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失所(下)
(三)
張遠沒有考上市重點。
父親和母親沒有對張遠說什麼,但是半夜醒來的時候,張遠從他們的談話里知道了他們為苦惱了很久,最終做出了一個不容易的決定。
張遠被送去了市裡的私立高中,私立高中的教學質量可能是僅次於市重點,但是學費卻比其他學校貴了十倍不止,這筆錢對於張遠的家庭來說雖然依舊承擔得起的,但是顯然十分吃力。
上學第一天父親扛著張遠的行李走在前面,兩個人從校門口密密麻麻的豪車中擠了過去。張遠覺得接待報名的工作人員,寢室管理員,甚至路上所有人,視線停留在父子兩人身上的時間都格外地長,這種格外的注目讓他如芒在背,低著頭,恨不得把頭低到地底下去。
在寢室安頓好了之後,父親推脫了其他三個室友家長的聚餐邀請,最後和張遠在一家路邊小餐館裡坐了下來。餐館老闆兼服務員漫不經心地把菜單遞了過來,父親看了看菜單上的價格,還是皺了皺眉頭。
「你要好好念書,這次我和你媽花了這麼多錢把你送進這個學校,不容易。你的那些室友都是有錢有權的,你不要和他們一起混,你沒有那麼大的家世。」
這是父親臨行之前的叮囑。張遠心中空蕩蕩的,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最後他點了點頭。
父親說旅館價錢貴,他不想再多呆在這裡。於是飯後張遠再一次目送了父親遠去的背影,那個符號模糊了周圍的背景,於鮮亮的人群之中格格不入地穿梭著,最後被光怪陸離的世界淹沒。
張遠一個人慢慢往回走,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獨自行走。他看到幾個學生樣子的人說笑著,於是加緊腳步跟在他們身後,後來發現這幾個人拐進了路邊的網吧。他繼續往前走,發現幾個大人拎著大包小包,張遠跟在他們身後,後來發現這幾個人拐進了校門口的小區。他最後在校門口看到了自己的室友和家長們在一起說笑著,他想走過去問好,但是最終卻步了。
學校的大門金碧輝煌,張遠從一邊的小門走了進去。
回到寢室很久之後,幾個室友才提著大包小包回來,禮節性的給張遠打了個招呼,興緻勃勃地談論起下午吃飯逛街時候的趣事,一直到快要睡覺的時候,其中一個人才想起一直都坐在床上的張遠。
你下午幹嘛去了?怎麼不和我們一起吃飯?一個室友問。
沉默。
應該是他爸有急事吧,先前說了的。
其他兩個人哦了一聲,張遠看向這個替自己解圍的人,他脫掉了自己白色的帆布鞋坐在床上玩手機,看到張遠看向自己的時候愣了愣,然後對張遠笑了笑。
你好啊,我叫鄭旭然。
鄭旭然脫掉上身的T恤,尚還稚嫩的身體上鼓起了結實的肌肉,張遠覺得那一定像是剛剛出籠的白面饅頭,表面光滑,火熱,按下去彈彈的。
怎麼練肌肉啊。室友問。
我都是經常游泳的。鄭旭然笑的笑容讓張遠想起了故鄉河畔六月的陽光,照得自己心頭都是溫熱的。
很久之後,當張遠真正觸摸到這些肌肉的時候,他的真實感受不再是白面饅頭,他覺得鄭旭然像是一架鋼鐵機器,有力而粗暴,從內而外,摧毀了自己十六年來堅守的東西。
在老師面前,鄭旭然是根正苗紅偉岸光正的全班前五名;在高一年級面前,鄭旭然是本年級級花鄭佩佩的男朋友。
但是張遠知道,鄭旭然的夜晚屬於自己,他的懷抱是自己的巢,他的懷抱給自己一種故鄉蘆葦盪的感覺,他把頭深深埋進去,鄭旭然體溫像是六月的風,溫度讓人覺得安逸妥帖。
你喜歡我嗎。
喜歡。
那鄭佩佩呢。
我也喜歡。
本能地,張遠想要將他據為己有,但是直覺告訴自己,反抗可能會讓他失去這片土地。
張遠退縮了。
但是鄭佩佩沒有。
張遠和鄭旭然同性戀的事情不脛而走。
流言彷彿在一個下午之間就傳遍了整個年級,星期天張遠從外面回來,走到教學樓下面的時候,教學樓陽台上密密麻麻站著的全是人,像是歇在電線杆上的麻雀。
喲,同性戀!不知是誰高聲喊道。
麻雀們瞬間嘰嘰喳喳地炸開了鍋,張遠抬起頭去看著上方一張張居高臨下的臉,它們神色各異,卻長著同一雙眼睛,目光像是無數鋒利的刀片,在自己身上極力搜刮著。
張遠默默地走回教室坐在自己桌子上,剛剛為首起鬨的男生一屁股坐在旁邊鄭旭然的位子上。
被人插很爽嗎?
