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畫師

盲畫師姓許,單名一個宣字。他是個好四方雲遊的人。豫章城裡的百姓誰也不知道他從哪兒到哪去。他不是和尚,但四季穿著衲衣,戴著斗笠,手裡握著一根探路的竹杖。人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叫他盲畫師,當面這麼叫。人只知道松柏巷深處,有一棵合抱粗的老槐,樹下有一幢茅屋,盲畫師就住在那裡。

盲畫師的長相可以用面目可憎形容:滿頭癩痢,鼻偃齒露,雲翳滿目,常人看一眼,一晚上都睡不好。但是他是個好人,他替人畫觀音像從來不收潤筆費。誰家犯耗子,找畫師,寥寥幾筆勾出一隻玳瑁貓,貼在廚房裡,耗子絕對秋毫無犯。

盲畫師什麼都能畫,這是不多見的。那時候畫匠都是一招鮮,有的畫人物,有的畫動物,有的畫風景。在作坊里可以分得更細,有的畫眼睛,有的畫鼻子,一幅畫下來得過五六個人的手……盲畫師不一樣,除了貓兒狗兒,從佑民寺里的羅漢圖到看家護院的門神像他都能畫。他也仿過過唐解元的《夢仙草堂圖》,臨過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那些都是老黃曆。」每當盲畫師說他瞎眼以前的事,就不自覺的仰頭看天,骨頭似的眼珠有些潮濕。

盲畫師有兩件寶,第一是他的畫筆,這是一根湖筆,筆身用的是象牙白玉,筆尖用的是豹肩紫毫。看上去和他的身份格格不入。有人說這是他的傳家之寶,有人說,這是他年輕時偷來的。盲畫師的第二寶是他的一項詭譎的本領——他能畫出人臨死的模樣。盲畫師剛來豫章時,誰也不信。有膽大的人就找他畫臨終相。盲畫師先摸清了他的皮骨,然後動手作畫。畫里的男人渾身焦黑,死於一場大火。那人付了錢,哈哈一笑,把那副畫裱起來,貼在家裡,逢人就開玩笑,說自己要被燒死了。半年後,男人家發了一場大火,男人果然燒死了。

有人說盲畫師真能看出果報,有人說那把火就是盲畫師點的。人們開始對盲畫師又敬又畏,與此同時登門求畫的人也絡繹不絕。

豫章城裡有個佑民寺,寺里的住持是個眉須潔白的得道高僧。有一天下了早課,他說收到佛祖點化,決定獻身成為肉身菩薩。門下弟子紛紛勸阻,要成肉身佛是個苦差。人必須每日服食硃砂和硼砂,一年後,鑽進一個木桶中,埋入地下,只留一個氣孔,活活餓死渴死。死後再由弟子蒿草擦身,龍誕香熏上三天三夜。不僅生前死後遭的罪而且十有八九不能成功。住持自己也有點心慌,雖然嘴上說自己道行高深,誠心向佛,心裡還是犯著嘀咕。有人建議請盲畫師來畫畫,住持最後勉強同意了。

盲畫師那天還是老樣子,先摸了摸住持的腦門、眉弓、鼻樑、上頜、下顎……摸完以後,提筆作畫,畫完以後,他說了句「得罪」,然後收了酬金,摸著竹拐回家了。主持和眾僧人圍上去一看,畫中住持雙目緊閉,身下是一條鴛鴦戲水的緞面被褥,腦袋擱在一條白花花的大腿上,大腿上是赤條條的女人腰身,那女人正用食指去探住持的鼻息。

僧人里有人人出來,那是玉香院的王團兒。

住持大怒,當場撕了那畫,斥散了眾人。原來這王團兒是住持的老相好,住持原以為這樁姻緣人鬼不知,誰知道讓盲畫師畫了出來。

豫章城裡又有一個守財奴,叫黃九郎,家財萬貫,而且愛財如命。他有四個兒子,他想知道自己死的時候哪兒個兒子哭的最傷心,於是他請了盲畫師為他作畫。盲畫師畫完,黃九郎一看,大發雷霆,把盲畫師趕出家門。原來這畫上畫的黃九郎身邊一個兒子也沒有,他面黃肌瘦,一生富貴的他竟然餓死在一間黑屋子裡。

黃九郎把盲畫師趕走後,自己心中也敲起小鼓。自己那幫兒子平時低眉順眼,畢恭畢敬,誰知道背後是什麼嘴臉呢。

黃九郎偷偷找了一幫能工巧匠,在自己的卧室里挖了一個地窖,把自己的畢生積蓄都埋在裡面。這樣就不怕兒子們篡謀家產,自己被活活餓死。

日子一天天過去,黃九郎心裡就越發不安。他時不時就要掀開地磚,走進地窖檢查金銀珠寶是否還在原地。一天他來到地窖中,手持燭台查看寶貝,不料身後一聲悶響,原來是地窖的入口地磚落下來,蓋上了。他隔著磚頭大聲呼喊,可是那磚頭可是上好的漢白玉,密不透風,隔音防火。

黃九郎的家人發現黃九郎不見了,四處尋找,不見蹤跡。後來發現他把錢莊里的銀子都支取出來,大兒子認為父親帶上家當和妓女跑了。全家悶悶不樂。黃九郎在地窖里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最後果然活活餓死。

豫章城裡關於盲畫師的故事很多,街上隨便一個黃口小孩都能講上個三天三夜。盲畫師的名氣也越來越大。來求畫的人很多,盲畫師一概應允。誰都想知道未來是怎麼樣,盲畫師自己也不例外。

