踩到它。整件事,整個體驗,你都感同身受。

  我和克里斯,還有騎在前面的兩位朋友,打算去蒙大拿州,也許還要往西走。我們特意沒把計劃訂死,更多地是為旅行而旅行,不是為奔某個目標。我們這是在度假。我們專揀輔助公路走,縣級柏油路是首選,其次是州級公路,高速路最次。我們希望度過美好時光,此刻我們更看重「美好」,而非「時光」,當你把重點這麼變換一下時,對旅行的態度也就全變了。彎彎繞繞的山路以分秒而論確實很長,但騎在摩托車上,只要側傾著身體轉個彎就行,比坐在汽車裡左右晃蕩要愜意得多。車輛稀少的道路感覺更好,也更安全;沒有零售攤和廣告牌,只有幾乎碰到你肩膀的小樹林,草地,果園,草坪的道路則更加理想。孩子們對你行注目禮,向你招手致意;大人們站在門廊上看著過路人是誰。當你停車問路時,答案往往比你想聽的要長,不是寥寥數語打發你。人們會打聽你從哪兒來,出門多長時間了。

  還是在數年前,我和妻子,還有朋友,初次嘗試走這些小路。有時我們想換換花樣,有時想抄近路拐到另一條大路上,就常常走這種路。每回都因風景旖旎,心情依然,離開時倍覺輕鬆愉快。我們這樣走了好多次,才幡然醒悟到一個本來是顯而易見的道理:這些路的確不同於主要公路,因為道路兩旁的人有著不同的生活節奏和性情。他們既不上別處去,也不急於向人獻殷勤,他們只知道本鄉本土,此時此刻發生的事。只有另一些人,幾年前搬進城裡的那些人以及他們迷失的後代,偏偏忘記了這個道理。我們這番發現堪稱大徹大悟。

  我曾困惑,為什麼過了這麼久我們才領悟到這個道理,他就在我們眼皮底下,我們卻視而不見,或者更恰如其分地說,是被訓練得不去正眼瞧它。也許我們被連哄帶騙,終於以為只有大都市才有驚人之舉,這裡不過是單調乏味的窮鄉僻壤。這事真叫人捉摸不透。真理來敲門,你卻說:「走開,我正在尋找真理。」於是,真理就走了。真是怪事。

  但是,自從我們領悟出其中道理後,不用說,周末,傍晚,假日,這條條道路上便總有我們的身影。我們已變成地地道道的輔助公路上的摩托車族,而且,還發現,腳下的路在延伸,學到的東西也見長。

  比如說,我們學會了如何在地圖上找到理想的路線。如果線條迂迴曲折,那就合適,因為這意味著有山。如果線條似乎是連接小鎮與城市之間的交通要道,那就不合適。最佳路線總是始於無名之地,終於烏有之鄉,獨闢蹊徑能使你更快到那兒。如果你出了大城鎮,朝東北方向走,出城後一定走不了多遠的直路。開始向北拐,再向東拐,又向北拐,不出多久,你就會走在一條只有當地人才熟悉的輔助公路上。

  最重要的是引速路。既然這些路僅當地人走,他們眼熟能詳,如果岔道上沒有指路牌,誰也不會抱怨,所以,這些路多半是沒有路標的。即使有,也通常是一小塊牌子,在野草叢中藏頭藏尾,毫不引人注目。縣級公路上同一路標絕不會出現兩次。如果你沒看見草叢中的那塊牌子,那是你的問題,與他們不相干。在者,你會發現公路圖上縣級公路十有八九不準確。而且,時不時你的「縣級公路」會把你引到兩道車轍碾出的小路上,然後是一道車轍,再走便是草原,你就得停車,要不然,它會把你帶到某個農場主家的後院。

  因此,我們的旅行路線多半時候是靠臆測,或從掌握的線索中推斷而來的。我口袋裡總裝著羅盤,陰天沒有太陽指方向時便派上用場。還有一張地圖,安放在油箱頂上一個特製的支架上,這樣我可以隨時查看距離前一個岔路口的里程數,知道該到什麼地方了。有了這些工具,外加一分沒有壓力,漫無目標的心境,旅途便會一帆風順,走遍全美國也不成問題。

  勞動節(每年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一——譯者注)和悼亡節(每年五月的最末一個星期——譯者注)的周末,我們在此路上行駛數英里也遇不到一輛汽車。可橫穿聯邦公路時,看見摩肩接踵的汽車排成了長蛇陣,直到天邊。車內人人愁眉苦臉,后座上孩子哭哭啼啼。我真希望,要是有某種方式可以點撥點撥他們就好啦,但他們面色慍怒,似乎在匆匆趕路,而且沒有……

