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母親砍殺4子女事件:親屬稱這兩年沒領低保

8月26日下午五點左右,孫女楊改蘭帶著四個孩子在家吃過晚飯。孩子們都在院子里玩耍,7歲的大女兒楊一雪(化名)鬧著想要穿新鞋。楊改蘭沒答應:「明早不上學,過兩天上學了再穿。穿早了就弄髒了。等到上學去,穿新衣服、新鞋給老師看,老師也高興。」

天藍色的外套和新鞋都是楊改蘭在幾公里外的鎮上買回來的。楊一雪在阿姑山大庄幼兒園上學,楊改蘭每天走山路一個多小時來回接送,眼看著,再過幾天孩子就要開學了。

從21歲起至今七年,楊改蘭生了四個孩子。楊一雪是老大,21歲生了她之後三年,楊改蘭生了一對龍鳳胎姐弟,又隔了兩年,小女兒也降生了。因為家裡窮,超生的社會撫養費一直拖著沒給,四個孩子的戶口近年才上。

那天吃過飯,楊改蘭帶著四個孩子一起出門牽羊,去了很久還沒回來。

楊蘭芳再看到楊改蘭時,她坐在放羊的坡上,一米多寬的路,四個孩子散開躺在地上,眼睛都閉上了,只有老大還有氣,但「臉漲得那麼大,認不得了」。

楊改蘭坐在一邊,情緒平靜,還在笑著。楊蘭芳難過地揪心,問楊改蘭:「你做的這是啥?」

楊改蘭抓住她的雙手,「阿奶,我把你顧不住了。我要過我的去了,你過你的,我把你顧不住了。」

「到底咋了,有啥事你跟我說。」

「把我逼得……你諞不過(你不理解),我跟你不說。」

9月8日晚,甘肅康樂縣政府新聞辦公室通報稱,2016年8月26日下午18時許,楊改蘭在其家房屋後一小路上用斧子將自己的4個子女:楊某帆(女,6歲,系因鈍性物體作用頭部致顱腦損傷死亡),楊某利(女,5歲,系因鈍性物體作用頭部致顱腦損傷死亡,肝破裂起加速死亡作用)、楊某清(男,5歲,系因鈍性物體作用頭部致顱腦損傷死亡)為雙胞胎,楊某福(女,3歲,系因鈍性物體作用頭部致顱腦損傷死亡,肝破裂起加速死亡作用)致傷後服農藥自殺。其中楊某利、楊某福當場死亡,楊某清在送往醫院途中死亡,楊改蘭、楊某帆被送往縣醫院進行搶救,楊某帆搶救無效死亡,楊改蘭於當晚12時轉往蘭州大學第二附屬醫院進行救治,於29日凌晨0時55分死亡(死因系2、4-D丁酯中毒死亡)。

9日上午,康樂縣公安局政工室線姓主任對澎湃新聞表示,在偵查過程,警方通過走訪楊改蘭的父親和妹妹了解到,楊改蘭18歲的時候有自言自語的現象,但從來沒有去醫院看過病,因為本人已經死亡此事無法證實。但楊改蘭的堂姑楊雪麗對澎湃新聞表示,並未發現過楊改蘭有精神異常癥狀。

針對此前「楊家低保曾被取消」的說法,該線姓主任表示並不清楚,但景古縣派出所相關負責人回應網傳的楊家因「超生沒能上戶口」的說法稱,楊改蘭的四個孩子目前都有戶籍。

前述的通報稱,事發後第八天即9月4日,在阿姑山村樹林發現李某英(註:楊改蘭的丈夫)屍體,經公安機關偵查系服毒身亡。目前,案件仍在進一步調查中。

楊改蘭在這塊荒草地上殺死了自己的四個孩子。

慘案

景古鎮阿姑山村山老爺彎社窩在層層疊疊的大山裡,離康樂縣城30多公里。景古城始建於金代,距今有八九百年歷史。此處東接臨洮,西接甘南草原,南屏蓮花山。

康樂縣是國家級扶貧縣。「舉全縣之力,集各方之智,打好精準扶貧攻堅戰」的紅色橫聯和「雙聯扶貧同頻共振,脫貧致富精準對接」的對聯貼在一個門框形巨型鐵架上,架在從縣城通往景古鎮的道路中。

