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之路 · 喀喇崑崙秘道探索（四）

文圖 · 姚舒凡

蔥嶺

帕米爾

喀喇崑崙

當雄才大略的漢武帝

決定擴張夢想

就遙想世界的盡頭在何方

當鑿空通史的張騫

跋千山萬水與茫茫大漠

面對這白光黑影絕壁

也以為到了世界盡頭

此刻

我站在

古中國權力影響極點

眺望沸騰的銀白天際

帝國風雨幾度飄搖

生命卑微如塵土

歷史的偉大時刻重又降臨

黃金歲月再度燃起

仇恨和死亡必定再現

愛情

悲傷和殺戮

山脈蜿蜒

大河流淌

星辰和季節交替換位

文明不斷進步

世界盡頭已模糊

……

沙雷克塔格

最遠的旅行，是從身體到心靈。

肆 站在世界的盡頭

沿著瓦哈卜吉爾加河到喀喇昆崙山口是古帝國之路的正途，而這喀喇崑崙南線最高的地緣焦點，也是著名的喀喇崑崙走廊的起點。從山口往北翻過發育北崑崙冰川的界北山和勝利達坂，就進入了國際焦點克勒清河谷，再沿著葉爾羌河而下進入塔里木盆地。這條波譎雲詭的密道爭議頻繁，在中印自衛反擊戰中，鐵血之師13團協同阿里軍團全部清除了入侵印軍114旅設立的43個據點，扼守住了喀喇昆崙山口。之後，印度只能竭盡全力搶佔巴爾蒂斯坦錫琴亞冰川附近的因地拉科里山口（唐將封長清就此進軍過巴爾蒂斯坦），以保證南亞次大陸的力量可以南進巴爾蒂斯坦的哈伯羅谷地，北達葉爾羌河的下游塔里木盆地。為此，印度不惜每年投入高昂的維護費。在這銀白色天際，我們依然可以看見窮兵黷武的軍備競賽，帝國的力量又不惜代價的挑戰這黑影叢叢的世界盡頭，生命在此顫慄。

不管是黃河中下游還是南亞次大陸都是低海拔的大河文明，這些由低海拔進去的帝國勇士都無法像千萬年進化後在高原遊刃有餘的羌藏群體，他們身體受到的傷害可想而知。面對這敏感又重要的西部要塞，三十里營房駐紮著的四川團，也許就是出於忠誠及高原的需要。

葉爾羌河的正源並不是瓦哈卜吉爾加河，而是發源於北崑崙冰河及勝利南達坂的拉斯開河，在黑巴龍克與阿克塔河匯合成葉爾羌河。此次行程計劃之一就是探尋葉爾羌河源頭，然後要緊貼中印邊界雪線翻越一系列無名山峰進入到北崑崙冰河（此區域常有印軍邊防巡邏隊出沒），再沿拉斯開河下到賽圖拉，完成一個環線。這片無人涉足過的土地，滿眼儘是沸騰著的白。眼前的風景，是想像抵達不了的地方......

喀喇昆崙山口

清晨化雪時刻，天地間混沌一團。遊動的白氣後面微露著青黑的剪影，擔心迷路，只好坐等霧散。大風吹開彌天大霧天空露出碩大的漩渦狀雲流，山體像穿透雲層的飛船乍現眼前，淡淡青黑色的渾圓山脊不斷地滑落著絲絲白氣，彷彿飛船靜止後排出來的殘留蒸汽。全身被這種無人深空似的場景震在原地，陰冷夢幻。寒風夾雜著濕氣毫不留情地灌進脖子，心裡恨著那太陽怎麼不早點出來。午後卻又換成了烤箱，衣服一脫再脫。滿世界的白色晃得眼睛脹痛，表層的新雪化得很快，露出下面的冰凍層更刺眼。像濕潤的水晶分解出色彩斑斕的光，刺激得頭腦暈眩。

此處全是5000+的海拔。高寒缺氧，背負著九十多斤的重量走的搖搖晃晃。休息時一個勁地吃各種食品，好像這樣就能減輕負重，這種心理安慰偶爾也有那麼一點點作用。上幾個山坡時走得有點快，心臟撞擊得像要蹦出來似的。用最快的速度解包直接扔了出去，整個人跪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大腦不斷地暈眩著，耳鳴，尖銳的耳鳴聲令眼前晃動著的白光更為虛空。幾天來在冰雪包裹中行走，為了更順暢地呼吸就沒有保護面部，現在黑得和非洲人差不多了。臉時常有一種奇癢，一直沒太在意。

跨過瓦哈卜吉爾加河與拉斯開河的分水嶺，清晰地看見一片雄壯的大河般雪原，在群峰谷底奔騰蜿蜒。這流淌著銀白光華的拉斯開河，是光的國度，剎那靜止中幻覺這裡會沒有黑夜。遠處的沙雷克塔格覆蓋層幽藍色橫亘於靈異悠遠的天際，維吾爾人所稱的「黃色山脈」一點蹤影都沒有了。太陽稍被雲層遮擋，空氣就極度陰冷。飄舞的雪花掩映著同伴渺小的身影搖曳在空闊的荒原里。冷風變大時，攪動著地面的冰雪揮灑進天空。能見度急速降低，沙雷克塔格憂傷而美麗的隱藏了起來。身體疲乏到了極點，被大風吹的站立不穩，體溫流失的很快。強行在大風中找了個斜坡胡亂搭建了帳篷，靠著大包和身體的重量勉強支撐住，裹著溫暖的睡袋沉沉睡去了。