  這片沼澤地我不知看過多少回,但回回都有新意。說它仁慈就錯了,還不如說它殘酷而麻木不仁。正是如此。但任何不成熟的觀念都說明不了它的本質。喏!一大群紅翼烏鴉呼啦啦飛上香蒲草叢中的巢穴,顯然是被轟隆的摩托車聲驚動了。我又拍了拍克里斯的膝蓋……驀地想起他以前看過這些鳥。

  「幹嘛?」他大聲問。

  「沒什麼。」

  「嗯,什麼呀?」

  「只是看看你在不在那兒,」我喊道。接著便住了口。

  騎在摩托車上很難交談,除非你喜歡扯著嗓子叫喊。但你可以以耳聞目見,多思多想;你可以玩味各種景緻和聲響,感覺天氣的變化,咀嚼記憶中的往事;可以琢磨摩托車的維修保養,還有這任你馳騁的鄉村。在悠閑自得中,詳細地思考事物的來龍去脈,沒有匆忙感,也沒有浪費時間的遺憾。

  我很想利用未來的這段時間說一說心裡話。平時,我們多半是來去匆匆,難得有機會聊一聊。結果是日漸一日的膚淺和千篇一律。若干年後,人們不禁要問:這麼些年怎麼轉瞬即逝,不復再來的時光令人扼腕長嘆。既然我們現在有時間,又明白這個道理,那麼,我就要利用這個時間,比較深入地談一些顯得很要緊的事。

  我想採取「論壇」(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稱謂)的方式(xie註:Chautauqua,或可譯為「講壇」或「講壇會」),類似過去巡迴流動的「帳篷文化隊」,其足跡踏遍全美國,我是指我們現在腳下的美國;其節目就是歷史上一系列膾炙人口的話題。旨在使聽眾的耳朵和思想獲得文化熏陶和啟迪,使他們的頭腦得到教誨、娛樂和完善。這種教育方式後來被快節奏的無線電、電影和電視擠到角落,被人遺忘了。在我看來,這種變化未必全是進步。也許由於這些變化,國民的意識得以流得更快更寬,然而,卻變膚淺了。老河道已經顯得狹窄,為了尋求新河道,河岸似乎正遭受著日趨嚴重的浩劫和破壞。在這個「論壇」中,我不想去開發新河道,只求清理疏浚那些被過時發毒的思想和過度重複的陳詞濫調淤塞的河道。「什麼是新的?」這是個永恆的問題,有趣且意味深遠。但如果一味追求新穎,這個問題只能引發一長串無窮無盡的瑣碎和時髦玩藝兒,即未來的淤泥。因此,我想探討的是「什麼是最好的?」一個向深處挖掘,而非拓寬河道,其答案往往能把淤泥沖刷帶走的問題。人類歷史上有過許多時期,這些時期的思想河道因挖得太深,不能帶來任何變化,也不能引發任何新奇之事,「最好的」只是一種教條。但現在情況不同。現在,我們共同的意識之流似乎正在湮沒其河岸,失去其主航線和目標,從而,使低洼盆地洪水泛濫,高地孤立隔絕,除了毫無意義地滿足其自身內部的能耗外,沒有特定的目標。因此,「疏浚河道」的工作似乎刻不容緩。

  走在我們前面的約翰?蘇蘭特和他的妻子西爾維婭,已把摩托車停在路旁的一個野餐點。該活動活動胳膊腿了。我把車停在他們的車旁。這是,西爾維婭脫去頭盔,抖散長發,約翰支起他的寶馬座騎,沒有人說話。我們結伴旅行多次,只需瞥一眼,我們就能知道彼此的心情。此刻,我們只是保持沉默,環顧四周。

  時間尚早,野餐點的長椅都空著。整個地方惟有我們。約翰穿過草叢,到水泵那兒抽水喝。克里斯爬過一個草坡,朝樹林那頭的小溪走去。我則打量著四周。

  不一忽兒,西爾維婭在長木椅上坐下,伸直雙腿,目光平視,然後慢慢地做踢腿運動。如果她長時間沉默不語,表明她心情鬱悶,於是我問她怎麼啦。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

