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了青春,我們只剩下這些吃的

「還記得我們一起賣的腌蘿蔔嗎?」

「還記得辣辣的土豆泥的味道嗎?」

「還有火鍋,油碟里總是倒滿了醋,鴨腸燙一燙味道是最好了。」

作者:爾東

在向40歲蒙眼狂奔的路上,中年危機的情緒總是不斷湧現,證據到處都是:越發虛胖的身形再也難以回到當初那般清瘦;剛出地鐵,就被風弄亂了精心偽飾的謝頂流蘇;厚重的舌苔如此麻木,以至於連毛血旺這樣的菜都不夠刺激;最重要的是,還有逃不掉的下半場——等待你的,是妻子的嘮叨、兒子的挑戰和自己的老無所依。

更可怕的是,當這種情緒泛濫時,身邊已找不到人能一起去路邊攤喝一場夜啤酒或擼串到天亮。

「想換工作,輕鬆快樂點的。」小鄧跟我說。

「快樂的難找。」我回他。

「你現在這個工作快樂么?我都長白頭髮了。」

「混口飯吃。」

我拉了文君、小鄧建了三個人的群聊,文君在群里說,不如大家這個周末到趟小鄧在的杭州,一起聚一下。

1

小鄧,江西人,瘦瘦小小的,喜歡足球和數學,是我的上鋪。他是我在大學裡看到的唯一一個拿著《高等代數》、《矩陣論》演算得津津有味的人,甚至跟我們說,要是以後工作了,閑的時候還能翻翻這些鍛煉思維的書,真的挺好的。我們對此嗤之以鼻。

文君,北方人,不愛吃麵食,偏喜歡吃南方的米飯和米線。他原來是隔壁寢室的,受不了那邊昏天黑地打遊戲的環境,才換了過來。他熱衷社團社交,有天然的領導力,很快就成了我們小團伙的「老大」。

大學所在的這座城市,依山而建,路蜿蜒起伏,終年籠罩在迷霧之下,彷彿有點魔性。後來在書中看到這樣描述:「這裡沒有自行車,是因為布滿石階;布滿石階,是因為這是一座依山傍水的江城。」

第一次踏上這座城市,坐在開往學校的公交車裡,略顯奇幻的畫面感接連出現在車窗外。那時公交車上還有售票員,但只收紙幣,彪悍的司機在盤山公路上玩起了漂移,車窗外是萬丈深淵。我像車裡其他的外地新生一樣,不斷發出「啊、啊」的驚呼聲,直到大半年後,才對這些視若平常。

這個城市風靡火鍋,小鄧經常在半山腰的教堂舉行的英語CLUB里豎著大拇指向老外說:「Hotpot!Hotpot!」對我們這些外地人而言,對當地的火鍋從心生膽怯到欲罷不能,只有一根筷子的距離。

剛來學校,我們都很熱衷老鄉會這樣的組織,然後在各個火鍋店混吃混喝。到後來,又一個個縮回了自己寢室的小團體里,雖然窮學生囊中羞澀,但火鍋成了我們仨心心念念的東西。

幸好,學校周圍還有很多其他價廉味美的食物,讓我們也能偶爾出來打打牙祭。

與校門口一路之隔,是一排兩層的門市房,中間正對著校門的是拱形的通道,進去之後,豁然開朗,別有洞天:餐館網吧層層環繞,路邊的烤魚、土豆泥、烤茄子的香味肆意飄散。

出來打牙祭,酸辣土豆絲這種便宜又實惠的菜是必須點的。一盤端上來,纖細的土豆絲「滋滋」地打著卷,紅色的干辣椒和綠色的青椒點綴在油亮的金黃之間,香味飄散,胃口很快就被打開了。一筷子夾起塞到嘴裡,土豆絲帶著新鮮的韌性,伴隨著濃郁的酸辣味,滿足了我們的口腹之慾。

