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普通愛情的七個瞬間

El amor es la cosa más triste del mundo cuando se acaba.

愛情太短,但遺忘很長。

——安東尼奧·卡洛斯·霍賓 (Ant?nio Carlos Jobim)

花園

從中央公園的喧囂里向南走不遠,是一個不知名的小花園。地圖上標註它是鮑爾弗街的一部分,但在我看來還不如說它只是其分叉的一條小徑。我每個工作日用完晚餐,這裡是我回家的必經之路。

花園裡並沒有花。但是園子盡頭兩棵不知名的樹卻開得很好,滿枝藍紫色的花朵熱情地伸向鮑爾弗街的盡頭。然而十月將盡,悉尼的春天日漸消瘦,我現在能遠遠看見滿地散落著淡紫色的花朵。

我湊上前去,俯身準備挑幾瓣完整的花朵,卻發現一段樹枝直接斷在地上。

「藍花楹,這種樹的名字。」我聽見不遠處小園長椅上的老者對我講道。

算是一個不那麼庸俗的名字,可是沒想到的是這兩晚的夜雨瓢潑如此,打落無數花瓣,更斷了它的一條枝。

「無關風雨。那天深夜的一輛救護車駛來這個街區,雨後路滑,行車太急,不小心刮掉了這一條枝椏。」老者向我釋疑道。

噢,救護車。我注視著剛剛拾起的一朵花,喃喃道。那天晚上,我也在。

救護車

澳大利亞是一個閑散的國度,儘管我住在離市中心十幾分鐘腳程的街區,過了七八點,街道上的店面也幾乎打了烊。我記得那晚我找到一家營業到很晚的咖啡廳,像還在國內一樣,悠閑地選了一杯飲料,漫無目的地看著筆記本上的文檔。

這時候我的手機亮了,一條新微信,是她。

若是三周以前,這不過是每天發生一百三十多遍的稀鬆平常。但是那個晚上之前,我們好像已經互刪了一般,寂靜了二十一天。

「同一張簽證第二次入境澳大利亞的話,我需要注意些什麼嗎?」

我與她八個月前,一起來過這個國家,當時的第一站,也是悉尼。按照約定,我們將在八月分開,然後我在這裡等待她與十一月一同到來。但是這個約定,早已隨同其他千萬個約定,在三周之前廢棄了。

「你還是會來悉尼?」

「嗯。」

「但是,你不是已經和我提分手了嗎?」

「我們都反思了這麼久了,目的已經達到了吧。」

「你不是和新男友都在一起半個月了嗎?」

「你是不是智障呀?這是氣你的都看不出來嗎?」

我緩緩放下手機,一時思緒翻湧,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收拾了東西,出門準備回家。

雨後的悉尼,路燈、月光以及地上的水跡把夜晚照亮得通透,街道由寂寥變得開闊起來。我不禁深呼了一口沾滿南太平洋雨露的空氣,抬頭看著街對面亮起的紅燈,再把它徹暢地呼了出來。

這或許是一段雙方都早該放下的感情,但是知道它能多活一段時間,也讓人覺得歡欣。

綠燈亮起,我正準備邁步向前,一輛救護車呼嘯著從我面前閃過。

我聽見它的聲音從左由遠及近,又向右由近及遠。

我回過神來,發現我躺在小房間窄窄的床上,桌上暖黃的小夜燈默默地注視著我,隱隱約約還能聽見救護車的聲音。

哈,我應該在夢裡,就察覺到異常的。

下意識起身用近視而又夾著將溢淚水的肉眼在床上瞎摸,抓起手機。

它慢悠悠地亮起來,靜靜地告訴我這個時刻:

05:20。

婚禮

你或許不知道520在漢語文化里意義吧。我對老者說著,卻頭也不回,仔細端詳起我挑出來的第二朵落花。520這個數字,它與另一個故事有關。

今年5月20日,她回家以伴娘的身份參加婚禮。這是2017年以來,我們第一次分開三天以上。

彼時的北京,春夏之交,宿舍樓里洋溢著即將畢業的熱鬧。而我,關於何去何從,還沒有做出最後的決定。

「你對婚姻怎麼看?」我正斜倚著寢室窗戶,看著窗外的熱鬧時,一條微信打破了我的寧靜。

「你對畢業怎麼看?」如果一個問題無法回答,那麼最好的方法,就是拿最難回答的部分,求助於出題人。

但是她好像並沒有看出這兩個問題有什麼聯繫。「第一次離婚禮這麼近。」她述說著新人漫長的愛情與昨日感動的瞬間,最後問我,「我們什麼時候能等來這一天呢?」

「我不知道,要看我們各自想成為怎樣的人吧。」其實我想成為怎樣的人,相遇時就與她講過。然而兩年,我都不再確定自己到底想要成為怎樣的人了。

「忘掉遠方的江湖,在愜意的江城活著會很幸福吧。」

「可是,我們會不會遺憾,沒有去遠方看看?」

「那就出去看看吧。我也會留學,然後再次回來。」

「但是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也可以為了陪伴你而選擇去哪座城市。」我看著窗外意氣風發的准畢業生,也隱隱覺得,不同的城市帶給人的感覺並不會有太大不同,而我正變得有能力在任何自己選擇的城市生存和生活。

「雖然我很想讓你這麼做,但還是不要了吧。我們也需要一些時間學會獨處,下一次相見時彼此才能更加富足。」

在形形色色的飯店喝過無數次喜酒,但是我思想上離婚姻最近的一次,竟然是在寢室的窗檯旁。

不過現在我已經知道,每個城市帶給人的感覺很不同,卻又可以說沒什麼不同。但我意想不到的是,對於彼此感覺很不同的兩個人,最後也會放下對方,覺得沒什麼不同。

不同

當愛情發生時,你是怎樣認出它來的呢?我認真尋找著下一份採擷品,直到我看到一抹第一眼就覺得不同的紫色。

我想應該就是這種,「不同」的感覺吧。但是第一眼就覺得不同,大概沒人會這麼看我吧。

所以即使我們在那一年的11月決定攜手一起走,像穿過北京冬天漫長的霧霾一樣,一開始我並沒有多少信心。

直到2016年2月7日,那天除夕。

前一天晚上我們在寒夜裡告別,第二天將各自陪伴親人迎接新年。

「哈,那就明年再見咯。」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傻傻地說個哈字,她嘴裡呼出的水霧,讓她的臉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除夕是我冬日裡為數不多起了大早的日子。還沒有逃出被窩,我習慣性地掏出手機。

QQ里是昨天半夜她睡不著發來大段大段思念的話。

「整天都想黏在一起的我,是不是得了一種奇怪的病。而且要明年才見吶!怎麼可以這樣?」

傻瓜,明年就是正月初三而已啦。

我忽然也傻笑起來,心理涌動起一股暖流,瞬間忘記了寒冬,翻開被窩就跑了出去。

然後被我媽一頓「大冬天穿個短袖短褲出來晃,你是不是個智障」給打了回來。

我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把那一段話截了下來,心想是不是該買個手機殼,把截圖裝裱起來。

因為它讓我確認了,我確實,可以意味著一種不同。

這張截圖成了有關於她的回憶留在我手機里最長的歷史祭奠,我清理過兩次過去,但都選擇保留了這一份回憶。

直到10月28日,知道了她把這份殊榮給了新的人,這張截圖最後還是成為了數字海洋里消逝的泡影。

淚與痕

如果故事的全景是這樣的話,那麼怎麼又會蕭條破敗如此呢?如果我只挑選那些完好的落花,又怎能反映這一枝的生老病死呢?