  「都是因為那輛從對面開過來的汽車,」她說。「起初,你看見一張悲慘的臉,接下來又是一張,第三張,第四張全都一樣的凄楚。」

  「他們是趕著上班嘛。」

  她的感覺很對,不過,那也沒什麼不對頭的。「啊,你想,去上班」,我重複說,「周一一大早,半睡半醒,誰會一路笑著去上班呢?」

  「我是說他們看上去漠然,」她說,「好像他們都是死人,像送葬隊伍。」她把雙腳都放下,不再做踢腿運動。

  我知道她話里的意思,但邏輯上是講不通的。為了活著,你就得工作,他們也是在為五斗米折腰。「我剛才注意到沼澤地了,」我說。

  過了片刻,他抬起頭問:「你看見什麼啦?」

  「一大群紅翼烏鴉。我們經過時,它們突然騰空而起。」

  「噢。」

  「我很高興又看見它們。它們能把思想串起來,你明白嗎?」

  她想了想,然後笑了。她身後有一片黛綠的樹林。是她能聽懂一種與你所說的話毫無不相干的獨特語言。真是個好姑娘。

  「對,」她說,「他們很漂亮。」

  「多看看這些鳥。」我說。

  「好吧。」

  約翰迴轉來。他檢查摩托車的速度轉把,又緊了緊繩子,然後,打開鞍座袋翻找起來。他拿出幾樣東西放在地上。「如果你需要繩子,儘管開口,」他說,「天啊,我看我這裡多了好多繩子。」

  「現在還不要。」我答道。

  「要火柴嗎?」他邊翻邊問,「防晒霜,梳子,鞋帶……鞋帶?我們要鞋帶幹什麼?」

  「我們別提鞋帶了。」西爾維婭說。他們面無表情地四目相對,然後,又一齊看著我。

  「鞋帶隨時可能會斷。」我一本正經地說。他們笑一笑,但並沒有看著對方。

  不久,克里斯回來,我們該走了。克里斯爬上后座準備走時,他們已發動起來,西爾維婭揮揮手。我們又上了公路,我看見他們倆與我們拉開了距離。

  我想在這次旅行中開設系列「論壇」,正是從這二人身上獲得的靈感。儘管我說不太明白,但是,也許與他二人身上隱藏的某種不和諧有關係。

  我認為,無論誰的婚姻,都常出現不和諧。但他們倆似乎更具悲劇色彩。至少我看是這樣。

  並非倆人的性格衝突,而是別的什麼,無論責怪哪一方都不對,但倆人又都沒法解決,我不敢肯定我能找到解決方法,只有一些想法而已。

  這些想法從一個人該花多少氣力來養護他自己的摩托車開始談起。我和約翰之間似乎就這個不太重要的事情略有分歧。對於我,利用買車時配給的一小套工具和說明書,自己動手調試檢修,既自然又正常。約翰則不同。他寧肯請嫻熟的修理工來照看車上的每個部件,以便使它們接部就班,各司其職。我們倆的觀點都很常見,不足為怪。要不是我們如此頻繁地結伴旅行,坐在鄉村的路邊餐館喝啤酒,想到哪兒邊聊到哪兒,這個小分歧絕不會顯山露水。我們閑聊的話題通常是前一次閑聊後的半小時或四十五分鐘里想到的東西。每當說起道路、天氣、人或往事,或報紙上的新聞時,談話總是自然而然地進行得很愉快。但每當我想到並提起摩托車的性能時,便無人搭腔,談不下去,出現冷場和暫停。這就好比兩個老朋友,一個是天主教徒,一個是新教徒,坐在一起喝著啤酒,享受人生,不知怎麼,突然說起計劃生育,倆人便僵住了。

  當然,發現這樣的事就好比發現自己補過的牙丟了牙冠。你放心不下這顆牙。你會用舌頭試探它,舔它,頂它,惦記著它,不是因為這好玩,而是因為它困擾著你,攪得你不得安寧。我越是和他提起摩托車的養護這個話題,並試圖說服他,他越是心煩。當然,這樣一來我越是想試探並說服他。不是有意去激怒他,而是因為這種心煩似乎是內心深處的某種思想,某種超越於表象之下,不能一目了然的東西的徵兆。

  談起計劃生育而出現僵持,其原因不是因為在多生或少生幾個孩子的問題上相持不下。這只是表面現象。而深層含義是信念的衝突,是相信經驗主義的社會計劃,還是忠實於天主教義揭示的上帝之權威。你可以證明計劃生育如何如何實用,知道你自己也叫膩了自己的說教,收效依然甚微,因為對方從不相信具有社會實用性的東西,本質上就是好的,對於他,「好」有其它來源,與社會實用性相比,他一樣看重,或更看重這些來源。