每次小鄧吃完後,總要用筷子在盤子上畫上個圈,表示對這盤菜的肯定,就像他解完一道題,喜歡在最後鄭重地畫一個又圓又濃的句號。

2

在沒有愛情的日子裡,小鄧痴迷於拉普拉斯方程、高斯方程、拉格朗日定理的完美與漂亮,在寢室里,他經常突發讚歎,表達對這些數學「大牛」的敬仰之情;因為社會活動可以在每學期的獎學金考評上加分,文君在社團里「積極進取」,除此以外,周末他還要出去做家教賺點生活費;我則無所事事,沉溺於「魔獸」,或者撐著兩根麻桿似的腿在籃球場上跑來跑去,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心中有愧,於是也決定跟著文君去做家教。

文君給了我一個地址,是一個天橋底下,因為邊上有小學和中學,所以那裡天然地形成了一個「家教市場」。跟我們一樣年紀的大學生或是手裡拿著、或是胸前掛著列印著「家教」的A4紙,一邊看著書,一邊等待僱主上來詢問「你擅長什麼學科」——英語是最吃香的,如果僱主對你的學校和學歷滿意,就接著談價格。

我在一旁惴惴地看著,口袋裡的A4紙遲遲未拿出來。那些學歷高、學校好、能說會道的人很快找到了僱主,也有很多人無人問津,或者跟僱主稍微交流了幾句就沒了下文。

在回來的公交車上,我翻開已經皺巴巴的A4紙,看了幾秒鐘,揉成一團狠狠地扔向了窗外。一個下午時間,沒能兜售出去自己,我的心情低落到極點。

回到學校,我一個人去市場上買了一大堆蘿蔔、一個大缸和一些輔材,根據記憶中的流程,晒乾,用鹽、糖、辣椒泡了——決定從此以後,靠吃蘿蔔以明志。

其他人並不能洞悉我的內心戲,只是很詫異,怎麼突然在寢室做起了腌蘿蔔?

沒想到,腌好了,味道居然不賴,蘿蔔條晶瑩剔透,就著泡麵吃,「嘎嘣嘎嘣」地咀嚼聲不斷激活著味蕾。很快,周圍寢室的人便蜂擁而至,蘿蔔條的受歡迎程度遠超我的想像,很快就兜售一空了——比我受歡迎多了。

「不如我們多做點兒去賣吧?」我突然冒出一句。

於是我們分工行動,我負責生產,小鄧負責在小窗口售賣,文君負責統籌和宣傳。吃腌蘿蔔當年成了我們北校區一度的集體習慣:同學們去食堂打一份飯菜,然後順路在離食堂最近的宿舍樓一樓的窗口買1塊錢的腌蘿蔔。當然,只買了腌蘿蔔的人也很有可能會再爬個二十多個台階,去飯堂打一份白飯,因為那東西實在太開胃了——多年後,我們的腌蘿蔔還成了學校小小的傳奇,被發帖在本校的論壇上。

晚上數錢的時候,文君拍了我的腦袋說:「你們南方人確實有做生意的頭腦。」小鄧多少有點不屑,但我們一致認為,可以湊夠錢出去搓一頓,就已經很值得滿心期待了。

直到有一天——

「你是賣蘿蔔的那個寢室的吧?」帶著點本地口音,我扭頭看到一雙黑而潤濕的眼睛,眼球像圍棋的黑子,眼白像杏仁,臉上帶著淺淺的小酒窩。

在學生會的活動中,我碰到她,然後陷入了愛情——腌蘿蔔給我送來的。

後來,小鄧也說:「和女人比起來,數學真的是太小兒科了。」

3

不知道為什麼,我常常覺得小鄧帶著詩人的高傲,和海子很像,每次想起那句「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時,我就想起大學時的小鄧——當然他不寫詩,但是他喜歡數學公式,也喜歡御姐。

小鄧喜歡了上我們專業一個大四的女生,王佳佳,我們都叫她姐姐。姐姐確實很漂亮,有著同齡人沒有的成熟,對每個人都帶著笑臉,讓人很舒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滿是獨立和倔強。

小鄧是以網友的身份出現在姐姐的生活里的,接著終於要來了手機號,開始發簡訊。小鄧總能捕捉到常人察覺不到的、夾雜在文字里的那種「晦澀而充滿想像」的信息,這些只有他能意會的信息讓他看起來幸福極了。