今年北半球的一個冬日早晨,我去到她家門口找她。敲門之後聽到窸窸窣窣狗爪子刨門的聲音,是她家新養的小狗。我正準備彎下腰接受小狗的擁抱,忽然間門開了,她徑直抱住我,頭靠在我的肩上。比那隻冬如脫兔的小狗還快。

我感受到背對著我的她的臉頰上閃爍著淚痕。趕緊問到,「怎麼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我翻手機,怎麼找,卻也不能找到你的聯繫方式了。」

因為一個夢哭,我大致沒有過體會,以後也怕不會有吧。

但是我知道她在擔心著什麼,我們或許一直想成為不一樣的人,我們根本上只是在一個岔路口相遇,不應該一起走這麼長的路。

或許她夢到了,岔路口上沒有遇見我的自己,在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中,感受到的孤寂。

就像這一樹繁花一樣,向陽枝頭的那一朵,會不會因為無法體驗背陰處盛開的風景,而對彼處另一朵的花開花敗,感到悲傷呢?

「我越上年紀,就越覺得自己像一棵樹。」旁邊沉寂已久的老者忽然插了一句話,「像從根底爬上了樹梢,而又不僅僅爬上了樹梢。我若閉上眼,彷彿還能看見當年做出了不同選擇的我,現在又過得怎樣。」

我回頭望著他,看見他合上雙目,也看見他思緒正翩。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一段記憶與其背後的可能性,生生從我們的人生里割裂出去,有如這一樅斷枝從樹上裂開,這株藍花楹,它又會不會痛呢?我看著樹枝的裂痕,不禁發出疑問。

「會,也不會。」老者還是沒有睜開他的眼睛,「會是因為瞬間的疼痛是真實的。不會,是因為生命以整個時間尺度去感受這種疼痛,它也就被稀釋成一種若有若無情緒,而不是疼痛了。」

「因為生命是一種流動。」

斷枝

這樣說的話,便是時候解答為什麼枝椏會斷,救護車會開進我的夢境,而這段感情又為何會走向終結了。

九月,我在堪培拉,她在北京。

彼時的我,來澳大利亞找了七七四十九天工作,唯一的成果,是一家巨頭終面後的淘汰者。三個月前倚窗而望的銳氣,不知道還剩幾分。

彼時的她,剛剛開始大四的實習。第一次真切地接觸到她之前選擇忘掉的遠方江湖,忽然有點心動這寬廣的舞台。

兩個人,都改變了。

她問我要一份承諾,但是我不敢輕易許諾,我不知道此時的困境,是有限還是無盡。

這便是那天晚上悉尼的驟雨,落花無數。

七天後,中秋,我還是爬出了泥沼,得到了我想要的工作。

也是那時,我知道她已經有了新人陪伴,正在遠方攜手遊玩。

這便是那晚即將破曉之時,被車刮下的斷枝。

岔路口

斷枝的裂痕展示了斷枝的年輪,它們的圓心,是故事開始的地方。

那個北京的初冬,一個迷路的女孩問男孩,要成為想像中的自己的話,在前面的岔路口應當怎麼走。

男孩停下來,聽她講述了她要去的地方,看了看周圍可能給她指路的人,說,你確定那是你要去的地方嗎?雖然終點無限風景,但是前路荊棘叢生,要不要我陪你一起走?

她遲疑了一下,說,你剛才,不是要往另一邊去嗎?

男孩看了看另外一邊更為險峻的路途,想了想一路走來尚未見到風景的失望和氣餒,搖搖頭說,不,這條路也可以去到我要去的地方。

我放下斷枝,抬頭看繁花依舊的藍花楹,詫異地發現樹榦上的裂痕竟講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故事:

男孩說,抱歉了,但是我知道,關於我的無數時間線,無數可能性,匯聚在離你太遠的地方。

會心一笑,錯在相逢,但是好歹都是善終。

起身看見高樓吞噬了最後一縷金色的光線,冥思的老者已經陷入淺淺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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