  約翰正是這樣的人。我竭力想他鼓吹自己養護摩托車的實用價值,知道我口乾舌燥,他還是鐵胡桃——油鹽不進。我剛剛就這個話題說兩句話,他的目光就變得空空洞洞。他要麼掉轉話題,要麼眼看別處。他不想叫我提這件事。

  西爾維婭對這件事的態度絕對是夫唱婦隨,事實上她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尚能體諒他人時她會說:「這根本是兩碼事。」如果心情不好,會毫不客氣地說:「別說了。」他們不想了解,也不想聽別人說,是什麼東西使我如此喜歡,而使他從前如此痛恨這修理活兒,我越是搜盡枯腸去想這個問題,越是捉摸不透。原本是很細小的意見分歧,要刨根問底找原因,似乎越挖越深。

  是他們倆無能嗎?可以立即否定。他們倆都聰慧有加,倆人無論誰,只要願意動念腦筋,花點氣力,一個半小時就能學會檢修摩托車。這樣,既可省錢,又免得擔驚受怕,避免延誤。他們這份付出將帶來無窮回報。他們心裡明白。也許不明白。我拿不準。我從不直截了當地問他們這個問題。最好還是聽憑自然吧。

  但我記得有一回,在明尼蘇達的薩維奇的一個酒吧外。天氣熱得要命,我們已經在酒吧坐了近一個小時,我才剛剛感到有點精神。出來時,摩托車曬得滾燙,叫人幾乎無法坐上去。我已把車發動,準備上路。可約翰還在踩著腳蹬,怎麼也發動不起來。我聞到一股強烈的汽油味,就像在煉油廠附近似的。我告訴他有汽油味,以為這足以使他明白:他的發動機溢滿了汽油。

  「是,我也聞到了。」他邊說邊踩。踩了又踩,甚至跳起來踩,我真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他氣喘吁吁,汗流滿面,再也踩不動了。我實在忍不住,建議他拔下火花塞,等它們晾乾,把汽缸也通通風,我們再喝杯啤酒去。

  噢,我的天啊,不!他可不想去碰那些傢伙。

  「什麼傢伙?」

  「噢,就是把工具,還有那些傢伙都拿出來。它沒有理由不啟動嘛。這是一輛嶄新的車,而且我完全是按說明做的。你看,阻風門完全封閉,和說明書里說的一樣。」

  「阻風門完全封閉?」

  「說明書里是這麼說的。」

  「那是指冷卻狀態下!」

  「是啊,我們在酒吧至少坐了半小時吧。」他說。

  我真有點震驚。「今天可是個大熱天哪,約翰。即使是大冷天,也不會這麼快就冷卻下來。」

  他撓撓頭。「是嗎?說明書上為什麼不明說呢?」他打開阻風門,試踩兩下,車子發動了。「我猜得沒錯,」他快活地說。

  第二天,我們又來到那附近。他的車又發動不起來,這一次我打定主意一言不發。我妻子勸我過去幫幫他。我搖搖頭對她說:除非他自己真覺得需要幫助,否則他是不會買賬的。所以,我們走到蔭涼地方等著。

  我察覺他踩油門時對西爾維婭的態度過分禮貌,這表明他心中盛怒。而她則像「啦啦隊」在一旁看著他。如果他開口問我哪怕只一個問題,我會毫不猶豫地幫他診斷故障所在,但他不願問。大約過了十五分鐘,他終於把車發動起來。

  後來,我們在明內通卡湖邊喝啤酒時,眾人都七嘴八舌,惟獨他默默不語。我看得出他心中煩悶不解。過了好久,他大概想解開心中的疙瘩,終於開口說:「你們知道……摩托車總像那樣發動不起來的時候,我真是……怒火中燒。我只想和它較勁兒。」說完,心情似乎輕鬆了些,又補充說,「他們就剩這一輛沒賣出去,知道嗎?這個不中用的傢伙。他們正不知怎麼打發它,是送回工廠去,還是拆了賣零件,或想其它辦法……就在這關鍵時刻,他們看見我來了,口袋裡裝著一千八百塊。他們眼前一亮,知道問題解決了。」

  我用動聽的語氣,再次對他婉言相勸。我說自己學會檢修吧。他耐著性子聽。有幾次確實耐著性子。但像以往一樣,總是半途而廢。他起身到吧台去為我們每個人再要一份飲料,這個話題就此收住。