在阿姑山村,楊改蘭家是村裡20多戶人家中最貧困的一戶。問起她家住處,村裡人向澎湃新聞記者指路說,「從土路下去,最困難的一家。」

丈夫李克英常年在外打工,楊改蘭帶著四個孩子和父親,奶奶生活在一起。背靠著山,楊家住在一個帶院子的土坯房裡。

土坯房外觀破敗。9月8日下午,澎湃新聞記者在此處看到,一盆雞食在屋門口放著,土爐子上架著老式的燒水壺,外面有黑黑的一層積銹。屋裡沒有燈光,即使白天也十分黑暗,隱約可見黃土地面坑窪不平。左側的牆邊不斷飄出嗆人的煙熏味,大約是燒柴火的地方。

院外堆著柴火,院子里有一小片空地,三頭牛在院子里拴著。出事當天,在出家門之前,孩子們就在空地上玩耍。

楊改蘭的父親楊滿堂(音)每日上山放牛,26日下午回來後歇了一會,等了好久還沒見楊改蘭牽羊回來,便出門尋她。好一會,他跑回家跟楊蘭芳說,趕緊來。

繞著楊改蘭家的土屋側面往後走,是一條僅能容下兩腳合併寬的羊腸小道,向外是一米來寬可以耕種的土地,這個季節看起來荒著,再向外就是山崖。沿著羊腸小道走一兩百米,耕地也沒了,路合併為一條,兩側長著荒草。

楊蘭芳趕到的時候,楊改蘭和她的四個兒女就躺坐在荒草上。「你把一雪給我留下。」 楊蘭芳說。

楊改蘭回說:「一雪給你不能留,你拉到18歲人也去了過呢。」(編註:大意為18歲也要嫁人留不住)然後,楊蘭芳記得楊改蘭提到一句:「全庄全隊的人都在告我。」

楊蘭芳深刻地記得,重孫女一雪看起來十分痛苦,一直在發出「啊、啊」的聲音說到和楊改雲的對話,又回憶起重孫女當時的模樣,楊蘭芳眼圈已經紅了。

村子裡的人家沿著山坳分散居住,常常一里地範圍內沒人家,楊改蘭和她的堂姑楊雪麗,楊雪麗的叔叔三家挨著住。

那天,楊滿堂去幾十米外的堂叔家找人,堂叔出門挑水不在,只有堂妹楊雪麗(即楊改蘭堂姑)在院中玩手機,聽說楊改蘭「喝了葯了」,她趕忙跟去看。

楊雪麗看到,楊蘭芳坐在一帆旁邊哭,而楊改蘭仍是坐在一邊,神態平靜,只是嘴唇已經紫了。最小的兩個女兒身體健全,但已經沒氣。兒子右額頭凹進去一塊,像是被鈍器所砸,旁邊腫起一個大包,已經不能說話,看胸膛起伏還有呼吸。大女兒一帆頭上有個洞,血流了一地。

楊雪麗坐到楊改蘭身旁,只聽她說:「你好好照顧奶奶,有吃的給奶奶吃上。」

楊雪麗轉身就跑回家,接著楊滿堂也到了她家,楊雪麗的父親剛挑完水回來,聽楊滿堂說:「楊改蘭喝了葯了」,也匆忙趕去看,回來一邊喊人幫忙。

好多人趕來了。楊改蘭和大女兒楊一帆被抬上架子車,尚有呼吸的兒子被楊滿堂抱在懷裡,有人打了120。

三個活著的人被送到了楊雪麗的叔叔家(即楊改蘭的堂叔爺)門口,等待救護車的到來。

據楊雪麗的嬸嬸說,楊改蘭的丈夫李克英是接到楊雪麗父親的電話,從打工處景古鎮趕回來的。

他看到這個場景後人像嚇呆了一樣,一句話都沒說,也沒有哭,只是從岳父手中接過兒子抱在懷裡,然後默默地站在一旁,自始至終一言未發。

中途,大女兒楊一雪吐了一次,將飯菜吐了出來。楊雪麗的嬸嬸幫著把臉擦了一下。一直沒捨得穿的新鞋和天藍色的新衣服外套,也給她換上了。

想到要搶救,楊蘭芳問楊改蘭:「錢在哪?」楊改蘭說:「在包包里。」楊雪麗去楊改蘭家取包,給了李克英。包里有一千來塊錢現金,還有兩張卡。李克英說:「這張沒錢。這樣裡面有800。」

