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ero》——Chapter 5 警示

別西卜躍起時,細長腳趾接觸的石塊剎那間粉碎,他擁有絕對的力量和速度,人類的肉體在他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一般,金允中的雙刀率先砍在別西卜雙肩上,應聲而斷。別西卜手掌拍向金允中的面部,金允中側身,躲過,握住別西卜的手腕,右手出擊,打向別西卜腹部,被別西卜握住。

金允中猛皺眉頭,額頭泌出數滴碩大汗珠,他鬆開握住別西卜的手,手掌被燙得血肉模糊,泛起了黑色焦炭般的顆粒,金允中彎腰側踢,靴頭伸出一把金刃,直刺別西卜左眼,別西卜鬆開金允中的右手臂,後空翻,躍出幾米開外。

金允中右臂嚴重灼傷,甚至能隱約看見血肉間的白骨,軍服還掛著些許焦布在上面,金允中用牙扯掉右臂的衣服,忍著劇痛,用傷痕纍纍的左手從腰間拔槍,連連射擊,退了數步。他臉色慘白,此生以來第一次遇到實力懸殊如此之大的對手。

別西卜張開剪刀手,朝金允中發起猛烈進攻,躲在不遠處瑟瑟發抖的隊員們,數次想要高喊讓金允中逃走,可當他們看見金允中的表情時,都膽寒不敢發聲,他們能感覺到金允中呼之欲出的興奮。偏執、癲狂、極端……金允中與生俱來的傲慢,令人著迷,直至沉淪。

金允中的笑容愈發明顯,從淺淺笑意到猖狂大笑,他發自肺腑地笑,即便他已遍體鱗傷,已到強弩之末,別西卜每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或深或淺的傷痕,都讓金允中的笑容更放肆一層。金允中享受這廝殺,他一刀又一刀瘋狂出擊,橫劈,側削,豎斬,直刺,他萬分享受戰鬥中每一秒,忽略周遭,忘卻自我,刀碎了再撿地上被遺棄的刀,即便血染全身,縱使體無完膚,總之,戰鬥絕不能停止。

別西卜飛躍起來,輕盈身軀,詭非同步法,他十指帶著熱浪疾速劃傷金允中的每一寸身軀,每一擊都致命,皆殘忍。金允中擋下別西卜一擊又一擊,每次抵擋都忍著劇痛,煎熬又享受。廢墟中,只聽得見廝殺聲與石塊破碎聲。別西卜愈顯殘暴,出招更加迅猛,如風如雨如閃電,他每次重創金允中身軀時,當猩紅血珠濺起時,他透過血霧,窺見一幕幕場景,冰冷實驗室,炙熱烈火,屍橫遍野,被活生生掐死的年輕人,不斷盤旋在他腦中,盤旋,再盤旋。

別西卜仰頭嘶吼,聲音像貫穿了雲霧,暴雨呼嘯而下,廢墟中都在回蕩他的怒吼。金允中倒在血泊中,伸出慘不忍睹的手,指尖想握住身旁的斷刀。別西卜半蹲著,血紅雙瞳慢慢顏色變淡,他盯著金允中,嘶啞又低沉的聲音幽幽傳來——

「我們是同類,甚至,同伴。」

金允中笑容凝固,他慢慢變得平靜,甚至冷淡,他低下頭。別西卜盯著他,不再進攻,大雨聲淹沒一切。猛然間,金允中抬起頭,雙眸血紅,他面目猙獰,竭力喝道:「我沒有同伴!沒有!」

金允中伸臂抓住斷刀,躍起,襲向別西卜。別西卜疲態漸顯,了無生趣地躲過金允中一次次無力出擊。

我沒有同類……我沒有同伴……金允中眼露凶光,一幅幅殘忍畫面在他腦中閃呼嘯疾馳而過,他像孤獨的狼,對絕無戰勝可能性的對手奮然撕咬。金允中血紅眼睛像只野獸,他一生在鮮血中度過,出生在鮮血中,生活在鮮血中,他習慣了血腥味道,也習慣被「同伴」捅刀。哪有同類,哪有同伴?沒有這些東西,從來都沒有,都是愚蠢又懦弱的普通人強加到自身的所謂寄託,毫無價值,只是聊以慰藉的消費品。