  他不是頑冥不化,也不是心胸狹窄之人,不懶也不蠢。但一下子也解釋不清。因此,只好聽之任之,就好像是一個謎,一次又一次去尋找那個不知在何處的答案,實在沒有意義。

  我突然想到,也許是我太過分了。但這一點也被排除。大多數騎摩托車旅行的人都懂得如何檢修他們的車。有汽車的人通常不願去摸發動機,因為大大小小的城鎮都有修車店,店裡有昂貴的千斤頂,專用工具,以及故障診斷器,這些東西一般人是買不起的。而且,汽車的發動機比摩托車的要複雜且難搗鼓得多。所以,他們不願親自檢修,更情有可原些。但約翰的寶馬R60型摩托車,我敢打賭,從這裡到鹽湖城,肯定找不到一家修理店。如果他的某個小部件,或者火花塞燒斷,那他就完蛋了。我知道他沒有備用的零部件。他也不知道要哪些零部件。如果摩托車在南達科他州的西部,或者蒙大拿把他踹了,真不知道他該怎麼辦。他腦子裡總是小心翼翼地躲避這個話題。寶馬摩托車不會半路出故障而出名。他把全部賭注都壓在這句話上。

  我願意為他們只對摩托車吃這種態度,後來發現,對其它事情也不例外……有一天早上,在他們家廚房裡等候他們出發。我注意到水槽的龍頭在滴答漏水,想起上次來時也在漏。事實上,在我的記憶中,它從來都沒幹過。我對約翰提起這事,他說,他換過新的龍頭墊圈,蛋不起作用,別的話他什麼也沒說。事情好像到此為止了。換句話說,如果你試著修理一個水龍頭,但沒有修好,那麼,你就只能讓它永遠漏下去。

  這件事使我不禁要問自己:這種滴滴答答的漏水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會不會使他們揪心呢?可是,我沒能看出他們對此事有任何煩惱或憂慮。所以我得出結論:他們兩口子根本不會為水龍頭漏水這樣的事心煩。有些人確實不會。

  我已記不清是什麼使我改變了這個結論,是某日的某種直覺,某種洞察……也許是因為西爾維婭想說話時,滴滴答答的漏水聲太響,她的心情起了微妙的變化吧。她說話的嗓音很輕,有一天,她正提高聲音說話,以壓過那漏水聲,這是,孩子們進屋打斷了她,於是,她沖他們大發脾氣。如果不是因為她要說話時,水龍頭滴個不停,她大概不會對孩子們發這麼大的火。正是孩子們的吵鬧,外加漏水聲使她發作起來。當時令我吃驚的是,她沒有去責怪水龍頭,她有意(著重號)不去責怪水龍頭,因為她一點也沒有忽略那個水龍頭!她在壓抑著對它的怒火,那個該死的漏水的龍頭簡直讓她受不了!但出於某種原因,她不能承認它對於她很重要。

  為什麼要壓抑對漏水的龍頭的怒火呢?我納悶。

  後來,由這件事想到維修摩托車,二者如出一轍。頓時,我心中豁然開朗,啊——

  不單單是摩托車的養護,也不是水龍頭,而是所有的技術他們都不能接受。因此,遇到技術活兒總也搞不好。我知道癥結就在這裡。比如,西爾維婭討厭一個朋友說計算機編程是「創造性的」工作;還有他們的美術畫和照片里沒有一幅是有關技術的東西。我想,難怪她也不會對水龍頭髮瘋。對於你長期深惡痛絕的東西,你總能壓抑住一時的憤怒;難怪每次一提起修車的事,約翰總要叉開話題,甚至在他正為摩托車的故障苦惱時,也諱莫如深。就因為那是技術。毫無疑問,明擺著的。一旦你搞清楚原因,就不難理解他們啦。走進鄉村,享受新鮮空氣和陽光,以便逃離技術,這是他們騎摩托車旅行的根本原因。而我,卻在他們自以為終於擺脫了技術的地方和時候,重提什麼技術,給他們倆找難堪,這就是為什麼我一提這個話題,談話就總是中斷,或陷入僵局的原因。