「120」趕來時,土路進不來,等在村口。只好把架子車往外推,李克英抱著兒子一起往外走。走到一半時,發現兒子沒氣了。他又把兒子抱了回來,放在家門口。

跟隨救護車而來的還有警車。刑警封鎖了現場,兩個已斷氣的小兒小女被圍在裡面,楊雪麗無法靠近。

李克英和楊雪麗的父親陪著楊改蘭和大女兒楊一雪上了救護車。車先開到景古鎮醫院,又拉到康樂縣人民醫院。在康樂縣人民醫院,楊一雪不治身亡。

根據大夫的建議,26日深夜楊改蘭被轉送到蘭州的蘭醫二院。

27日晚上,四個身亡的孩子被一起埋在了距離楊家不遠處的半山腰。

29號凌晨,楊改蘭也在蘭州大學附屬第二醫院去世,她的遺體當天在蘭州火化,家人把骨灰撒在了河裡。

就在楊改蘭火化的那天早上,楊雪麗還看到李克英和父親商量火化事宜。她本想回去,由於沒有身份證未能成行,後來是楊改蘭的妹妹楊改青回去找人來接,她才於29號晚11點多回到了村裡。

那天早上也是楊雪麗最後一次見到李克英。

後來她聽說李克英回家了。然後又聽說李克英好幾天沒回家。直到9月初她不記得具體是哪天了,下午四五點,有人在距離楊改蘭家不遠處的林子里發現李克英,他已經死了。也是喝農藥死的。

楊改蘭的家。

楊改蘭

對楊雪麗和楊雪麗的嬸嬸來說,這事來的太突然。他們沒看出楊改蘭有什麼異常,今年28歲的她性格一直挺好。

事後想起種種,楊雪麗說起從前跟楊改蘭聊天,楊改蘭曾經跟她說:不要太早結婚,20多歲再結。她還跟楊雪麗說過,家裡的負擔都在自己身上,很辛苦。

楊改蘭的母親在她十歲左右時離開家,「跟別人走了,留下她和妹妹楊改青。

家裡只有父親一個男丁。可父親在村裡人的眼裡,「整天放牛,別的啥也不幹」,是「撐不起家的男人」。曾經賣過一頭牛,只換回兩頭小牛,但從未賺到錢。

楊雪麗的嬸嬸說,奶奶在家也不幹什麼活,大概是因為楊改蘭勞作時太忙,楊蘭芳吃飯和楊改蘭分開吃,自己吃自己的。楊改蘭則做自己、父親和四個孩子的飯。家裡有十多畝地,都是楊改蘭在種。

在外人眼裡,她性格「特別溫柔」,也不太愛說話,「從來不罵人,也不罵他丈夫,奶奶罵她的時候也不喘(回嘴)」。

19歲時經人介紹,楊改蘭從石磊村招到了入贅女婿李克英。村裡人說,李克英為人十分老實,很少與人交流,只偶爾回去楊雪麗家,與她父親說說話。

不過在楊雪麗父親眼裡,李克英「腦子不太清楚,你說這個呢,他說那個。出去打工,都不知道自己賺多少錢,老闆說是多少就多少。」但夫妻二人感情在外人看來不錯。楊改蘭對孩子們也一直很好。

麥子6月收,大豆7月收,農忙時楊改蘭每日早出晚歸,丈夫也會回家幫忙。收完麥子和大豆,丈夫就出門打工,楊改蘭則留在家裡,照顧四個孩子。大女兒楊一帆在阿姑山大庄幼兒園上學,本打算明年上小學。剩下三個孩子還小,楊改蘭去干農活的時候,就奶奶在家帶。

今年農曆7月10號左右,李克英在景古鎮找到一份養豬的工作,農曆7月18日還回了家一趟,帶回來1500元錢,帶走了手機充電器,都沒有過夜,又返回鎮上。

家裡總是窮。養了三頭牛三頭羊,十幾畝地一年只收一次麥子,一次大豆,賣下來總共三四千塊錢,有時候連這個數都拿不到。在楊家人看來,李克英在外打工,拿多少錢自己都不知道……除了7月拿回來1500元,似乎之前沒賺到什麼錢。

養豬場的老闆9月9日上午向澎湃新聞記者回憶,在剛到養豬場工作的第四天,也就是農曆的7月18日上午9點多,李克義跟老闆說,他想給孩子寄學費,以前他在蘭州的工地打過工,包工頭欠了他兩千塊錢,他要去討回工錢。

老闆勸他,包工頭那邊錢不好要,需要多少錢,他先給墊上。李克義說,需要1500塊錢。隨後揣著這筆錢,他9點半就從鎮里回了家。老闆記得清楚,李克義把錢放家裡後一刻也沒耽擱,就又回豬場了。