「小鄧,不要總停留在聊天階段,能不能把『姐姐』帶出來吃個飯呀?」文君催小鄧積極行動起來。

小鄧則總是回答:「這個你不懂,女人心就是要慢慢熬,急不得。」

直到姐姐臨近畢業,小鄧這才終於迫不及待地、想在愛情這件事情上畫個圈。他背著我倆,在學校勤工助學的咖啡店裡向姐姐表白,姐姐沒有答應,只是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小鄧微笑著說:「我們倆不合適。」

我們都說,一直以為自己能看透數學精妙奧義的小鄧,這次並沒有看透姐姐眼睛裡的東西。那個圈沒能如期畫上,讓小鄧如鯁在喉。當然,這種挫折感在每一段新鮮的愛戀里都有,我和文君覺得這是非常合理的事情,畢竟姐姐已經大四了——大四,是要考慮前程的,而我們都還一無所有。

沒想到,姐姐竟然考了本校的研究生,繼續活在小鄧的世界裡。

新學期開始,小鄧選修了我們都避之不及的《偏微分方程》,我們知道是因為姐姐曾經修過這門課。可小鄧已經遺忘了那個世界,他只是獃獃地看著姐姐的背影,虛構出很多「脈絡清晰」的事情出來。那段時間,小鄧不斷地跟我們倆說,他相信姐姐是喜歡自己的,只是現在他自己還不夠出色,女生都是言不由衷的。

我們只能無言。


腌蘿蔔的營生早就停了,但嘴裡覺得淡的同學還會習慣性地往一樓某寢室的窗口望一望,像是巴普洛夫的那隻狗,眼巴巴地等著、分泌幾秒鐘的唾液。

我每天晚上都要捧著英語詞典,和女友泡在教室里自習,備考英語四級考試。自習室與寢室兩點之間的路都是台階,高低曲折,很耐走。自習完,兩個人常慢悠悠地盪回來,燈光很羞澀,每一級台階、每一棵樹似乎都很嫉妒。

文君也交了一個女友,個子挺高,鼻子很挺,留著微微染黃的長髮。

時間粘稠而悠長,那是我們三個人成年後最瘦的時候。

4

春天,櫻花開滿了整個崎嶇錯落的校園,外面的遊客絡繹不絕,而我和女友總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生活像是上了發條,很有規律。我們平時總是一起上課、一起吃飯,周末她會回家,臨近考試的時候,我們一起泡自習室。其他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在相互發簡訊,像上癮一樣,等手機存滿了再刪掉一些。

那時候,為了賺點錢,也為了打發時間,我在學校申請了勤工儉學的崗位——電路實驗室的助教,幫助老師準備實驗器材,輔導實驗,然後改改作業。老師禿頂而臃腫,眼睛經常色迷迷地掃著水靈的女生,讓人厭惡。

一次我勤工儉學結束之後,和女朋友一起去一家麵店,照例是「老闆,兩碗小面」。

麵店開在寢室樓下,抄熟的麵條直接撈進已經準備好的湯碗里就可以開吃,裡面放好了豆子、腌菜、肉末,自己加蔥花、香菜和其他調料,十分簡單,女朋友很喜歡。

我倆坐下後,就像往常一樣聊我勤工儉學的工作。

女朋友忽然問我:「你那老師那麼色,你就沒被影響?」

我義正言辭地說:「有次,那個猥瑣的傢伙就問我:『這個班某某某、某某某長得挺好看的,你有意向沒?』,我就回他說:『我有女朋友了。』」

「有女朋友了,也沒關係嘛。」她調皮地笑了,露出不經意間最好看的樣子。

面來了,她問我:「這面好吃嘛?」

「好吃。」

「那畢業以後就別回去了,一輩子都可以吃這個面。」

「好呀。」我想都沒想就回答了。

我總是忘不了這餐平淡無奇的小面。那段日子,我就這麼自顧自地活在愛情里。


我照例晚上10點左右回到寢室,小鄧和文君已經先回來了,我提著外面帶的燒烤,想叫他們邊吃邊看《越獄》的最新一集。可小鄧非要出去吃,嚷嚷著「我請客」。

一路上,我發現小鄧神情都是鬱郁的,悄悄問文君怎麼回事,文君湊過來說:「姐姐拿著和小鄧的聊天記錄去學校教務處,說小鄧騷擾她,已經影響到她的生活了。今天教務處的人找了小鄧,也找了他爸媽。」

