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給這個世界留些什麼<三>

<欠你一句對不起>

我已經感冒一個星期了,這個世界上的空氣好像一下子少了很多,每天枕頭墊得再高都只能很艱難地呼吸。大夫說是重感冒導致了胸腔積液,只要把積液抽掉就好了。

我打電話給我女兒,想讓她帶我去城裡去看看。女兒嫁到了隔壁城裡,日子過得也不錯,讓她帶我去大醫院應該能好得很快吧。

當天下午,女兒便帶我去了他那邊的一個醫院,抽液、照CT、帶氧氣罩。但是病情始終不見好轉,心跳也一直在140左右,我就像一個人卡住了我的嗓子,使我難以呼吸。

又持續了個把星期左右,女兒下班過來看我,忽然對我說道:「媽,我和阿剛準備帶你換個醫院,這個醫院不行。」阿剛是我女兒的老公。

而聽到女兒這麼說的時候,我也沒有多在意,只當是女兒女婿孝順了。只是在大醫院檢查以後,醫生說我好像得了淋巴腫瘤,需要立即住院。

「淋巴腫瘤是什麼?」我小聲問女兒。

「淋巴就是長在喉嚨這裡的東西,有了一個腫瘤,所以你呼吸困難,放心只要在醫院先掛水調養,等差不多的時候切掉就可以了。」女兒偷偷回答我。「走吧,我們先去住院,然後醫生來給你掛水。」

我是一個農村人,我們那裡很窮,我也種了一輩子田,除了種田以外的事情我一概不懂。哦對,我還懂養雞和鴨。想到家裡養的雞鴨,我又有些著急了。

「丫頭,我可不可以不住院啊,家裡養的雞鴨前些日子讓你二舅看了兩天,可是這麼些日子過去了,我不放心啊。」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你那幾隻雞鴨?你那點東西值幾個錢?」女兒忽然莫名其妙地凶起來,我也被弄得莫名其妙,只得怯生生地看著她。小時候她是我閨女,現在我老了,反而更像她的閨女了。看到我這樣,女兒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態度,又輕聲和我說道:「我幫你和二舅那邊打電話。」

說完,她便出去了。

回來的時候,女兒身邊跟著兩個護士,推著各種各樣我不知道的東西過來了。女兒看看我,說道:「護士幫你掛水, 這水可能有些疼,你忍著點。早點掛了早點好,家裡的事情我已經和二舅說過了,到時候他幫你看著點農活。」

聽到家裡的事情有二弟給照看著,我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開始讓護士給我掛水。我還要趕緊好了回去打理稻田呢!

大醫院就是比我們那裡要好,這裡掛的水都是彩色的,有紅的、黃的、藍的。但現實的殘酷卻是,輸液的時候痛苦無比,噁心,頭痛,之後就是嘔吐。這樣的治療真的好痛苦。

「我疼。」我看著女兒和女婿,女婿早在我剛開始掛水的時候就過來了。

女兒看著我難受的樣子,眼睛也紅了。「你熬一熬,熬過去就好了。等再輸兩次液就可以開刀了,然後你就好了。」

「嗯。我家裡鴨子還在下蛋呢,你二舅肯定都放在那裡,到時候等我好了把鴨蛋拿給你們吃。」不是我說大話,我們那裡我家鴨子是最懂事的,白天我把它們放出去到灌溉渠里去,晚上他們就自己回來了,下的鴨蛋的黃通紅通紅的還流油呢!

想著這些,我好像又覺得不那麼疼了。不過也幸好,聽大夫說我這個水要幾天才掛一次,所以不用天天那麼辛苦。而歇著的這幾天,女兒也會時不時就來陪陪我 ,我其實是不要他們陪的,這大醫院一天天得花那麼多錢,他們倆又掙不了多少錢。雖說日子是過得不錯,可是誰都知道生不起病啊。

「你不用來陪我的。我在這裡一個人挺好的。」我沖女兒說道:「你回去上班吧。」

女兒只是看著我卻不說話,一下子眼眶又紅了,「我陪陪你。」

「你怎麼了?是不是和阿剛吵架了?」

「沒,沒事。」女兒有些不願意說,一定是吵架了。

「你別和阿剛吵架啊,他在外面賺錢不容易。現在我又生病,都指望著他出錢呢。你就讓讓他。」一定是阿剛看我住院天天花這麼多錢不高興了。

「不是的,我們一定把你治好。」估計是被我戳中了心事,她都快哭了。女孩子嘛,嫁到人家,受點委屈是正常的。到底是太小啊,還不懂這些道理。

事情總是不那麼盡如人意,發現問題不對的時候,是在我第二次掛完水之後——我開始掉頭髮了。就算在沒有見識,看了那麼多電視劇的我也知道,掉頭髮只有癌症化療才會。

「丫頭,你實話跟我講,我是不是得了癌?」我把女兒喊過來。

「嗯,醫生說了,你這癌能好的。只要治療就能好的。」女兒信誓旦旦和我說道。

而見到女兒那一副肯定樣子,我卻不那麼擔心了。電視里不也有好多癌症又治好了的么?當然,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女兒告訴我治不好了,不然,我也不會做出那些讓我一直後悔到死的事情。

我積極地去配合醫生做各種各樣的檢查和治療,骨穿、腰穿、筋脈置管、化療。這些東西讓我痛的要死,每一次做完都像是死過了一次一樣。我怕痛,但我更怕死。我只是一個小農民,做了什麼孽喲,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什麼都不想啊,我就想活著。

第五次化療的時候,我的頭髮已經完全掉光了。我讓閨女給我買了一頂假髮,她說不好看,可我覺得好看。嗯,我還在等一個人。閨女親爸爸走了二十幾年了,後來我又嫁了一個男人,和我過了十幾年常年在外面打工。之前沒告訴他我生病,現在這麼大病應該要回來吧。

「丫頭,你有沒有和你爸打電話,讓他回來?」

提到她後爸,閨女一下子拉下臉來。「你別提那個王八蛋!我前兩天打電話給他說你生病了,讓他帶點錢回來,結果今天再打就聯繫不到人了。」

聽到這裡,我一下子懵掉了,再也聽不進女兒後面的話。我處了十幾年的人就這麼跑掉了?那個負心漢!祖墳被刨的王八蛋!我一生病就不管我跑掉了!

