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之實1——文學與哲學中的人格解體

打掃乾淨知覺的門扉,則萬事萬物將以它原本的面目現身——無限。

——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

原作:《Feeling Unreal》

譯者:CAIN

一個頗為古老的觀念,認為客觀是依賴主觀變化的,由我們自己的感知構成。「我思故我在。我們的存在來自於思維。而依託著思維,我們創造了宇宙。」佛陀如是說。人格解體嚴重扭曲了一個人對自我的思維與感覺的認知,可想而知也就改變了他們的整個世界。也許他會發現,過去理所當然以為的一切都崩塌,曾經堅持的全部信念都追溯至本質再重新構建。驀然回首,彷彿置身夢幻島,因自我意識已蛻變,亦或僅余赤裸的無我。靈魂嬗變,他掙扎著,眼前是許多條道路,有的通向靈性的覺醒,而有的卻只能到達焦慮不安與徒勞的思索,有時候,也可能帶來藝術的靈感和創造。

數個世紀以來,現實異化、孤獨、與扭曲的知覺一直是受視覺藝術、尤其是現代藝術青睞的主題。愛德華·芒奇(Edvard Munch)的名畫《吶喊》生動刻畫了個人其實就是自己的監牢,從此與自我之外的一切隔絕的本質。文森特·凡·高(Vincent Van Gogh)眼中艷麗妖嬈到狂亂的現實世界也許是受長期飲用有毒的苦艾酒的影響,也可能是雙相情感障礙所致。現在,部分研究者認為他患有顳葉癲癇,而該疾病無疑與人格解體有著密切的聯繫,是他的作品中瘋狂的表現主義與高度凝聚的非現實感的根源。二十世紀,雷恩·馬格利特(Rene Magritte)、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Dali)等表現主義畫家則通過完全現實的元素,將熟悉的事物置於奇幻的場景來描繪非現實感。

疏離感、隔膜感、以及對無限的空間與永恆的時間的過度警覺等,也常常出現於浩瀚書海中,從《聖經》、到莎士比亞、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現代流行音樂的歌詞,都不乏它們的身影。不過,人格解體還在藝術與哲學領域佔有一席之地。正如撒旦這個文學形象,它那神秘莫測的面孔隱沒在許許多多的名字和形形色色的偽裝之後——我們必須知道它的本來面目。

令人驚訝的是,關於人格解體的主要文獻囊括了各種不同類型的書籍與故事,其枝枝蔓蔓因共同的主題疏散而盤根錯節地交織著。盧多維克·杜加斯(Ludovic Dugas)從一本書中選中一詞為其研究對象命名,這本書後來成為了相關研究當之無愧的起點,那就是亨利·弗里德里克·埃米爾的私人日記 The Journal Intime

埃米爾的日記在他去世後被出版,是最令人好奇的文學作品之一。這位籍籍無名的瑞士大學教授於1821年出生,卒於1881年。在三十多年的時光里,日復一日,埃米爾寫下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思想與對大量事物的觀察所得,包括歐洲文化、政治、宗教、女性,以及特別記錄了對自己是誰的追問。日記數量總計17000多篇。

臨死之前,埃米爾請求幾位作家和文學批評家的朋友能讓他那案盈幾堆的日記發揮一些作用。於是就有了這部精簡後分為上下兩冊的書,從此被載入心理學與哲學史冊。

埃米爾的日記所記述的,並非人們以為的,只是一個孤獨的思想者如何緩慢墜入瘋狂的故事,而是一份細緻謹慎的記錄,關於一個本該翱翔天際的人,卻一輩子無法掙脫枷鎖,因為他從未堅實地踏上過生命的土地的悲劇。這位天才,用他自己的話說,自16歲起,就「人格解體」了。

埃米爾誕生於瑞士日內瓦,父母都是法國人。他的一生都在這座城市度過。在他12歲那年,雙親亡故,死時都不到四十歲。不難理解,後來由親戚撫養的生活使得他變得孤獨憂鬱,對宗教思想產生濃厚興趣,尤其是瑞士本土盛行的宗教。成人後,他開始週遊世界,認識了許多十九世紀的思想家,包括盧梭(Rousseau)和黑格爾(Hegel)。在海德堡與柏林接受了正規教育後,他回到了家鄉。