沒有同類……沒有同伴……金允中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他以為他早已麻木,不會再被觸動。他一生只有兩個目標,成為無人能戰勝的魔鬼和找到勢均力敵的對手,兩個自相矛盾的目標,金允中都想要。他要和別西卜戰鬥,要殺了形若魔鬼的別西卜,才能酣快淋漓地戰鬥,才能成為無人能勝的魔鬼!金允中在廝殺中,已看不見別西卜,恍若看見數年前的自己——

苦難或許是最好的禮物,它會讓人成長。殊不知,苦難也許更會是摧毀人性的魔盒,會使人變成怪物,變成魔鬼,變成喪失人性的行屍走肉。金允中誕生在血泊中,他多年後戲謔稱為「浴血重生」。他十二歲那年,看見他出生時的照片——坐在血泊中,不哭不鬧,一把刀在身旁,年幼的金允中盯著那張照片,露出傲慢笑容。

金允中還是嬰兒時被一個殺手撿了回來,他懂事後便從殺手口中得知,他出生那日也是他父母祭日。殺手目睹了嬰兒出生,嬰兒沒哭,竟笑,嬰兒笑聲讓殺手毛骨悚然,草草執行任務殺了嬰兒父母,卻留了嬰兒性命,殺手準備離去,又聽見嬰兒笑聲。

他害怕了,做過這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從未害怕過,如今卻因嬰兒笑聲而聞風喪膽。他,轉身,舉刀,他雙手劇烈顫抖,看嬰兒坐在血泊里,依舊笑,殺手慌張丟下刀,想逃跑。他跑到門口,忍不住轉身看了眼,目瞪口呆——嬰兒雙手竟放在刀柄上,一次又一次想握住!

殺手嚇得跌倒,臉色慘白,他驚魂未卜用屋內相機拍下這幕,思索良久,抱起嬰兒,決定收養。他知道,他收養的是個魔鬼,是個怪物,永遠狂妄、偏執、極端和傲慢,又擁有致命魅力。

金允中在與別西卜的廝殺中依舊在笑,一如他誕生時的笑容。大雨磅礴,卡米爾撐著傘站在遠處,從頭到尾觀戰不語,金允中終於跪倒在暴雨中,血珠沿著身軀滑落,別西卜伸出剪刀手,輕輕放在他的脖間。

卡米爾步履輕盈,走姿優雅,身穿白色軍衣淡然走在硝煙瀰漫的廢墟里,絕妙的反差,像在末日黃昏前看見絕美夕陽,又像黑色浪潮中發現一粒珍珠,卡米爾毫不畏懼,站在了金允中與別西卜面前,伸手,輕輕拂過別西卜的剪刀手,別西卜怔怔退了兩部,卡米爾愛憐地將手放在金允中濕漉漉的腦袋上,輕輕撫摸,金允中像受盡委屈的孩子,低著頭顫抖,不忍抬頭,別西卜如做壞事被發現的兒童,站在一旁,不言不語。

卡米爾看著別西卜漸漸由紅便黑的眼睛,眼帶笑意,說:「《失樂園》第五卷是個關於警示的故事,當撒旦逃離伊甸園後,上帝派出天使拉斐爾前去提醒亞當,人類應當誠心地順從上帝,本應囚禁在地獄中受苦的撒旦,竟從冥界逃脫,今日恐怕已混入伊甸園,人類當要小心防備。」

別西卜像細心聆聽的學生在仔細揣摩。卡米爾丟下傘,扶起全身是傷的金允中,大雨瞬間澆濕了卡米爾的衣服,軍衣緊緊貼著她的身體,她扶著金允中,在廢墟中慢慢行走,離別西卜越來越遠,她溫柔說道:「我早說過,我把你帶到L城,不是讓你白白送死的,可你總這麼亂來。」