我的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儘管我們仨是很好的哥們,但關於愛情的私密和細節還是保留了相對的獨立——當然,我也為自己對小鄧近似魔怔的現狀毫不知情而感到羞愧。

「老闆,10串腰子,20串羊肉,1份土豆泥,辣椒大大地加!『雪花』要冰的!」文君的嗓門扯得很大。

小紅椒、薑末、肉末、洋蔥、豆豉、煮熟去皮的土豆,再混和其他輔料翻炒,金黃色立馬就透出辣辣的香味來。三個人聞著香味,都沒說話,各自夾了一筷子送進嘴裡,土豆糯又香,洋蔥脆且甜,「大大的」辛辣刺激著味蕾,眼淚都快出來了。連著吃了好幾口,越吃越辣,吸著氣,冒著汗,啤酒咕咕地被灌進肚子里。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太辣,我竟看見小鄧的眼角里的淚花。

酒不醉人人自醉,還沒吃飽,小鄧就倒下了。文君背著他,我在邊上扶著,就聽小鄧囫圇地罵了一路,舌頭大了,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大概的意思就是,他那麼喜歡她,她拒絕他也就算了,還把這個事情搞到學校里去,鬧得他家裡都知道。

小鄧亂抓著說要摸手機,讓我們看他們之間的聊天記錄,以證明姐姐是在玩弄他的感情,或者有什麼難言之隱而拒絕他,但最終還是沒能把手機拿出來。

小鄧從文君身上下來,在立著麥克斯韋雕塑的草坪上吐了。

那一次之後,誰都沒再提起過這件事。這樣又過了半年,一切歸於淡忘。

5

我和文君都以為,小鄧怎麼也該給這件事畫上句號了。不知是小鄧在感情上的過於幼稚,還是姐姐真的耍了什麼迷魂藥,但顯然,我們都低估了小鄧的執著。

有一天,小鄧忽然跟我們說,要出去幾天回家散散心,我們並沒有在意。兩三天後,教務處和小鄧爸爸的電話,接連打到宿舍,我們這才知道,小鄧不知怎麼知道姐姐回了老家,竟然偷偷地跟了去,直接找到了人家家裡。

我和文君連夜坐上火車去接小鄧,車還沒到站,學校就來電話說,小鄧已經回學校了。

等我們倆再回來,小鄧卻絕口不提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照例踢球、去參加教堂里的英語CLUB,我們只能跟著提心弔膽,儘力安慰著電話那頭的小鄧父母。

為了挽救小鄧,文君提議去徒步旅行,小鄧也答應了。

於是,我們以最直接的方式,開始沉浸式地在這個城市行走,從學校的小山,到周邊的古鎮,再到學校BBS上找到的各種古道攻略,一路風塵僕僕。當汗水和呼吸開始融入這場徒步,行走就越來越有趣了。沿途的風景、美食和自然的舒展,彌補了我們言語和感情的貧乏,這在很多年後都顯得彌足珍貴。

一天徒步的晚上,我們走在半山腰,雨下得很密。三個人正蒙頭趕著路,突然聽見後面「轟隆隆」一陣倒塌的聲音,手電筒的光柱照過去,身後50米剛走過的一段路,已經被巨石和泥土覆蓋,我們啞然地看著,來不及唏噓就轉身逃離了現場。

這是我們出來徒步遇到的唯一一次危險,我不知道這段經歷,有沒有在某種程度上消減了小鄧感情上的困惑。直到畢業以後,我和文君私下裡提起小鄧的這段虛無縹緲、又轟轟烈烈的感情,也還是很納悶,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從執念里走出來的,還是他根本就沒有「走出來」,只是把這段感情捂在了懷裡,任憑它生根發芽。

但無論如何,我們都再也沒有提起過。


到了大三上學期,我的甜蜜也戛然而止。那個若即若離的、讓人心情壓抑的暑假終於快結束的時候,女友給我發了一個簡訊:「我們分手吧。」

回到學校,她還讓一個朋友來做我的思想工作,說兩家離得太遠,很難委屈對方留在一個城市,況且她父母也不同意,這讓她很為難。

我很想問她,那我們那些美好的時刻呢?那些膩得要死的情話呢?但這些,我一句都沒說出口。就像那個找家教的下午,我知道自己一直都是生活的「逃兵」。

對於我而言,最不能面對的,是手機里的那麼多甜言蜜語,像刺一樣,卻又不捨得按下「刪除」鍵。我開始在學校後山獨自行走,默默發獃,直到把自己弄得滿臉眼淚,一段時間裡,我甚至迷戀上這種感覺,類似孤獨的臆想。