儘管歐洲大陸動蕩不安,日內瓦還是給埃米爾這樣對當時變幻莫測的政治、哲學與科學思想都極具天賦和潛在貢獻能力的人提供了一處安寧平靜的避風港。很快,他就通過公開競爭而獲得了久負盛名的日內瓦科學院的法國文學教授的職位,前程光明遠大。僅僅四年後,以28歲的年紀,他榮升倫道德哲學教授。這在當時是學術成就上最快的晉陞速度。這個職位也為準哲學家和准作家們提供了一個完美的場所,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精雕細琢自己的思想,也可以盡情沉浸於鴻篇巨著的撰寫中。

然而,對埃米爾來說,這份在學術界享有聲望的工作並非康庄大道的開始,反而已是窮途末路。隨著時間的流逝,有一天,朋友與同事們開始疑惑,他分明極其聰明,能言善辯,而且長於交際,可年復一年,這位擁有無限可能的天才卻始終無醒目的作品問世,只有枯燥的大學講座,與定期發表的讓人們再次相信他天賦異稟的文學批評,以及令人失望的詩作。

批評家M.埃德蒙·謝勒(M.Edmund Scherer)是埃米爾的知己,多年後,他回憶道:「在我們所有人中,他出類拔萃,但卻令人無比遺憾;我們都無法理解如此才華出眾的人為什麼沒有任何作品,只有瑣碎的學術報告。」

他的摯友們一直百思不解的答案,都準確記錄在他的私人日記里,於出版後激發了學術界的濃厚興趣,值得一提的是,該書意料之外地引起了那個時代的知名心理學家的關注。這本日記呈現給世人不為人知的某一種人格類型的終身病例史,任何研究者都可以從中摘取一段來證明自己的新興心理學理論的某個觀點。對杜加斯自己而言,他只覺得意識被分離、人格被解體;在皮埃爾·珍妮特(Pierre Janet)看來,他更像是「精神衰弱」,伴隨其特徵之一「不完整感」(不完整的感覺);而其他朋友則認為他的生命罕見地充斥了難以協調的基督教與佛教的兩種信仰體系。最重要的是,從他的文章中浮現出來的,是一個飽受人格解體的折磨而優柔寡斷、機能失調的人灰暗的一生。

埃米爾的人格解體並不表現為麻木或情感缺失。他能深刻感受事物,但是,一條永恆的主題貫穿了他的日記:這個世界及其內的一切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人格,皆不真實、不固定,空洞無物。他總結道,真正的真實在日常生活的面紗之外,是永恆、是無限,是上帝。他推測到,一個人的自我越消融,他就越接近真實,也就越靠近上帝。

從神學上來說,這些並不是什麼獨到原創的思想見解,佛教、印度教、和現在某些新時代的宗教狂熱者都持有相同的觀點。不過,埃米爾的結論並非來自冥想或宗教教育的結果。他「感覺」到了個體自我的不在場,而且,有的時候,這種感受甚至轉變為一種虛幻而真實的與無限聯結的體驗。當他雄辯有力地闡述這一絕非來自歐洲的觀點時,我們常常無法分辨他究竟在努力說服讀者,還是他自己。

「我即一切,又是虛無。」埃米爾在日記之初寫道。「將自己抹消,讓上帝充滿你,正如氣體進入空的容器;縮小自我,直至成一單純的容器,才能容納神性的光輝。」

他的行文簡練,也不對自己無法擺脫的空洞感下判斷。回想起某天下午與同為學術同行的友人見面,他敏銳的觀察到(這是他的雜記中較為典型的一段):「沒有什麼比日復一日的生活的幻覺隱匿了更多的真相,而我們最嚴重的幻覺是相信我們就是自己所認為的樣子。(見 The Journal Intime 第84頁)」

雖然埃米爾的許多觀察記錄頗值得借鑒,也常被現在的作家、學者們引用,但最重要的是,他的日記始終如一、生動流暢地刻畫了慢性的、伴隨一生的人格解體。據此,只有從原文節錄,才能更好理解埃米爾的人生故事:

我無法用言語描述自己的感覺。意識退縮回了其本源;我能聽見心臟跳動,也能感覺生命的流逝;可是,我彷彿成了時間之河岸邊的一尊雕像,是某種神跡的旁觀者,從此瞬間老去,抑或凍結了年齡……也就是說,所謂個體生命,不過如分子般無意義地永恆旋轉,而我是其旁觀者;我能意識到萬物無盡無休的變化;在我之內,存在本身無法抗拒地運動著——我自身的這種現象學為我打開了一扇窺探宇宙隱秘面孔的窗戶……

