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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條橙》的兩個結尾?

大多數人一樣,我是先看電影,然後再去讀小說的。記得看完電影的時候,有一種震撼的感覺,但是又說不清震撼我的到底是什麼。現在想起來,好象庫布里克(Stanley Kubrick,1928—1999)的電影都不是一眼能看穿的,似乎有一種偽裝分散了人們的注意力。為了把這部電影搞明白,或者說「看懂」它,我找來了原著,認認真真讀完了,兩者一對比,這才對庫布里克的表現手法有所領悟。

  小說《發條橙》(A Clockwork Orange)並不長,薄薄一冊,十萬字,兩個晚上就讀完了。原著一點也不晦澀,情節性很強,表現的主題「人必須有道德選擇權」也不算新穎。唯一的難點是作者自造的Nadsat語言,但在中譯本中,語言難點自然就不存在了。我的感覺是,從文學角度看,這部小說不能算是第一流的作品。但電影就不同了,經庫布里克之手呈現出來的視覺形象是那麼令人難忘,以至它成了二十世紀中一部獨一無二的經典之作。那麼,庫布里克成功在什麼地方呢?

其實,電影對小說情節的改動並不大——除了沒拍最後一章,這個我在後面會詳細談——基本上是忠實於原著的。「忠實」的意思是,導演不曾「深化」或「淺化」小說的主題,更沒有變造主題,電影是原原本本的把小說搬上了銀幕。庫布里克的創造不是表現在電影的內容上,而是表現在電影中那些千奇百怪的視覺畫面中。

  《發條橙》是一個充滿了暴力和強姦的故事,發生的地點大多在無人的街道、空曠的大宅、監獄和精神病院之類有很強現場感的地方,這些場景在小說中也許只是幾個平淡無奇、一筆帶過的單詞,但如果落實為電影中活生生的畫面,效果就有些驚世駭俗了。庫布里克的厲害之處就在於他把這些鏡頭毫無顧忌地都拍出來了,比如同樣是表現暴力,大多數影片是將鏡頭對準了施暴者,而《發條橙》始終是拍受害者,血流滿面、蜷曲翻滾、呻吟不已;再比如,《發條橙》里的強姦就是這件事原來的樣子,毫不隱諱,而不象某些影片中只看見晃動的人影,配上幾聲女子的慘叫。所以在這一點上,電影是借了小說的光的,小說本身就提供了有視覺衝擊力的故事基礎,供庫布里克大膽發揮,但庫布里克最大的創造還不在這裡。

  看過電影《發條橙》的人,恐怕對開頭的畫面都很難忘懷吧。先是一個主人公亞歷克斯的特寫,他戴著圓頂黑禮帽,臉上獰笑著,右眼的上下方都貼著誇張的假睫毛,袖口上裝飾著帶血的眼球。然後鏡頭逐漸拉長,露出亞歷克斯的全身和他的三個夥伴,他們都外穿著白色的緊身內衣,內褲套在最外面,以顯示自己的性感。他們正坐在柯羅瓦奶吧中,品嘗著奶茶。黑色的奶吧里亮著幾盞冷光燈,四周裝飾著各種頹廢的藝術品,所有的桌子和椅子全做成了裸體女人的樣子,比如吧桌的四條腿是女子的兩手和兩腳,桌面則是她的胸脯。我看了這個形式感十足的開場後,立刻就想到了畢加索和達利的一些作品——變形、誇張、鮮艷、對比強烈——再看下去,才發現整部影片都是這種風格,幾乎每一個布景都很奇特,有一種未來主義的味道,彷彿是搬上了銀幕的現代派繪畫。我來舉幾個細節,影片中所有的女性角色都頭戴奧綸的彩色假髮,亞歷克斯住處的窗帘上印著貝多芬碩大的頭像,而在監獄的入獄處居然平放著一排陶瓷浴缸。我不得不承認這種新奇怪誕的場景讓我有一種好奇感,急切得想看下去。後來我讀小說的時候,看到某一個情節,眼前就不由自主浮現齣電影里的樣子。我想這是大多數人的體會,庫布里克為《發條橙》找到了外形,如果沒有這些奇特的布置,電影是決不會這樣成功的。