風轟鳴著撕開我的夢境，迷糊間以為不是真的，直到被這震耳欲聾的聲音徹底弄醒。出發前的身體不適在這高寒地帶更嚴重了，擔憂始終壓在心頭。鼓脹的膀胱實在憋不住，趁著風停歇之際極不情願地爬起來。看了下掛在帳篷外的溫度計，零下35攝氏度。頭頂著遼闊的星空，站在黑魆魆的山坡剪影里尿了個痛快。銀色的月光冰冷地傾瀉在群峰光滑的山脊上，明晃晃的毫無生機。靜止的斜長剪影寂靜地鋪蓋著河谷，光怪陸離的不真實，冷酷蠻荒，彷彿異星世界。人是渺小的，也是孤獨的。這冷月之夜總有一種衝動，想站上明晃晃的雪坡，長副獠牙拉長脖子嚎幾聲獸叫，刺破這死一般的寂靜。

河源分水嶺

我的小餅乾

拉斯開河源頭營地

高反睡眠不好，每天都早早起來。曙光到來前，頭頂的月亮星空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間漆黑一片，只剩怒吼的狂風。喀喇昆崙山區的天氣和傳說一樣，變化多端。大雪毫無徵兆地下個不停，很快就堆起厚厚一層。路遇一甘肅籍偷礦老闆，帶著幾個黝黑的手下搬運一袋包裹嚴實的神秘物品。馬克思說資本來到人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流著鮮血......這些看似老實巴交的人，用著玩命的態度在這世界盡頭偷掘財富。資本塞滿人心，人心即是地獄。躲躲閃閃的交談中說起雪大時有一兩米厚。看著天空中揮灑不斷的大雪片，疑慮重重。雖在預料中，但真實面對鋪天蓋地的大雪依舊會震撼著內心。當下，唯有理性分析，然後一往無前。

風雪中行走總是異常艱難。沿著拉斯開河谷溯源北崑崙冰河時，封凍的河面異常光滑。雪氣如煙霧蔓延在腳下，彷彿行走雲端。沒有帶冰爪行走，幾次連著背包一起摔倒在冰面上。這九十多斤的背包實在沒法一隻手拎上背，只好狼狽地跪在冰面上雙手撐著慢慢挺起身來。大霧瀰漫著河谷，群山不見蹤影。冷濕的空氣里好似匿伏著上古神獸的蹤跡，靈異的氛圍中隱藏著不安的情緒。能見度越來越低，北崑崙冰河不知所蹤。眼睛失去了能力，灰濛濛的辨不出方向。第六感也完全失靈，只能依靠GPS和指南針。對未知的迷惘令心躁動不安。看不到欣都科里湖實在擔憂，倒不是想一睹這世界盡頭最大的半淡半鹹的聖湖容貌，而是擔心踩空掉進湖裡。這零下二十幾度的環境里負重濕身的後果可想而知，也許人會迅速凍成冰棍。

小心翼翼地靠著GPS辨別方位遠遠繞行。能見度稍好，被突厥人稱為「流淌在廣闊土地」上的葉爾羌河，如同一條潔白巨蟒，漂游在朦朧的西域大地上。沙雷克塔格依舊灰白一片，連著天際，厚厚的雪層下隱匿著它「深沉的黃」，埋藏著古老帝國之路的傳說。河谷的雪更厚，陰冷侵蝕著疲乏的身體。寬闊的河床沒有任何遮擋物，風好似列陣穿行隧道般囂張，時而尖聲鳴叫，時而鬼哭狼嚎，彷彿萬物開始湮滅。聽久了，最初忐忑的心也變得無所謂，任由其歇斯底里地嘶吼著。空曠河谷中兩點帳篷以各種姿態扭曲著無聲抵抗著張牙舞爪的狂風，猶如蘇醒的靈魂極度堅強。

病情加重了許多，整夜整夜無法入睡。獨自裹著所有衣物遊盪在遼闊的天幕下，暮夜吞噬星輝，天地流淌黢黑。腳下在流浪，心靈在放逐，此刻如果遇到一隻野獸或妖魔，可結束這孤獨的靈魂。臉部的凍傷已非常嚴重，這種奇癢有如萬隻螞蟻在皮下啃噬，狠著心咬著牙關咯咯響才制止住內心那種想撕開臉皮撓個痛快的慾望。實在抵擋不住時，就將臉埋進雪堆里，這是我感受過最痛快的涼。可還是堅持不了多久，臉部開始發黑潰爛，皮下開始化膿。以至於半睡半醒間總以為自己在哭，醒來才發現是臉頰流淌著膿血。

這混沌的世界盡頭，給了我兩種極致的顏色，白天伸手不見五指的白，黑夜不見五指的黑。據說，這是天地分開之初的顏色。我不知道是否該慶幸身處這種遼闊的混沌里，但可以切身感受到一種重建的力量。黑白極致中冥想著燎原天幕的星火，追尋最初的夢想，循跡最終的方向。前行！永恆多深我走多遠......

後 記

回到三十里營房已半夜十二點，急著去除臉上的膿血。叫醒部隊醫院的值班人員，弄了支凍傷膏蓋滿厚厚的一層，恨不能擠乾淨最後一滴。這是喀喇崑崙給予的特殊禮物，將深深烙進流浪的心。帝國之路的探索雖艱苦，卻不如世路崎嶇。費盡全力保持著年少時期的激情與熱血，追逐著愛、自由、平等和尊嚴。燃燒的靈魂卻只能閃爍著逃離、自我放逐來拒絕平庸、拒絕被馴服。以旅行的名義奔向遠方，奔向虛無的烏托邦。

在這虛構的人間，如果我死去，請替我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