金允中像失了魂,雙眼無神,只不斷喃喃道:「我要變強,我要更強……像他一樣,擁有魔鬼般的力量。我要力量……」

忽然,地動山搖,卡米爾淺笑著帶著金允中坐上裝甲車,全速離開。地面碎裂,數十隻死士爭先恐後鑽出地表,那十餘名來不及逃走的隊員們身體被撕裂和吞噬在這場死士的狂歡中,死士們簇擁著別西卜,像歡呼大勝而歸的將軍,別西卜站在死士中,黑色身影顯得無比孤單。

死士們整齊劃一讓出一條道,邋遢老頭露出發黃牙齒,哧哧笑著,走到別西卜前,不懼酷熱握住別西卜的鋼手,說道:「我終於找到你了……瑪蒙找到了別西卜,貪婪找到了暴食,我們回家吧。」

傾盆大雨,佝僂老頭牽著黑色怪物的手,在喪屍們的簇擁著消失在雨霧裡。

L城另一邊,肖恩凝視全黑影像,久久不語,當金允中到達戰場時,畫面便暫停了,別西卜的熱浪毀掉了所有通訊。

肖恩伸出手掌,操縱全息影像,閃著雪花點的影像逐漸清晰,顯現幾個人像,肖恩雙手靠背,說:「尊敬的議會成員們,我不浪費時間和你們一一問好了。為了讓信息傳遞快速,你們只能單方面聽到我的聲音。」

影像上的人嘴巴張張合合,沒有聲音傳出,肖恩說,「想必事情經過已由零公會戰略部總監迪賽爾先生向你們闡述了,我此次與你們通話,只是想傳達一個信念——」肖恩深深鞠躬,說,「人類與喪屍決一死戰的時刻即將來臨,我,自知能力不足,乏力分身,我要將我全部精力與所能動用的資源都集中於L城。而世界各地的戰局,我希望由你們議會指揮國際軍隊支撐下去。議會是由各國首領中選拔而出的代表,如今全世界的領袖們又匯聚一堂,集思廣益之下,必比我這粗人想得周到,拜託你們,將人類從蒼穹下拯救絕不是零公會就能做到,只有人類團結一致,只有每一個國家每一支軍隊每一個士兵都全力作戰,才有一線希望!請接受我的不情之請。」

肖恩保持九十度深鞠躬近三分鐘才起身,關掉全息影像。H城中,議會中資歷最老的成員拉扎爾起身,他曾是某個國家倍受崇敬的領袖,他的一生便是一出英雄史詩,他清清嗓子,說:「按議會原計划行動。」

站在角落的本離開會議廳,他對議會的決策向來放心,即便肖恩常與議會發生衝突。本往角落辦公室走去,探頭,掃描儀掃過他的眼膜,身份驗證通過,門開了,本見亞伯拉罕坐在裡面,他擦擦額頭的汗,關門,坐在亞伯拉罕身邊,看全息影像上的肖恩。

「分割管理?你還是如此。」本說。

「機密之所以是機密,正是因為沒有人能全部主導。」肖恩說。

本搖搖頭,說,「我不是來和你辯論的。我們這邊奮戰了很多天,才勉強將源源不斷的喪屍清滅,重建了H城的安全,只是,這場殃及全世界的戰爭,導致人類為數不多的領土又失去四成。僅L城和H城,我們零公會都損失慘重,其他城市,更慘不忍睹。」

「本。有話直說。」

「肖恩,我要去L城。」本直盯肖恩眼睛,說,「所有人都察覺到了,死士們在全員逼近L城。議會也好,又或是國際軍團、零公會也罷,甚至是神出鬼沒的自由之軍,都知道,L城將是唯一取勝的關鍵點。」

「本,你還是這樣,一大把年紀,總想著衝鋒陷陣。」

「我總認為我不是指揮者,我只是戰士,」本露出潔白牙齒,大笑,「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打頭陣,你看亞伯拉罕雖然不說話,但他也想帶著他研製的最新軍火殺到L城,帶著琳達的遺願,把那群腐肉打得粉碎!」