  接著的問題是,為什麼庫布里克要這樣處理這些場景,或者說,他為什麼要這麼拍。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因為這些場景確實與主題的關係不是很密切。我猜想的答案是這樣的,首先庫布里克想強調這是一個假想的故事,這不是現實,所以用這些布景提醒大家這不是真的(但影片里有納粹和伊麗莎白二世的標誌,這說明他也不希望這個故事和現實完全無關);其次,也是更重要的,重視影片的形式和視覺效果一貫就是庫布里克的風格。庫布里克是那種喜歡華麗新奇的導演,平平淡淡不是他的追求。本文開頭,我說庫布里克的電影有一種偽裝,就是這個意思。仔細想想,他的其他主要作品《2001漫遊太空》(2001: A Space Odyssey)、《閃靈》(The Shining)、《全金屬外殼》(Full Metal Jacket)、最後的《大開眼界》(Eyes Wide Shut)等等,莫不如此,每部電影都有自己獨立的外表,而內容隱藏在外表之下,反而倒有些看不清了。庫布里克得過的唯一一個奧斯卡獎就是視覺效果獎(順便提一下,《發條橙》得到過1971年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剪接和最佳劇本四項提名,但最後都輸給了《法國販毒網》)。庫布里克如此喜歡形式,也許和他早年當過雜誌的攝影記者有關係。

  我以下想談的,也是歷來爭論最大的,就是如何看待電影缺了最後一章。小說最早在英國出版的時候,共有21章,後來在美國出版卻變成了只有二十章。庫布里克的電影是根據美國版拍的,所以等於是只拍了前二十章。原作者安東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1919—1993)對此大為不滿,嘲諷道:

  「《發條橙》拒絕被忘記,這主要歸功於斯坦利?庫布里克的同名電影。我自己非常樂意與它斷絕關係,可惜做不到。……我的 後半生有大量的時間在複印關於創作意圖和意圖落空的聲明,而庫布里克和紐約的出版商卻在恬不知恥地享受肆意歪曲帶來的回報。」

  為什麼作者認為少了最後一章就扭曲了創作意圖?電影和小說兩個版本從主題上分析,哪個更好呢?為了說清這個問題,先讓我來補述一下第二十一章的內容,也就是在影片結束之後發生的故事。

《發條橙》的兩個結尾  電影講道,英國政府決定在亞歷克斯身上建立巴甫洛夫式的條件反射,使他一想犯罪,就痛苦不堪,以達到減少犯罪的目的。結果反對黨拿此事大做文章,令政府狼狽不堪,最後不得不替亞歷克斯解除了原來的設置,使他又可以隨心所欲的犯罪。亞歷克斯說了一句「我已經全好了」(I was cured all right),電影就在這裡結束了。第二十一章接著往下寫道,亞歷克斯又和以前一樣,組織了一個犯罪團伙,實施搶劫和強姦,但現在他的手段更高明了,再也沒有被捉住過。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對這種生活感到了厭倦,渴望結婚成家,於是就放棄了犯罪。

《發條橙》的兩個結尾  我不知道別人對第二十一章怎麼看,會不會有人認為它只是把以前的內容做一個同義重複?但其實不是這樣的,它和小說的主題大有關係。作者的意思是人必須有自己的選擇權,善和惡都必須出於自己的選擇,「強迫行善」和「強迫行惡」是一樣不能被允許的,否則人就不是真正自由的,而只是一隻發條橙了,「硬是強迫生機勃勃、善於分泌甜味的人類,擠出最後一滴橙汁,供給留著鬍子的上帝嘴唇。」

《發條橙》的兩個結尾  電影只拍到政府又把亞歷克斯變為正常,這等於說亞歷克斯仍是一隻被動的「發條橙」,他仍在外力、而不是在自我的控制下。小說中的第二十一章就不同了,這一回亞歷克斯放棄犯罪是在自我的願望下實現的,所以最終他恢復了人的力量,不再是「發條橙」了。很明顯,小說的結尾更光明和圓滿一些,用作者的話說就是「又回到了現實」,而庫布里克的電影則「只是一個寓言」。

《發條橙》的兩個結尾  我仔細想過這兩個結尾,覺得含義確實大不一樣。但我也說不出哪個更好一些。好在每個喜歡電影《發條橙》的朋友,都樂意去讀一下第二十一章,同時接受兩個結尾,也許這比接受任何單一的結尾都更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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