盲畫師能幫畫出別人的死,但畫不出自己的。他的那張臉自己已經摸過無數遍,但就是畫不出自己的死法。每次有人求畫,看到畫後或悲或喜,或心事重重,或仰天大笑。那是一種洞徹生死的生活。盲畫師可以幫助別人洞徹生死,對自己的生死卻無從知曉。

一天他聽人說臨湘有個畫師叫邛岐和他一樣也能畫人生死。於是他收拾了褡褳包袱,穿上蓑衣芒鞋,前去拜訪。

邛岐很高興盲畫師能來。他對盲畫師的二寶也早有耳聞。他和盲畫師一樣,只能見他人死狀,而不能見己。兩人相約互畫,各自成全。

盲畫師照例摸了邛岐的臉,摸完以後,他開始作畫,用的是那隻象牙白玉的畫筆。他一邊畫,腦中一邊浮現出畫面,等到他畫完,不覺大驚,原來邛岐的竟然英年早逝,而且竟然死在自己手上。

他不明白,自己和邛岐無冤無仇,為什麼要殺他。他很害怕,明明是他要殺了邛岐,可是這會他卻手腕發抖,汗出如漿。他把畫團了,塞進自己的口袋,又重新畫了一張。在新畫里,邛岐活了八十歲,壽終正寢,兒孫繞膝。

邛岐看了很高興,也把畫交給他。盲畫師目不能視,把畫裝進衲衣內襯。與邛岐告辭。

盲畫師拄著竹杖,走在回去的山路上。他不想奪人性命,決定此生再不與邛岐相見。

盲畫師走了半天的路,山路漸漸蜿蜒曲折,草木愈發蒼莽。日光灼灼,盲畫師從沒見過太陽,在他的腦子裡,太陽就是一大壺沸水,燒了好幾千年,也許還要再燒幾千年。

這時盲畫師聽見樹叢中傳來聲響,一個人竄到了他的面前,冰涼的刀口抵著自己的脖子。

盲畫師明白了,自己遇見強人了,他主動納出渾身錢物。

強人說,你別藏。我知道你是豫章城的盲畫師,人們都說你有二寶,一是你能??人生死,二是那白玉象牙筆。你乾脆交出來,我留你性命。

盲畫師拿出象牙筆,說,你有所不知,這象牙筆雖然價值連城,但其實有微瑕,旁人不易察覺而已。不信我指給你看。

強人近身查看,盲畫師等他湊近,用筆尖扎盲人眼目。那豹肩紫毫浸水則虛,可以行筆揮毫;水干則實,筆鋒利如刀尖。人眼本來脆弱,筆尖深入,竟然扎進三寸有餘。強人吃痛,扔下朴刀,以手捂眼。盲畫師以竹杖勒其頸項,強人左支右絀,不多時竟然死了。

盲畫師見強人已死,自己也脫了力,癱坐在地上喘氣。這是他生平頭一遭,沒想到自己應變有度,電光火石之間,居然把強盜殺了。

突然他一驚,想起什麼似的,他起身去摸強盜的臉,那人正是畫師邛岐。他的身體里傳來一聲冷笑,原來這邛岐的死法正如自己所畫:左目貫穿,被勒致死。自己能用出此法,也是畫像提示。

盲畫師回到了豫章城,他先是燒了自己為邛岐畫的臨終像。然後又拿著邛岐為自己畫的畫去找人問。

「請問這畫上畫的是什麼啊?」

「什麼畫,這是白紙一張啊。」

邛岐死了,來找盲畫師畫畫的人還是絡繹不絕,但是盲畫師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未來會是什麼樣。

另一個結局:

很多達官貴人從京城,兩廣,江浙來豫章找盲畫師畫畫。有人說曾看見湖南總督胡三魁送了三箱雪花白銀到盲畫師的家裡。也有人說盲畫師本來就是名門貴胄,老家有金山銀山。

對於這些流言盲畫師都一笑置之,他還是時而在茅屋裡,時而出門雲遊出遊,四時不變。

有一天盲畫師雲遊歸來,他發現有個人候在門口。那人自稱邛岐。他年過半百,僧衣佛面,又白又胖,臉上笑容滿盈的,挑著一筐鮮筍向盲畫師求畫。盲畫師摸了他的皮骨,嘆了口氣說,竟然是你。

盲畫師說:「四十年前就是你殺了我全家,刺瞎了我的雙眼。」

邛岐說:「你的眼瞎了,心倒是沒瞎。殺你全家的就是我,今天我還要來殺你。」

「你要錢,我有,都在床下的竹箱里。」

「我不僅要錢,我還要殺你。幾十年來我怕你來報仇,今天果了你,也了去我一樁心事。」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殺了我,劫了貨,也難逃報應因果。」

「說的正是,聽聞你能描畫人的死狀,你畫畫看我的死法。」

畫師畫完,邛岐看了,哈哈大笑。說:「原來你其實難副,畫的是自己的死法,那我就成全你。」說完,邛岐抽出挑筍的扁擔,把盲畫師的腦袋打開了花。盲畫師頭破血流,嘴啃黃泥,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死狀正如畫中那樣。

邛岐把筍倒出來,把金銀倒進去。用布單蒙上。為了不遭懷疑,他脫下了盲畫師的衲衣,自己穿上。又戴上他的斗笠,挑著籮筐出門。

行到半路,邛岐走到一座山的山腰上。日光灼灼,暑氣熏蒸。他見四野無人,摘下斗笠歇腳。

一隻老鷹在空中盤旋,它抓著一隻烏龜,四處尋找岩石把龜殼砸開。這時它看見山腰上有一塊半圓不方的東西,熠熠閃光。它朝著那個東西把烏龜扔下去。

邛岐只覺得頭頂一陣劇痛,接著就不省人事。他死時正穿著衲衣,嘴啃黃泥,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死狀正如畫中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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