張遠這個時候突然從座位上竄了起來,一八五的他像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攔在了那個人的面前。不安和憤怒讓他不停地抖動著。
再說一遍。
沒有人再說什麼,所有人再也沒有說什麼,鄭旭然也不再和張遠多說話了。
周末地時候張遠小心翼翼地在網吧的角落裡搜索信息,發現本地有一家遠近聞名的酒吧,裡面據說大部分是和自己同類的人。
他抄下那個地址,周末的晚上在酒吧門口徘徊了好久,始終不敢進去。
小帥哥,來我請你喝一杯?
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在門口遇見了徘徊的張遠。
很多年後張遠回憶起那個時刻,記憶中全是自己在路燈下徘徊的惴惴不安的孤單身影,那一道聲音對於行走在黑暗之中的他,就像是頭頂的一道光。十七歲的他循著聲音抬起頭,看到頭頂有一道圓形的光照下來,照亮了黑暗中的自己。
一進門就有很多人對著兩個人熱烈地打招呼,張遠一開始覺得他們妖里妖氣,非常讓人難受,但是慢慢地他開始喜歡這種感覺。
他們都知道我是同性戀,但是他們對此不屑一顧。
西裝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替張遠擦了擦嘴邊,張遠斜起嘴角笑了笑。
真帥啊。對方笑著,手上把玩有著耀眼商標的車鑰匙。
耀眼的車標在十米之外晃到了門童的眼睛,眨眼之間又是一輛豪車開進酒店,兩個年輕人從車裡搜出來,其中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樣子,另外一個只有二十不到的光景,學生穿著與酒店背景格格不入。
這年頭,真是什麼事情都有。酒店門童一邊想著,一邊面無表情地替兩個人拉開了大門。
張遠面前的人深深地陷進了柔軟的大床里,他西裝筆挺,襯衣扣到了最後一顆子扣子,領帶凌亂卻平整地耷拉在另外一邊,西褲和皮帶的連接處被身體不老實的姿勢拉出規整的皺褶。
他伸出手去拉開了領帶。
不要,你還小。對方請求著。
看著對方規整且脆弱的樣子,張遠的腦中猛地一熱,冒出來的只有再簡單不過的一個想法:
摧毀他。
下一個瞬間,他雙腿壓住了對方的手,在對方懇求和掙扎之中一寸寸地將對方的恥辱緩緩暴露在自己面前。
張遠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快感來源於慢慢破壞掉西裝的規整,慢慢讓對方放棄掙扎,慢慢地看到對方放棄反抗,被自己征服。
不要……。
三十歲的男人凌亂地躺在那裡,酒精讓他沒有力氣再掙扎,連反抗一個十七歲少年的力氣都沒有,對方像是一隻飢餓的小獸,一動不動的欣賞著自己恥辱地繳械,他知道自己要被咬成碎片了,果然下一秒身體就傳來了撕裂的痛感,他無力抗爭,只能選擇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吧嗒,吧嗒。
白色的液體滴在酒店的地面上,第二天接近正午的強烈陽光照進了酒店浴室,張遠把手中剩下的沐浴露抹在身上的時候,他聽見外面的人在說話。
回學校了能給我打電話嗎?