橫亘在真實生活和我之間的究竟是什麼?阻礙我獲得快樂、財富、與現實的聯繫,使我只能當個旁觀者的那個像玻璃屏幕一樣的,是什麼?無疑,那是種虛假的羞恥。我曾對慾望感到羞恥。怯懦的致命結果,被智識的錯覺加劇!恐懼也功不可沒——La peur de ce que j』aime est mafatalite.(對我所愛感到恐懼是我的宿命。)

以上論述從許多方面反映了,慢性人格解體者的機械行為是源於對人性的壓抑——希望自己的表現和行為舉止顯得正常,因為害怕創造力的爆發、離經叛道的個性或特立獨行的行為也許事實上是精神失常的癥狀,或者可能被他人發現自己的某種急於隱藏的心理問題。因此,許多人格解體者謹小慎微、保守壓抑的生活著,而原本他們可以過得更愜意洒脫。對埃米爾來說,他只能日日如行屍走肉般完成工作,寫著私人的日記練筆,卻從未超越局限,綻放出絢爛的文學之花。

自十九世紀80年代,埃米爾開始在日記中表達因強迫自省而導致的無所建樹的挫敗感。

我恐懼偉大。因此,所發表的全部文學作品,都不過是為了自我測試而寫的研究、練習或小把戲等,僅此而已。我玩著測試的遊戲,換句話說:我反覆試驗自己的能力,訓練自己的雙手,確認自己擁有的能力和技術。然而,真正有意義的作品卻始終無法完成。我的努力付諸東流,滿足於隨時可一鳴驚人的力量,卻失去展翅高飛的意願。無休止的準備,卻永遠沒有建樹,而我的精力也逐漸被這種蒼白無用的怪癖吞噬殆盡。

這位溫和敏感的紳士的不幸在於,他所擁有的智慧與洞察力沒有帶給他自信心,反而因長期的過度自省而陷入孤獨、悔恨和自我矛盾的牢籠。日記中一部分讚揚自我意識消亡的價值,一部分則譴責缺乏雄心壯志的自己,在學術和文學領域一事無成、日暮途窮。對俗世的遠大志向,與一心始終追隨上帝的願望,二者的本質對立,將他困在優柔寡斷瞻前顧後的泥沼中,最終荒廢終生。

埃米爾變成了一個吹毛求疵的完美主義者。由於無法寫出完美的小說,就乾脆不寫。無法找到完美的伴侶,於是從未結婚。而且自始至終,因為感覺不到自己屬於這個世界,他執迷於存在本身,深信自己不過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

漢弗萊·沃德(Humphrey Ward)夫人是那個年代一位知名的學者,同時也是埃米爾的作品的翻譯者。1906年,她在一篇介紹里寫道:

埃米爾性格的某些方面使得他與成功無緣——那些特質壓制了他的能力、知識和智慧,註定了他在俗世關注的領域一無所成。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在通向知識王國的道路上找到了庇護所和讓我們一生幸福的四葉草,可埃米爾卻義無反顧的走向了抽象思辨的貧瘠荒野。

或許是這樣。但是,埃米爾的作品依然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自我意識與真實。1880年五月,他寫道:

因為神秘主義或偏執頑固、與對外界的敏感以及蔑視,我無法適應世俗生活,而這正是我的不幸……是我生命的特質。我無法讓自己適應任何模式,也無法得到滿足。我從未突破生存必要的底線,從不敢冒任何不可挽回的風險。我利用這個想法來擺脫任何形式的束縛。對婚姻也是如此;只有完美無瑕能令我滿意;然而,從另一方面看,我根本配不上完美……因不可能在人事物中獲得滿足,我試圖抹消慾望,不讓自己受其奴役。獨立成了我的救贖;疏離是我的支撐。行屍走肉般活著——軀體在這世界,意識卻在別處;思慮太多,無欲無求。女人們常說的破碎的心,也許就是我這樣;事實上正是如此,因二者共有的特點都是絕望。當一個人明了自己永遠不可能得到自己所愛,也絕對無法超然自得,那麼,可以說,他只能削髮遁世,拋棄構成俗世生活的一切——更確切地說,是拋棄全部幻想——那些無休止的掙扎最終都必將消亡。