「我們等你命令,長官。」久久不語的亞伯拉罕也開了口。

「你們可以隨時啟程。」肖恩致了零公會軍禮,「事到如今,我不再有權力對你們下令。除去L城這邊,零公會交由迪賽爾全權負責。」

始終靠在牆壁的迪賽爾抬頭,他眼窩深陷,鬍子修剪整齊,他點頭,說:「啊,肖恩,你終於承認你的笨蛋腦袋不如我了啊。」

「交給你了,迪賽爾。」肖恩難得露出笑容,關閉全息影像,撥通電話,過了許久,才聽見電話那頭不耐煩的聲音——

「老大,坐辦公室的是你,風吹日晒的是我,你還時不時查崗,真讓人很惱火啊。」

「西索科。」

「怎麼了,老大?」西索科半躺在直升機上,雙腳高高架在操縱台上晃著,他頭戴寬大牛仔帽,嘴裡叼根草,「你如此鄭重其事念我的名字,總讓我覺得我好像這場仗打完後,我就要光榮殉職了。老實說,我真想換掉我身上這套白色軍衣,我更喜歡你的褐色大衣。」

「西索科。」肖恩語氣陳懇,「讓你扛起守城重任,面對千隻死士,我知道我這是讓你去死。活著回來,我把這件衣服給你。」

「真小氣。」西索科聽見摩托車的轟鳴聲音,朝灰塵漫起的遠處望去,「給一個快死的人衣服,你太摳門了,不能趁我活著時送我嗎?噢,老大……看來我沒空和你閑聊了。」西索科嘴角泛起漫不經心的笑容,他將帽沿往下拉了拉,遮住他眼睛,他說,「祝你活著,老大。」

西索科不由分說掛斷電話,肖恩放下電話,坐到椅上,翻開厚厚黑色燙金筆記本,上書「零公會回憶錄」,他用鵝毛筆蘸蘸墨水,在昏黃燈光下書寫人類史上最殘酷的一場浩劫。

西索科大搖大擺往前走,他高仰著頭,笑容放蕩不羈,卡其色牛仔帽的帽檐遮住他半張臉,遠遠望去,只看見他顯著的褐色大鬍子。西索科站定,風沙揚起他的圍巾與披風,他握拳,舉向天空,畫了個圈,認真敬禮,鞠躬道:「我知道我肯定會在死之前還能見你一面,迪克蘭。」

迪克蘭眼神淡漠,藏著若有若無的無力感,石雕般的五官傳達著無望氣息,他盯著西索科,不說話。風沙中,西索科站在裝甲車和直升機前,迪克蘭隨意坐在摩托車上,穿著花襯衫牛仔褲,城牆外寸草不生的荒涼土地上,不斷響起沙子摩擦聲與狂風呼嘯聲,唯獨無人聲。

迪克蘭跳下摩托車,長靴落地,揚起幾縷沙塵,他大步往西索科邁去,說:「開門,讓我進去。」

「未經許可,非零公會成員不得進入L城。」

迪克蘭停下,輕蔑看了西索科一眼,握拳,西索科無奈聳肩,搖頭,後退幾步,從直升機里取出一把機槍,雙手握住,對準迪克蘭,說:「抱歉,兄弟,你知道我最討厭這種麻煩事。我和你雖然看起來很不一樣,你天生美人胚子,比女人還漂亮,讓人簡直想罵娘,我太糙,天生粗魯,拿我和你對比我自己都臉紅,但……骨子裡我們都一樣吧,厭惡那些早該進地獄的規定,實話說,遵守規矩是我最討厭的事。」

「那就讓我過去。」

「迪克蘭,我還是喜歡以前你不務正業的腔調,這一本正經的語氣只適合路源那傻子和金允中那娘們。」西索科給槍上膛,往迪克蘭逼近,「但是啊,沒辦法了,雖然你這花襯衫我挺喜歡的,但你那輛摩托車,我認識的……不是普通的摩托車啊,是自由之軍的吧?聽說功能不比我們技術部那群變態出的東西差。」