  別的時候,他們也這樣。他們儘可能少談摩托車,偶爾談及時,也盡量少用那些令人痛苦的字眼,而用「它」或「它們」來代替。如「我們無法逃避它。」如果我問「逃避什麼?」回答可能是「那個東西」,或者是「那套組合起來的傢伙」,甚至是「那個體系」。有一次西爾維婭用防守性的口吻說:「好啦,你知道怎麼對付它。」這話一時讓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不好意思問她這個「它」是指什麼,所以一直深感困惑。我還以為是某種比技術更神秘的東西。但現在我明白了,「它」主要是(如果不是全部的話)指技術。但聽起來也不對。這個「它」是產生技術的某種力,雖然沒有定義,但肯定是非人性的,機械的,無生命的,一個瞎眼怪獸,一種死亡的力量,某種駭然可怖的東西,他們想躲避,但深知逃不脫。我在這裡把它說得過重了些,但如果說得稍微輕一點,稍微不肯定一點,就是它了。某些地方有人懂得它,並操控它,但他們都是技術人員。當他們描述自己所做的事時,操著一種非人性的語言。說的都是聞所未聞的東西,什麼零部件啦,他們的相互關係,等等。無論你聽過多少遍,也永遠弄不明白。而他們的那些東西,他們的機器怪獸,不斷侵吞土地,污染空氣和湖泊。你無法揍它一頓,也幾乎無法躲避它。

  人們對技術很容易產生這種態度。當你穿過大城市的重工業區,隨處都是技術。工業區的前面是高高的鐵絲網,緊鎖的大門和「禁止入內」的牌子。遠處,透過渾濁的空氣,你看到醜陋而陌生的金屬和混凝土磚建築的幾何形狀,不知做什麼用,也永遠看不見其主人。你不知道這與你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會在那兒,沒人告訴你答案。因此,你唯一的感覺就是被疏遠,被隔絕,好像你根本不是這裡的人。而擁有技術和理解技術的人卻不讓你靠近。這裡是自己的家園,但技術卻把你變成了陌生人。它的幾何形狀,外表和神秘感都在沖你說:「滾開。」你知道解釋著一切的答案就在某個地方,而且不懷疑它正在間接地為人類服務,但你所看到的並非如此。你所看到的是「禁止入內」,「請勿跨越」的牌子,沒有任何為大眾服務的東西,而是為一小撮人服務,像螞蟻一樣,為這些陌生的、莫名其妙的幾何形狀服務。而且,你會以為:即使我是其中一分子,即使我不是陌生人,我也只是螞蟻中的一個,為這些幾何形狀服務。所以,最終的感覺是敵意的。我想,約翰和西爾維婭對技術的態度歸根結底就是這麼形成的,除此之外,找不到其它解釋。閥門也好、曲軸、板子也好,都屬於這個非人性的世界,他們寧可不去想它。他們不願捲入其中。

  如果真是這樣,他們也絕不是少數。毫無疑問,他們一直在按自己的天性來對待此事,而不模仿任何人。但其它許多人也一樣順從自己的天性,沒有去仿效他人。而這許多人對這件事的天性都會一樣。因此,當你像新聞記者那樣,把他們當一個群體來看時,你會看到一場群眾運動,一場反技術的群眾運動,一股純政治性的反技術左翼勢力正在興起,顯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們高喊:「停止技術。到別處去,別在這兒!」雖然有一張岌岌可危的邏輯網限制著它,這個邏輯就是:「沒有工廠,就沒有就業,沒有生活水平的提高,但是,人性的力量大於邏輯。這張網最終會被衝破。」(xie註:用愛發電!)

  像「垮掉的一代」或「嬉皮」這些過時的名詞和人物模式都是為那些反技術主義者、反系統的人發明的,而且將來還有。但不是套用一個群體的字眼就能把個人變成群體的。約翰和西爾維婭不屬於群體,也不能代表大多數其它我行我素的人。他們正是反對成為群體一分子的人。而且,他們覺得技術深深影響著試圖把他們變成群體一分子的那股力量。所以,他們不喜歡技術。但迄今,多半時候,他們還只是被動地反抗——在可能的時候,逃進鄉村僻壤,或做類似的事,但事實上,沒有必要總這麼被動。

  我雖然在摩托車的養護上與他們意見分歧,但對技術,我並非與他們沒有同感。我只是覺得,他們逃避技術和仇視技術是不戰而降。佛陀,或是上帝,坐在山頂上,或蓮花瓣中,同樣地,他們也穩穩妥妥地住在數字計算機的線路中,或摩托車的傳動齒輪中。如果不這麼想,那就貶低了我主,貶低了佛陀,也貶低了自我。這就是我今天的「論壇」想告訴大家的。

  我們已走出沼澤,但空氣仍然悶熱難耐。你能直接看到太陽的黃圈,彷彿空中飄散著蒙蒙的煙霧,但此刻,我們已來到綠色的鄉村,白色的農舍整潔,亮麗,而且沒有煙霧。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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