有一次,我和小鄧出去辦事,看見他的姐姐和一個男生在場地上溜旱冰,兩個人一前一後,一路追逐著,歡聲笑語一片。

我拍了拍小鄧的肩膀,他沒理我,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剩下的一段路,他就再沒跟我說話,一臉慍色。

我在心裡默默問自己,要是我碰到她了,我會上去打招呼嗎?應該也不會吧。

6

上班以後,我偶爾會翻出在學校時的照片:雜亂的鬍子毫無修養地生長著,喉結突出,人顯得很瘦。那時候的我總是翻過來掉過去穿著那幾件單調的、毫無品味的衣服,比較起來,那個年紀的男生和女生,看起來就像生活在兩個平行的審美世界裡——我甚至有點厭惡這片子里搞笑滑稽的我,想起自己曾和她一起牽手、親吻,那該多麼的不般配啊。

姐姐的男朋友是北京人,研究生畢業後,他們就去了北京。這總讓我想起,曾在我們宿舍短暫待過一段時間的那個北京人,半個月的功夫,就把我們仨的口音都染上了京片子味兒。

文君推掉了學校學生會、社團里的所有職位,開始專註於論文和找工作。文君跟我說,家裡有個弟弟今年要考大學,負擔更大了,今年一定要拿到獎學金;我跟文君說,父親想讓我繼續讀研,我卻覺得找個工作比繼續在學校里混個研究生文憑更靠譜。

「你們什麼打算?」我指的是文君和他女朋友。

文君搖搖頭。

20幾歲,平庸的我、現實的文君和高傲的小鄧依舊「一無所有」,包括青春里濃墨重彩的愛情。

青春的這個階段也就這樣落幕了,接下來該面對現實了。


大三下學期,我們仨開始參加各種招聘會、投簡歷。

隔壁城市的大學顯然對招聘單位更有吸引力,我們的母校常常會被尷尬地排除在他們的招聘行程之外。有次我們坐火車去參加另一所學校第二天早上10點的招聘會,到了地方的時候已是晚上7點多,三個人一起找了「賓館」——那其實也不能稱作為賓館,只是老闆拿了板子在房間里划了一格一格僅容納一張小床的空間,20元一晚,很便宜。

深夜11點,本該有些隱晦的聲音,毫無遮攔地透過板子鑽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我貼著耳朵聽了一下,感覺就在隔壁,荷爾蒙作祟,根本無法入睡,於是只能發簡訊給他倆:「出去吃東西吧,聲音太響了,根本沒法睡。」

三個人出來找了一家還在營業的麵店,文君點了一碗素米線,2元,我和小鄧跟著也要了素米線。這樣一碗純米線,和小面一樣,窩在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

不一會兒,三碗熱氣騰騰的素米線就端了上來。潔白的米線微微高過了湯的水平線,上面撒著蔥花和香菜。升騰的氤氳下面,綠色的菜葉、白色的米線和黃色的油朵互相恰如其分地配合著,在這寂寞的深夜裡,大大超出了我們對「素米線」的期望。

一口下去,文君的腮幫子鼓鼓的:「嗯,好吃!」幾顆花生米隨即從碗底被撈了起來,對於這種意料之外的物質享受,文君難得地給予了兩百分的讚歎。在他確認了花生並不是廚師粗心漏進去的、而就是這碗素米線的唯一配料後,更是不住為了這難得廉價而又如此美味的食物發出「嘖嘖」讚歎。

我和小鄧的腮幫子也鼓鼓的:「嗯,好吃!」、「好吃!」

整個大學四年,文君沒有問家裡要過一分錢,他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不給家裡增添負擔。食物帶來的真實飽腹感,能給予文君的幸福,或許遠遠大於我和小鄧所能感受的。我現在都記不起文君他女朋友的名字,只記得那口白牙,襯著她的每個微笑都熠熠生輝——可惜她等不到文君出人頭地成為「領導」的那一天。