「你話還是那麼多,啰啰嗦嗦的真煩人,我倒是喜歡你睡覺的時候,至少沒話。」迪克蘭一步步往前走,西索科也在向迪克蘭靠近。

「我也喜歡我睡覺的時候,多舒服,真希望一輩子都能好好睡覺,不過那要等我死了之後吧。」西索科頓住,握好槍,說,「對不住了,兄弟。」

機槍轟鳴聲在空曠土地上響起,像一曲宏大悲情交響樂,奏出人世間最殘忍無助的故事。

迪克蘭回頭,看那輛在熊熊烈火中爆炸的摩托車,他嘆氣,說:「我可是很喜歡那輛車。」

「我現在沒證據說你是自由之軍了。」西索科把槍丟給迪克蘭,說,「保重,兄弟。說不定,這是我們最後一面了,如果有酒多好,喝一杯,你再走。」

迪克蘭點頭,伸手,望著西索科被帽檐遮住的眼睛,說,「祝你死得壯烈點。」

「同祝,一定要死得轟轟烈烈啊。」西索科與迪克蘭握住手,他們都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兩人被肖恩要求握手時都罵罵咧咧一番死也不肯握手的畫面,他們笑了,互相擁抱,拍拍對方的背。西索科邊拍邊說,「兄弟……別死。」

「嗯,你也是。」迪克蘭往巨大城牆走去,一道半人高的門慢慢升起,埋伏在四周的零公會戰士無人進攻他,在西索科的目送中,所有人都對他致上零公會最崇高的軍禮,握拳,舉向天空,畫一個圈——從零開始,拯救蒼穹下的生靈。

L城,地下。

微弱光線里,一男一女並肩而行,地下無比空曠,高度至少有十五米,難以分辨具體面積有多大,黑暗遠處是軌道與列車。

「像地鐵站。」冷璟說。

「絕不會是地鐵站這麼簡單。」路源四處張望,仔細打量周遭環境,兩人走向列車,忽然,燈亮了。

歐式風格的地鐵站,宏大空曠,白色地磚,白色牆壁,白色列車,純白空間里只有兩人,寒意漸顯,光線很昏暗,卻依然讓人覺得刺眼。冷璟關掉手電筒,大聲道:「誰?」

偌大空間里回蕩著冷璟的聲音,那聲「誰」一次次傳來,令人毛骨悚然,像藏匿在陰森角落裡的女鬼,帶著冷笑偷窺你,詢問你,不讓你看見她,享受你倍受折磨的表情。冷璟打了個噴嚏,地下太冷了,她只剩一件抹胸。

冷璟轉身,路源看見她毫無血色的嘴唇,蒼白臉龐,和披散下來的黑髮,忽而想起多年前的冬天,有個女孩,義無反顧地參加冬泳,從水裡爬出來後也是如此表情。路源皺皺眉,避開與冷璟的直視,脫掉大衣,不由分說給冷璟披上,說:「我作戰時衣服也都撕爛了,這件是我昏迷時,你們救援班給我穿上的,現在給你,不算你欠我人情,只是還你。」

「你什麼都要算得這麼清楚嗎?」

「嗯,萬物都要算得清楚。」路源沿著鐵軌走,認真打量列車,說,「你看這輛列車,雖然布滿灰塵,但製造年份明顯並不久遠,這個地鐵站我剛觀察了,似乎只有這一站,不與外面有聯繫。你有什麼明確建議嗎?」

冷璟摟緊大衣,回著路源那句似曾相識的話,多年前,也說過一樣的話啊。她喃喃道,「我只是個醫生,不像你們,都像福爾摩斯。」

「你不是崇拜柯南·道爾嗎?來到一支滿是福爾摩斯的軍隊,正如你願。」

「你不像夏洛克。」冷璟停住,說,「你更像梅格雷。他同情弱者,不對長官唯命是從,最愛的事……是與妻子一起消磨時光,最令他遺憾的……就是這樣的時光未免太少。」

路源頓住,冷璟聲音愈發顯得虛弱,他轉身,盯著冷璟,說,「冷璟。你不要總用這種好像很了解我的語氣和我說話。」

「但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了。」冷璟抬頭,直視路源,「你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最了解我的人是你。」