馱著楊家母女去醫院的架子車。

「低保疑雲」

事發後,有媒體報道援引村民的說稱,三年前楊改蘭家還是有低保的,「但是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幾年村上和鎮上把低保取消了」。

報道稱,也有村民們說,「他們家被取消低保的原因是有三頭牛,可是兩頭牛主要是耕地的勞力,另一頭牛崽子還沒長大,這些對於這個家庭來說,是沒有辦法變現的。

一則落款為「李克義」的網帖事後在網上流傳,在帖子中李克義稱,甘肅省康樂縣景古鎮阿姑村山老爺彎社,一家六個人喝農藥自殺,家裡很窮,「由於孩子都辦不了戶口無法上學,農村低保都被有錢人領去了」。

李克英的弟弟李克清9日上午對澎湃新聞說,8月29日凌晨,楊改蘭在醫院去世,29日早上,李克英回到村裡。30日,李克清就把李克英接回老家,當晚,他們睡在一張床上,李克清聽到李克英在做噩夢,一直叫「改蘭,改蘭」。31日晚上,他一直在嘆氣,當時,李克清擔心哥哥尋短見。

後來,楊蘭芳就罵說,人還沒過滿天,就把人接回來娘家(註:李是入贅到楊家)了。9月1日,李克清把李克英送回楊家,當時他的情緒還比較平穩。

9月2日晚上,李克清在鎮上通往村裡的路上,看到李克英騎著摩托車往楊家的村子走,后座還馱著一個箱子。事後,村裡人猜測,箱子里應該裝的是煙火炮仗。不少村民聽到,村子裡那晚有放煙火炮仗的聲響。當天晚上,李克英出門後再未回來。

9月3日,楊雪麗的父親看到摩托車停靠在林子外邊。楊家人沒注意去找,直到4號,楊雪麗的父親打電話給李克清說摩托車已經停了兩天了。他弟弟趕緊到村子裡分頭找人,村民在樹林里找到了:李克英躺在地上,農藥瓶倒在他的腳底下。

李克清說,李克英和楊改蘭夫妻感情很好,李克英2008年入贅到楊家,李家有兩個兒子,楊家有兩個女兒,李家考慮到如果娶媳婦當地至少要五六萬彩禮,而入贅只需要兩三萬,家裡有兩個兒子,便入贅過去了。但楊蘭芳脾氣不太好,不太能看上入贅到楊家的李克英,在家經常罵他。楊蘭芳比較看重大重孫女楊一雪。

楊雪麗的嬸嬸告訴澎湃新聞,第二胎楊改蘭生了龍鳳胎導致超生,但因為家窮社會撫養費一直拖著沒有交,後來因沒有「結紮」又生了一個小女兒。為此,孩子的戶口在去年才辦好。

李克義工作的養豬場老闆告訴澎湃新聞稱,李克義是李克英的堂兄弟。澎湃新聞按網帖上的電話聯繫到李克義,他稱今天有事,之前去派出所錄過口供,想了解情況可詢問派出所,隨後他掛斷了電話。9月9日上午,景古鎮派出所相關負責人向澎湃新聞回應稱,楊改蘭的四個孩子均有戶籍,為此他調出了四人的戶籍信息證明。

一位甘肅本地媒體記者曾採到楊改蘭所在村的村幹部李進軍,該記者援引李進軍的話稱,楊家低保被取消,是村民經過投票、商議的結果,因為楊家人老實,不愛說話,因而人緣不好,低保被分給了其他比楊家境況好的多的家庭。

楊蘭芳並不了解低保的事。楊雪麗說,她印象里前些年楊滿堂還在領低保,具體什麼時候開始沒領了不記得,但最近兩年沒領。對於家中的這起悲劇,楊滿堂不願受訪。

楊家八口人,現在只剩下七旬的楊蘭芳和五旬的兒子楊滿堂。在澎湃新聞採訪期間,楊滿堂牽著羊走過,提起那天的事,他木然地晃晃腦袋,重複了好幾遍「我說不清楚」,便轉身走了。

順著楊改蘭出事的那個山坡往後走一段,有一片光禿禿的大土坡,土坡向下傾斜的地方,是淺淺的雜草,孩子們的遺體,就埋葬在雜草的盡頭。

再往前,路沒了。一條更細的小道掩映在荒草中,繞過了這一段小道,進入更遠處的林子,是孩子們的父親李克英的遺體被發現的地方。

楊滿堂將四個孩子的遺物,在事發地附近燒了。草皮被燒出一塊小小的黑色的圓,灰燼中,只剩下一隻童鞋和一本剩了半截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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