我沒有手機。
待會兒去我給你買個就可以了。
張遠回到寢室在床上坐了一下午,鄭旭然回來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手中的新手機,然後他注意到了張遠身上一整套的新衣服。
張遠徹底變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怪人。大家甚至記不起他一開始進高中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沒有人和他說話,因為他手機每天都有無數的簡訊,他在社會上有自己的小天地。
每一個星期他都有新衣服穿,手機隔兩個月就換一換,每個星期天下午有豪車把他送到校門口。
張遠發現了另外一片廣闊的小天地,他每天坐在教室的一角,窗外投進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他擺出各種或憂鬱或欣喜的神情,面前放著手機。
卡擦卡擦。
他第一次發現他人的仰慕竟然來得如此容易。在他的照片之下,除了溢美之詞外,還有污言穢語,他一開始很在意,但是時間一長,他忽然覺得那些污言穢語其實是男人們對自己最為真實的誇獎,因為自己調動了他們的本能,本能是不會撒謊的。
好帥啊,鼻子好挺。
皮膚真好。
好想把你按在床上……。
好想被你按在床上狠狠地……。
張遠在課堂上偷偷地看著這些留言,嘴角輕輕地笑著,抬起頭忽然看見窗外有一個似曾相識的影子。
下一秒他的心沉入了深海一般突然冰涼,他慌張地走出教室,被自己的父親拉到了沒人的角落裡。
啪。結實而響亮的耳光落在張遠的臉上。
老子供你來這麼貴的學校讀書,你上課玩手機?
看看你穿的這是什麼?
你媽天天在家裡省吃儉用,衣服都捨不得買,你呢?
張遠靜靜地站著,鼻血從他的下巴尖上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父親憤怒地咆哮著,最後咆哮變成尖酸,尖酸變成無可奈何的失望。
父親只是因為工作的原因短暫停留,很快就離開了學校。
張遠獃獃地站在廁所里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自己的臉已經輪廓分明,修過的劍眉英氣又齊整,有些耷拉的外眼角顯得憂鬱又可愛,修長的身體像個衣架子,撐起了昂貴的時裝,這些衣服都是那個人在商場里為自己挑選的,他在按照自己的意願打扮著張遠。
真是個精緻的玩偶,精緻到張遠心中瘋狂地想要摧毀他。
他舉起手,猛地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鼻血像是決堤後的洪流瞬間湧出,他伸出手去擦了擦,不小心擦了滿臉。
鏡子里這個滿臉是血的人好滑稽啊。張遠咧開嘴笑了,他更用力地抹開臉上的血,剛剛精緻的臉不見了,鏡子里只剩下一張猩紅而扭曲的笑臉,它的眼角邊有什麼東西在凝聚,而後忽然下墜,沖開了一片深紅,在臉上留下兩道歪歪扭扭的痕迹,像是一條幹涸的河床,周圍是紅色的土地。
最後那些紅色的土地也乾枯了,無數細小的裂痕慢慢長大,變成無數縱橫的溝壑,整片紅色的大地分崩離析,露出最下面的,張遠的臉。
酒店的大床上,張遠的臉上兩彎劍眉微蹙,身體隨著喉嚨深處的低吼不斷地進攻著,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身下這個神情遊離、不斷向自己索取的人。
張遠忽然伸出手去。
啪。他一耳光扇在對方的臉上,自己也愣住了。
對方驚愕地睜開眼,下一秒鐘眼神卻變得狂熱。
對,就這樣,扇我耳光,罵我賤貨。
自己照片下的那些污言穢語忽然潛流一樣湧上了地表,張遠一個字不漏地開始重複那些自己討厭的話。
在失去理智那一刻,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對方的領帶,對方被拽的喘不過氣來,兩個人在喪失理智的怒吼中完成了又一次合作。
又是一個天光未明的清晨,張遠放下了他手中的領帶,是他剛剛系好的。昨晚他高考結束,沒有去班級聚餐,今天他要離開這個城市了,要和面前的人說再見。
你會出名的。那個男人伸出手指替張遠擦了擦嘴角,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
為什麼。
長得帥。三十一歲的男人在十八歲少年的面前開始有點羞怯。
我還可以繼續來找你的,我也不想要別人。
穿好了西裝的男人沒有再說話,他走到酒店巨大的落地窗前俯視著這個城市,張遠想要過去拉住他的手,可是他前所未有地把自己的手插進了褲袋裡。
我留不住你,不想傷害自己,不想傷害家人,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張遠沒有再說話,他從背後環抱他,然後把鼻子緊貼在了他的脖子上。那裡的溫度和清香,總讓他想起那片蘆花盪。
終究只有那個地方,才是自己永恆的歸宿嗎。
(四)
大學離家很遠,而且是張遠有意為之。
在鋼鐵森林和巨獸的巨大城市中,張遠終於徹底擺脫了家鄉的影子。
軍訓過後寢室的新室友躺在床上談論著新班級的女生。
遠哥這麼帥,肯定不差女人吧。
張遠笑了笑,我對這些沒興趣。
那你對男人有興趣?哈哈哈?