兩人陷入僵局,列車響起刺耳開門聲,兩人同時轉身往聲源看去,近二十米外,一道車門被人強行打開,修長的腿率先邁出,路源與冷璟都拔出槍,對準走出來的女人。

紅色長髮,黑色戰靴,碎花旗袍,亞洲女性。

路源握槍逼近,冷冷道:「自由之軍?」

「果然是精英隊長,一眼就知道我是自由之軍。」紅髮女郎笑著,裙擺開衩極高,她往前走,彷彿沒看見有人拿槍指著她,「你們剛剛的純文學對話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不好意思打斷了。我是淺尾名嘉,聽說我在你們零公會很出名。」

「站住,即便你是人類,但如果你再靠近,我也會毫不猶豫擊碎你腦袋。」冷璟走至離淺尾名嘉五米開外,用槍指著她腦袋,「自由之軍,號稱將人類從牢獄之中解放,為人類爭奪自由的罪惡軍隊。」

「罪惡?」淺尾名嘉露出嬌媚笑容,她眨了眨眼,說,「冷艷女人,全世界這麼多支軍隊,哪支軍隊罪惡有你們零公會深重?我們只提取了喪屍實驗中的優質基因,注入到我們體內,提升戰力,我們沒有變異也沒有暴走,只一心殺喪屍。倒是你們……零公會前身便是薩麥爾和瑪蒙一起在南美洲創立的『死士軍隊』吧?你們初衷便是罪惡,即便沒演變成喪屍災難,『死士』研究也會運用到戰爭上。即便零公會建立後,還在持續罪惡實驗吧,給我們帶來巨大麻煩的別西卜,也是……」

「夠了。」路源打斷淺尾名嘉,與冷璟並肩,「他不是別西卜,他是普呂多姆,肖恩也不是薩麥爾。我們零公會,會將人類從蒼穹之下解救。」

「哈哈,哈哈哈!」淺尾名嘉笑得花枝亂顫,她扔掉全部武器,戴上手銬,走到路源身旁,「我投降,我投降。精英隊長,噢不,這個稱謂形容你簡直是侮辱。能嗅出我血液里危險味道的人,怎麼只會是區區人類呢?路源……你感覺到了吧?」淺尾名嘉眯眼,貼在路源身旁,媚眼迷離,抬頭看路源眼睛,「從你踏入這棟大樓起,你就感覺到了吧?你的血液在翻滾什麼,你的心臟在涌動什麼,你與我……不,不是與我……你是真正的自由之軍。你在這棟大樓里,也在找……那個東西吧?」

路源顫抖著,瞳孔里倒印婀娜多姿的女郎,像看見用以自焚的烈火,恐懼與期待同時不期而至。冷璟心急如焚,她從未見過路源如此慌張表情,她一把拉住淺尾名嘉,淺尾名嘉一甩手,將冷璟甩出數米遠,掙斷手銬,同時搶過她的槍。淺尾名嘉踮起腳尖,雙手抱住路源腦袋,絕美面龐在他面前左右晃著,輕柔道,「啊,你看見了吧?這才是我們應有的力量,零公會訓練有素的士兵,在我們面前,如此不堪一擊。啊……覺醒吧,我們最期待的,自由之軍路源。」

淺尾名嘉紅唇吻上路源的唇,路源呆若木雞般站在那。忽然,路源眉頭緊皺,推開淺尾名嘉,他的嘴唇與舌頭都被她咬破,兩人嘴上都鮮血淋淋,淺尾名嘉舔著嘴唇鮮血,妖嬈大笑,「路源,準備好接受你全新的力量!」

冷璟艱難爬起來,沖淺尾名嘉撲去,淺尾名嘉面帶笑容,輕鬆躲過冷璟每一次進攻,冷璟本乾淨利落的動作在淺尾名嘉面前顯得無比笨拙。冷璟放棄與淺尾名嘉爭鬥,慌亂朝眼神獃滯的路源跑去,淺尾名嘉一把抓住冷璟手臂,笑道,「冷艷女人,我們還沒玩夠呢。」