埃米爾幾乎完全不會自我欺騙,而「正常」世人卻能為了生存或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將謊言運用自如。對他來說,日復一日虛假而無意義的扮演某個角色是根本做不到的。

在寫了接近30多年的哲學評論後,在他50多歲時的日記里,他讓讀者們洞見糾纏了他一生的思維與意識狀態的本質。

自16歲始,我開始能夠以一個就像剛接受手術復明的盲人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意思是,我可以抑制長期接受的教育所塑造的視角,消除我與現實之間的距離;而現在,我竟然發現自己似乎站在墳墓的對面,或者說從另一個世界凝視著存在本身;一切如此陌生;彷彿我在自己的軀體和意識之外;我的人格被解體,被隔離,四處漂泊。難道這就是瘋狂?不。瘋狂應是大腦在經歷這些詭異的存在形式後無法再恢復正常的平衡,而追隨但丁入了地獄。瘋狂應是失去自我判斷和自我控制的能力。然而,我的心智變化卻僅限於哲學經驗的範疇。(摘自:第2卷,第304頁;對本質的強調)

在這一段里,埃米爾無意中創造了一個詞,亦即本書的主題:人格解體;同時,也提出了「現實感測試」作為對該病症的評估標準。盧多維克·杜加斯(Ludovic Dugas)與其他學者們選取了這個詞,因它一針見血地表達了與埃米爾類似的患者的情況。他們逐句理解了埃米爾所寫的文字。正如醫學博士J.C.Namiah說的:

上文所摘錄的日記片段中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儘管對自己與世界的感知扭曲了,但埃米爾始終保持著洞察自己疾病的能力。而且,他明確知道,無論那些體驗多麼怪誕荒謬,他所具有的領悟力或直覺保證他不致陷入瘋狂的境地……埃米爾擁有的敏銳的自省能力讓他很快明白了人格解體的一個臨床事實——即使在現在關於該病症的概念里,這也是作為關鍵癥狀之一——即:患者們對現實感的失衡有著無休無止且迫切尖銳的覺知……他們在對自我的探索中投入了過多的精神能量,而一個人的洞察能力反過來又依賴於這種心理機能。

一些當代心理學家認為,杜加斯與其他學者過分拘泥於埃米爾的字面意思。他們爭辯道,Journal Intime 的內容更傾向於哲學思考,而不是對某種病症的癥狀的描述。然而,因人格解體而徹底改變了一生的患者一定會強烈反對。

Elena Bezubbova是一位精神科醫生,在俄羅斯研究人格解體,並已為100多名患者進行過治療。同時,她也是俄羅斯文學中大量關於抑鬱和解離的隱藏主題的權威學者。她指出:

埃米爾向世人展示了人格解體的原發性心理學病理——關於癥狀體驗的存在本質。人格解體即使不是唯一一種、也絕對是極罕見的病症之一,揭示了存在本身的基本構架、以及人直面這種構架時的感覺和體驗。而悲劇在於,人格解體是以某種「否定的形式」呈現的,也可理解為缺失,類似於截肢後內心巨大的痛苦,時刻提醒著我們曾經擁有過而現在失去了的。而人格解體者未必明確知道原來得到過什麼,卻仍然一直感受到某個部分「丟失了」。因此,解體才如此令人痛苦而絕望,靈魂浮萍般風雨飄搖。這也正是為什麼其感受難以言喻,因為人類的語言中根本沒有能夠形容它的字詞。

不過,埃米爾以及其後來者的描述依然達到了語言允許的極致,也許在有些人看來他們的言辭顯得過於空靈縹緲,或者認為這些不過是疲憊不堪的自憐自傷,但事實上,這些文章往往一針見血鞭辟入裡,且極富洞察力,也給其他掙扎著想將自己的惶惑感受訴諸言語的人帶來了莫大的安慰。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埃米爾因為自己的私人日記而獲得了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名望。如今,他已名滿歐洲,甚至法國有一條街以他的名字命名。更重要的是,他關於人格解體的主旨、以及匪夷所思的無我與無限的統一,無論是否令人愉悅,註定會在後來的各類文學作品中反覆出現。二十世紀,自我湮滅的重要意義通過大量新的途徑發聲,必然更加吸引大眾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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