就像網上流傳的那句:「我在最沒有能力的年紀,碰見了最想照顧一生的人」。

大學的最後一年,找工作、搞論文,吃一碗素米線成了我們仨的某種儀式,開學或者放假回家前,都會再去一家麵館,吃一碗素米線。

「來三碗素米線,多放點花生,花生多放點!老闆。」

「好咧,三碗素米線,多放點花生,花生多放點。」

文君或小鄧喊這句的時候,我總在一旁訕訕地笑著,開不了口——「花生」這樣的表達過於直白露骨,卻直抵我們的食慾之心,彷彿它才是這碗素米線的精髓。

那學期,文君如願拿到獎學金,畢業論文也弄得差不多;而我開始準備考研,泡進了圖書館;小鄧在努力向各家研發單位投簡歷,他的理想是進華為的上海通信演算法實驗室。

7

「有次,我被自己的夢驚醒,我夢到23歲的大學畢業生,實習才一年就做了我的領導。」我說。

「中年危機了。」文君說。

「是啊,我做研發快8年,頭髮都白了,原以為這是我想要的理想生活。可慢慢地,我也發現越來越不快樂。」小鄧顯得無比惆悵。

「還記得我們一起賣的腌蘿蔔嗎?」

「還記得辣辣的土豆泥的味道嗎?」

「還有火鍋,油碟里總是倒滿了醋,鴨腸燙一燙味道是最好了。」

「還記得『米飯免費加』嘛?」三個人看完微信都會心一笑。

青春弄丟了,我們就只記得這些吃的。


畢業之前,我如願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湊熱鬧跟著他們倆去一個東南城市應聘,因為面試在第二天,我們打算徒步到市區的賓館。

從火車站出來,雙向兩車道的公路隨山脈起伏。那天的天氣太好了,嶄新的太陽,照得公路起了一層讓人暈眩的白光,海風吹過,竟有些睜不開眼睛。地圖上看大概10公里的路程,我們走完時,已經餓得不行。

鑽進路邊的一個兩層的小館子,樓上是彩鋼板搭的暖房,窗戶打開後,視野能看到遠處的大海。我們三個選了靠窗的地方坐下,桌子上貼著「請勿浪費糧食」、「光碟光榮」——「米飯免費加」!

「一個酸辣土豆絲,一個菌菇炒肉,一個番茄雞蛋湯。」

我們那時在飢餓時的戰鬥力是令人懷念的。圍著這張桌子,三個人無比吝嗇地吃著菜,卻對米飯表現出另一番態度。

「老闆,加點飯!」小鄧拿著空盆子,樓下找老闆。

「老闆……」第二次的時候,文君已經直接上手自己去盛飯了。

「老闆——!」

「加飯,加1塊。」女老闆看起來是忍了很久的樣子,委屈而憤怒。

「你們這裡不是寫著『米飯免費加』嘛?」

「那你們看看,點了幾個菜,已經吃了幾盆飯了?」

我們仨舉著飯碗,一下子就尷尬了,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這種詭異的氣氛持續了一兩分鐘,文君異常憤怒地把碗放下,抬手抹了一把油油的嘴:「結賬!」。

三個人走出館子沒多久,就站在路旁憋不住大笑了起來,笑得眼淚花都出來了。


大學畢業前,我把我們仨的照片都刻錄在了幾張光碟里。幾年後,因為保管不善,光碟已經讀不出來了。我清晰地記得那些在城市郊區徒步的路線,但閉上眼,卻怎麼也回不到身臨其境的感情之中。

寫完這篇文章,我發給他倆看,問他們:「最懷念的是哪個味道?」

他倆異口同聲地在群里回復:「火鍋!」

後來,我們三個人就在杭州的海底撈點了個牛油鍋底,火鍋正熱氣騰騰,辣得我們眼睛都眯了起來。

回憶以前的事情,過去的圖像會和夢境里的東西重疊起來,小鄧總說校門口應該是學校的劇院,而我卻記得那是一個酒吧,外面擺著幾張綠色的撞球桌;小鄧覺得在自己身上,發生過一段脈絡清晰的愛情,而我和文君卻欲言又止,大聊特聊著這漲上天的房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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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小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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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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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只為真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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