張遠乾笑了一聲,沒有再接話。
第三天軍訓休息的時候,張遠坐在男生堆里玩手機,他一抬頭看見面前有人遞了一瓶水。
人群開始起鬨,張遠抬了下眼皮看了看對方,還是個很不錯的女生,只是因為周圍人的起鬨羞紅了臉。
張遠屁股都沒抬,接過了水低下頭去。
下午兩個人在餐館裡一起吃飯的時候,姑娘一個勁兒地往張遠碗里夾菜,但是她每對自己好一點,張遠的心中反而更加難受,看得出來姑娘實在是非常善良,也很喜歡自己,但是自己給不了她任何東西。
他看見姑娘害羞地低下頭去,伸出纖細的手指攏了攏耳邊的頭髮。從耳根到脖子的皮膚白皙細膩,很純凈的女孩子,自己不能耽誤她,張遠想。
對不起,我是gay。
張遠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姑娘已經走出了好幾步。燈光之下只有他一個人,像是舞台上唯一的演員。
你不喜歡我也沒有必要編這種借口啊。姑娘轉過頭來。
是真的,我喜歡男生,對不起。
回到寢室的時候張遠的腦子仍然是一片混沌,室友好奇地湊過來,想從張遠的嘴中掏出個究竟。
就是不合適吧,沒感覺,張遠說。
哎,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室友最後感嘆道。
每晚的寢室里除了幾個室友打遊戲的聲音就沒有別的,失去了之前的經濟來源,張遠來上大學時並沒有買新電腦。
窗外的蛐蛐吱吱地叫著,鬧得張遠心裡發癢,室友們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屏幕,雖然是背對背的距離,交流還是在耳機里,張遠參與不進去。
張遠想要買台電腦,他盤算著要怎麼和爸媽說一說,只是每一次想到自己要面對母親為難的臉色和父親盤問一樣的質問時,他便毫不猶豫地放棄了。
還是高中時候好啊,那時候不缺錢。
到了十一點熄燈的時候,張遠仍然是心癢難耐,在寢室門關閉之前他出了門。大學本來就在市中心不遠的地方,現在出門正是夜生活的時候。
張遠走進gay吧的時候姿勢已經駕輕就熟,他還沒坐定就察覺到有好多人在對自己指指點點,他拿起酒單看了酒,剛剛抬起頭就有人跑過來。
你是張遠嗎,我跟了你的微博,你真人比照片還帥啊。
張遠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但是結合他從前在微博上所見所聞的一切,他並不慌張。只是他還是沒有想到自己真的會在這種地方被人輕而易舉地辨認出來。
酒吧里的燈光很暗,很多潛伏在黑暗中的眼睛都盯著張遠,像是伺機待發的野狼,在心中打著最後的算盤。
叮噹。
一切不安定都隨著這聲脆響戛然而止。
一枚黑不溜秋的東西被扔在了張遠面前的桌子上,上面有一個可愛的,振翅欲飛的「B」。車鑰匙的主任對著酒保默契地點了點頭,然後沒有絲毫商量的意思,一屁股坐在了張遠的面前。
剛剛還注視著張遠的那些眼睛忽然間開始緩慢撤離,意味深長的眼神彷彿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切的發生。
你也太囂張了。
怎麼,不行嗎。
待會兒你會求饒的。張遠勾起了嘴角。
對方看起來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沒有張遠那麼高,顯然也遠沒有張遠那麼好看,但是臉上有著十分囂張跋扈的氣度。
隨便喝,待會兒一起出去玩。
昏黃的燈光散發出曖昧腐朽的香水味,叮叮噹噹的酒杯聲和來來往往的腳步聲麻痹著張遠的神經,苦澀的酒從喉頭滑向心間,張遠皺著眉頭向對方笑了笑。
走吧。
酒店裡,張遠把對方的臉細細地端詳著。對方不停地撥弄著自己的手機,忽然間張遠的手機就響了,張遠拿起手機看了看,顯示有一筆收入打進了自己的賬戶。
拿去玩兒,每個月就這麼點兒,多了沒有。
張遠心領神會,沒有推辭。
第二天他拿著錢,隨便在電腦城拿了一台最貴的電腦,又在商場買了幾件衣服,傍晚的時候回到寢室。
遠哥這是被富婆包養了?