冷璟再次被拋出很遠,她趴在地上,想要再次站起來。她看跪在地上的路源,心如刀絞,她想起數年前,她曾為失去鬥志的路源,毫不猶豫參加冬泳,縱身躍入刺骨寒水中,她不願意看到路源無助模樣,即便深陷寒冰中的是她也在所不辭。

冷璟站起來,再次朝淺尾名嘉踉蹌撲去。突然,地動山搖,天花板漸漸碎裂,幾隻手從上面伸出來。冷璟錯愕盯向頭頂,淺尾名嘉搖頭嘆道:「我說過了,別西卜給我們帶來太大麻煩。讓我告訴你,冷艷女人,我們頭頂上,別西卜與金允中展開了一場毫無懸念的決鬥。怎樣的毫無懸念呢?就像你與我的這場戰鬥一樣。起來!女人!」

淺尾名嘉撲上前,將冷璟攔腰扛起,扔到列車裡,不由分說硬拉上門。冷璟看得心驚,如此纖瘦的女人竟用一隻手拉動列車的門!

天花板轟然碎裂,近百隻死士帶著碎磚從空而降。冷璟趴在列車窗戶上,狠狠拍著,呼喊路源名字,她用拳頭砸著鋼化玻璃,看路源跪在百隻死士之中。路源張著嘴,血止不住地流,仰頭,眼神空洞,失魂落魄。死士們歪著身體,繞過路源,彷彿他並不存在,冷璟驚愕張大嘴巴,她慢慢癱下,手無力撐在地上,淚水無聲流下來,她不想讓路源看見她哭,她始終咬著牙,在路源面前永遠那麼堅強。她閉上眼,回憶起數年前的畫面——

她冷得直打哆嗦,從水裡爬出來後,好幾個獻媚的男生涌過來,她單手捂住胸部,另只手揮著,拒絕任何人靠近。她頭髮濕漉漉的,水珠在光滑身軀上流淌,每一秒都刺骨地冷,她輕皺著眉,撇著嘴,朝屋子裡跑去,直到一個高大身軀擋在她面前。

她抬頭,男孩遞過毛巾和大衣,說:「謝謝你為了我的尊嚴跳下水,不算你欠我人情,只是還你。」

「你什麼都要算得這麼清楚嗎?」

「嗯,萬物都要算得清楚。」男孩轉身,頭也不回走了。女孩握著毛巾和衣服,見他身影消失,在寒風裡默默流下眼淚。在列車裡無聲啜泣的冷璟,摟緊路源披在她身上的大衣,她知道,當淺尾名嘉吻上路源那刻起,路源離她更遠了,不再是拍著桌子說要娶珍妮的小子了,不再是激烈爭論文學的男孩了,不再是不遠不近的背影了,不再是什麼都要算得很清楚的路源了。他走了,徹底走了,從虛無的零邁向了昂貴的自由。

淺尾名嘉在死士群之中殊死抵抗,縱使她實力驚人,但在眾多死士面前,也無力招架,很快,演變成一場逃難。淺尾名嘉像箭般疾馳奔跑,身後是黑壓壓一片喪屍,成群向她撲去。

又只剩路源一個人跪在空曠地板上,他慢慢站起來,眼睛泛紅。

路源眼前是一片猩紅。

他不知這個世界怎麼了,他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任何畫面,整個世界僅剩潮水般洶湧的紅色,和空無一物的寂靜。路源從最開始就知道,他終有一天會跨入另一個世界,瘋狂,扭曲,絕望。他總算明白,他那張始終平淡的臉背後,隱瞞著什麼,他那顆不甘平庸的心臟,咆哮著什麼。

路源睜開眼睛,他愈發覺得無力,他萬分厭惡這種無力感,他憎惡隊員一個個在他身邊倒下卻無能為力,他痛恨無法陪伴在珍妮身邊保護她,他羨慕別西卜的強大力量,不,是妒忌,他妒忌那份力量,他覬覦那份力量!