奇怪的是,對於他的拋棄,我只有氣憤卻沒有多少難過。畢竟當初在一起也只是為了有個男人可以養這個家。跑了就跑了吧,幸虧我還有女兒給我花錢治病。

現在,我只想活下去。

壞事來得時候總是一來一堆。沒幾天,女兒就給我帶了一個更不好的消息:阿剛也得了肝癌,已經沒錢給我看了。

「你們是不是不願意給我花錢了?」我猜這一定是阿剛嫌我錢花的太多不肯再給我治病,所以才故意這麼騙我。

「阿剛真的生病了。今天在我們那裡才查出來的,肝癌晚期。現在孩子還小,以後還得上學,他自己都沒捨得看病。真的沒錢給你治了。」

對於女兒的解釋我一個字也不相信,什麼去醫院檢查肝癌,我看最多是一個胃病吧!不給我治病了,那我不認你這個女兒了!

想著,我就直接把東西都收拾起來,對她冷冷地說了一句:「不給我看病是吧?那送我回去吧!」而女兒見我這態度,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的出來,默默地把我的衣服都收拾好,送我回家了。

晚上的時候,二弟正好過來了。見我已經回到家,便問道:「你怎麼回來了?身體看好了嗎?」

「沒呢,我家那個小婊子,根本不管我這個娘了。和他男人嫌我花錢多,不肯給我治病還說什麼得了肝癌,明明就是胃病!」

我生氣,更多的卻是著急。沒人給我治病了怎麼辦?我想活下去啊。都是阿剛,平時嘴上多孝順,有難的時候直接不管了。

這一刻,我無比地恨他,恨他奪走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想到我只能這麼慢慢等死,我恨不得他這個雜種真的死掉才好!必須是在我前面死掉才好!

不知是誰,將我這話傳到了阿剛耳中,他好像很生氣,據說他好像真的是要死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終於是提起了點精神——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終於遭報應了。

我在一天天等死中變得扭曲,疼痛的時候,就殺掉家裡的雞鴨。這些都是我養的,憑什麼這些畜生都能活我就要死?憑什麼是我要死?

我斷絕了和女兒的所有來往,我恨她。

我在痛苦與絕望之中掙扎著,熬著。多活一天就是一天吧!

而再見到女兒的時候,阿剛已經走了。我想幸災樂禍,可我做不到。女兒帶來了阿剛除了給兒子以外的最後一筆錢。

「這是阿剛托我給你的。你那麼說他的時候他很恨你,可是他真的是有苦衷的。」女兒看著我,淚流滿面。「他連自己都沒救得活,又怎麼救你呢?你怎麼能那麼說他?」

興許是那筆錢又給了我再度活下去的希望,也喚回了我的人性與理智。看著女兒那好似看待陌生人的的眼光,我忽然覺得很後悔。

「他讓我把你接到我家去住。」

我一言不發,趕緊去收拾東西,我怕她後悔。過去了總不能在趕我走了不是么?

但是我想的那些都沒有發生,女兒白天上班,中午回來給我煮點粥,偶爾也會帶些水果。我的錢不夠住院的了,所以只有化療當天才會跑到醫院去。看得出來,女兒雖然生我的氣,但終究還是愛我的。唯一遺憾的事情是,我的外孫好像特別討厭我。

他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其實到這種時候我什麼都不管了,我只要活下去。我願意這麼不人不鬼的,活下去就好,管別人怎麼看我?

隨著時間一天天推移,我的病也越來越糟糕。以前還能站起來走走,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我突然意識到,可能我再也沒有能治好的希望了。

每天除了忍受疼痛便只能盯著天花板發獃,我開始想很多很多事情。可能是知道自己沒多久了,許多事情也一下子就放下了。

我忽然想起了阿剛,我發誓我從來沒有這麼後悔過。他像我這麼躺在床上的時候是不是還恨著我呢?那時候他一定很難過吧?

越想,就越煎熬。人死的時候都是善良的嗎?為什麼我現在這麼自責和內疚,原來一直都是我誤會你了。

你等等我,等我下去了再和你懺悔。

我開始越來越渴望自己早點離開,這日復一日的內疚比疼痛還要折磨我,然而菩薩爺爺就是這麼喜歡開玩笑,想活的時候,不給我活著。想死的時候,卻又慢慢死不掉。

我每天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但是一清醒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外孫那冰冷的眼神和也這麼躺著等死的阿剛。不同的是,他才活了三個月,我已經活了一年多。

我不想熬下去了。

我終於熬不下去了。

我有一種預感,我快死掉了。我終於要解脫了。

我其實還藏了兩萬塊錢,現在也用不到了。我把藏的地方告訴了女兒,我想把它給我外孫,我想再聽他喊我一聲外婆。

可是到最後,我也沒有看見外孫。

阿剛,欠你一句對不起。下來再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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