室友笑著問。
對啊。張遠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寢室的其他人都哈哈地笑起來,他們知道對方這麼乾脆利落地回答,一定是在開玩笑。
張遠的生活從一開始的錢不夠花變成了每天除了吃喝就沒有別的。學校門口開了一家星巴克,課少的時候他可以在那裡從早坐到晚,一開始只是玩手機,後來他又買了另外一台筆記本電腦。
閑來無事的時候他愛給網上的後生們講一講生存之道,他發現了自己的一項才能,那就是自己無論說什麼,都會有一大群人瘋狂地追捧自己,當然他沒有那麼愚蠢,什麼都敢說,但是他肯定自己之後可以把寫字當作自己的一項事業。
出書了我先預定一百本。
你是我認識的最帥的作家!
直接出寫真吧,我肯定買買買。
來自三十萬粉絲的呼聲。
他在文字中兜售著自己一路走來的艱辛與不易,講到自己在田野上飛馳的童年,講到缺乏情感交流的家庭,講到被排擠的學生時代,換來無數人暖心的安慰和關注。
人生所有的不幸都是暫時的,你需要等,等一個春天,春天總會到的。
是的,但是我懷疑我等不到了。
不要放棄等待,即便是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他打完這些字,身邊的手機響了,聽筒里傳來熟悉的聲音,還能聞到一股子酒氣:
我現在好想你。你不是在出差嗎。
是的,我在出差,我想你,你去找個人,我要看你和他做。
什麼?
你去找個人,開視頻,我要看你和他做。
這樣不好吧。
照我說的做,有些話我不挑明你心裡也明白。
一根一根的路燈飛快地向後退著,計程車宛若行駛在時光隧道里。計程車後面坐著張遠剛剛認識的人,對方在三分鐘在之前還懷疑張遠用的是假照片,現在安分地坐在車後面,不安分地欣賞著張遠的側臉。
真好看。
張遠看著面前躺在大床上的人心裡感嘆了一句。面前的人深深陷進柔軟的床里,周遭的世界對他這麼溫柔,因為他美好且脆弱。
張遠看了一眼立在不遠處的手機,屏幕上的人面無表情地癱坐在酒店的椅子上,期待者這場表演的開始。
所有的聲音都被酒店厚厚的地毯和柔軟的牆壁吸收殆盡,張遠的心中嘩啦一聲,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了。
他一把揪起床上這個人的頭髮,把他摔在地上,對方上一秒還驚愕失措,下一秒已經雙手撐地,狗一樣跪在了地上。
叫爸爸,張遠說。
爸爸,抽一口煙。
那人嘴裡附和著爬到一邊,從包里拿出來一個形狀古怪的東西,像是化學實驗要用的儀器。
光發出刺耳的破碎聲,聲音變得格外刺眼。
對方凄慘的討好聲變成秋日裡狂風捲起的蘆花,從線條分明的蘆葦叢中飛向天際,天空是張遠最愛的猩紅色。
上一秒他還乘著輕巧的蘆花飄蕩在天際,下一秒他有突然頭一沉跌入人群,周圍千萬張嘴低語著,千萬隻眼睛在黑暗中張開,直勾勾地盯著兩團肉體淫靡地融合在一起,像是波浪一樣形狀隨著節奏不斷變換。
汗水包裹著張遠的身體,碰撞中他覺得自己像是一顆河流中的鵝卵石,消失了所有曾經的形狀,只剩下一個能融入他人身體的器官,他通過那個器官上的每一處溝壑與神經,感受著另一個人的存在,感受著這個世界的溫度,觀察著周遭的畫面。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以至於在最後那一刻,傾瀉的出口像是泳池突然拔掉塞子的出水口,他覺得整個人的靈魂都在隨之顫抖著,要被那個入口虹吸出去。
天堂破碎,他掉落下來陷進了床里。周圍一片寂靜,橘子味的燈光像是回放鏡頭一樣拼湊回了眼前的世界。
空氣中甜膩的潤滑油味道升騰著,變換著獨特的色彩,一邊那隻狗手裡拿著瓶子,咕嚕嚕地冒著泡。
張遠拿起手機,對方已經結束了視頻。留下幾行字。
我只是試一試你,沒想到你玩的這麼爽。
你根本不喜歡我吧。
關係到此為止了。
張遠心裡一涼,發現自己身上全是冷汗,腿腳也不聽使喚,於是整個人失去控制倒在地上,那隻狗從遠處爬過來,舔著自己的身體。
滾。他踹了一腳。
第二天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張遠打開了寢室門,他的面色枯黃,像是靈魂走丟的人。室友全部早讀去了,他躺在床上,一睡就是五天。
低燒煎熬著他的身體,第五天他精神好轉,拿起手機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微博已經被評論刷到爆。
你怎麼是這樣的人?
片子演的不錯。
我知道你遲早要下海,但是沒想到第一次內容就這麼勁爆。
給你寄出代表艾的明信片,吸吸。
張遠點開評論中的一張圖,看到五天前酒店裡意亂情迷失去理智的自己,一絲不掛。他看了看鏡子里自己的臉,五天下來自己瘦了一小圈。
心中像是有萬隻螞蟻在噬咬,小腿篩糠一般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滿是冷汗的手點開了手機,找到了五天前約過的那個人。
有東西嗎?
有的,你在哪裡,我馬上過來。
霓虹像是極光一樣飄蕩在窗外的天邊,川流不息的車匯聚成光的河流。日升日落,張遠覺得自己的日子凝固在了這個狹小雜亂的房子里。他不知道自己接觸了多少人的身體,但是只要自己睡在這裡,總會有源源不斷的人過來,自己像是一架ATM機,為排隊的他們取出想要的東西。
他不敢再去酒吧,自己不再是幾年前剛剛進酒吧時候那個忐忑不安的少年。那裡的人看著自己再也不再和善,所有眼神都是自己裸體行走在他們面前。
落地窗前張遠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倒影,曾經豐盈陽光的少年已經消失了蹤影,只剩下一具乾癟瘦弱的軀殼。又是一個秋日,空氣里有成熟的味道,也有衰敗腐朽的氣息。
橘黃色的天光之中,一個模糊的小影子從遠方緩緩飄過來,張遠下意識伸手將它捉住然後展開掌心。
一片柔軟的蘆花靜靜地躺著,柔軟的絨毛隨著晚風輕輕顫動,撫摸著自己的掌心。
張遠轉過身來,把它靜靜地放在身邊一張白紙上,白紙上有幾個不起眼的字。
篩查結果:陽性。
蘆花被疊起來的診斷書層層包裹住,張遠提起自己的東西。走回寢室的時候自己的東西已經不知道在外面放了多久,箱子上滿是灰塵。
這是母親說他和父親已經離婚的那天張遠要室友幫忙弄好的。
第二天。
村頭走來了一個衣著非常時髦的年輕人,削瘦的臉蠟黃蠟黃的,走路輕的像是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叫花子老張被太陽曬著,眯著眼縫看了一眼。
吸毒鬼。
不過有點眼熟。
記憶中的那個村子已經不見了蹤影,村頭的學校早換了模樣,記憶中雜亂的公路鋪上了乾淨的水泥,木房變成了齊整的洋房,曾經金色稻浪翻滾田野因為打工人口的外流變得雜草叢生。
張遠穿著白色的籃球鞋,穿過村裡小洋樓的森林,走進荒蕪的田野,來到亂石嶙峋的河灘上,從氣派的大橋下淌水過河。
高大削瘦的剪影立在隨風擺拂的秋日蘆葦盪前。
絳紅色的夕陽下,張遠靜靜地站在蘆葦盪邊看著「此地已被徵用」的牌子。
看來這個地方也快要回不來了,他想。
沒有了船夫的河面一片空曠。潺潺的流水聲中,張遠割了一大堆蘆葦,然後靜靜地躺了上去。
噼里啪啦的聲音開始響起,黑煙衝上了天。
張遠靜靜地躺著閉上眼睛,他聽見火焰的紅,聞到蘆葦的死,感覺到自己在一寸一寸地離這個世界遠去。
最後一個漫長的剎那,他看見許多人,許許多多個自己,於世界中立足,卻行走於人群之外。他聽見火中的蘆葦噼里啪啦的喧囂,像是一場狂歡,燃燒的自己雖然與他們一起燃燒,卻仍然身處狂歡的喧囂之外。
即將重歸大地的蘆葦被夕陽浸得血紅,於秋風中扭成一片腥紅的血海,它們對著蕭瑟的秋風完成了生命中的最後一次舞蹈,於死亡之中,找到了自己永遠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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