路源怒喝,揮手之際,手腕被人握住。他泛紅眼睛逐漸恢復,他看清眼前男人,是個壯漢,身穿黑色大衣,男人露出淺淺笑容,與其健碩身軀形成反差的是臉上酒窩,男人說,「真是迷人的力量。不用不好意思承認,人類天生是愛妒忌的生物,正是因為妒忌別人所擁有的東西,人類才會更加努力。路源,別失控了,自由可不代表是無所顧忌。」

男人拉著路源,走向地鐵,路源漸漸恢復神智,諾大空間已演變成血腥戰場,百名戰士在地下與死士們交戰,勢均力敵,淺尾名嘉也不知何時回到他們身旁。

「這便是自由之軍。要相信,我們體內的力量不是罪惡,罪惡的源頭都是過分的善良。我是自由之軍首領,康斯坦丁諾,我代表自由之軍,歡迎你的加入。」男人露出迷人笑容,對路源伸出手,路源怔怔握住,康斯坦丁諾一一介紹身後人,「淺尾名嘉,希德,郝麗貝爾,卡諾……他們是自由之軍的中堅力量,自由永遠是人類該追尋的寶物,別再執著於毫無希望的零。」

路源凝望戰場,他不敢相信人類之軀有朝一日真能與近乎無敵的死士不分上下,即便是零公會的精英隊長,也要依靠技術部與軍火部最新研發的武器才能制服死士。

淺尾名嘉依舊嬌嬈笑著,郝麗貝爾是個金髮女人,希德是笑容憨憨的平頭,卡諾是溫文爾雅的紳士,而康斯坦丁諾,是極具領袖迷人魅力的強壯男人,路源能感受到他們血液中與他相近的東西,他很少能如此熱血沸騰,這種感覺,只有在面對肖恩、金允中、迪克蘭和西索科時才有,他曾以為是錯覺,如今,在血液恍若重洗後,他終於堅信不疑這種如同宿命般的使命感。

「你的嘴唇與舌頭痊癒了。」淺尾名嘉走上前,她身後是聲勢浩大的戰場,戰士們與死士們的廝殺,殘暴又血腥,「你很享受吧?這種凌駕於萬物之上的感覺。」

康斯坦丁諾笑,他擋在淺尾名嘉和路源中間,對路源說:「我知道你不滿足。你是天生易妒忌的魔鬼,你不允許世界上有比你還強的人,當別西卜出現在你面前出現,你真切感覺到那種力量懸殊。路源,你很強,你比我們自由之軍每個人都要強,你的妒忌,不應浪費在我們身上,去吧……去找到最適合你的對手,現在的戰場,對於你來說,太低級了!」

康斯坦丁諾拉開列車門,衣衫襤褸正在啜泣的冷璟錯愕抬頭,她看見路源,又羞又愧,康斯坦丁諾將路源用力推倒在冷璟身旁,他對冷璟燦爛笑道:「脆弱的女孩,不要為此感到羞愧。記住,像路源這樣的偉大基因,該永遠傳遞下去啊。路源,你要感謝你的師兄迪克蘭,沒有他,我們可進不來L城。祝好運。」

門關上,列車啟動,不是往前開,而是下墜。列車裡一片黑暗,冷璟害怕地抱住路源,她哽咽道:「活著,要活著。」

路源體會不到冷璟身上溫度,並不是她天生體涼,與以往不同,他總感覺,他懷裡的女人,和他並不同屬一個世界,他甚至想將冷璟稱之為……人類。路源打了個寒顫,一聲輕響,列車落地,地板裂開,兩人墜入一間密室。

冷璟壓在路源身上,她抬頭,見縫隙合上,轟鳴聲響起,列車往上垂直而去,他們被困在這座密室里。冷璟反而笑了,輕輕趴下,腦袋附在路源胸膛上,她聽著路源的心跳聲,本是幸福的笑容,聽著聽著,臉色變了——

太快了!

冷璟立刻坐起來,她發現路源又一次迷失了心智,眼神獃滯,她慌張搖晃路源身體,毫無用處。她萬分焦急,呼喚路源名字,忽而,她耳邊回蕩起康斯坦丁諾的聲音——

「記住,像路源這樣的偉大基因,該永遠傳遞下去啊。」

康斯坦丁諾正有序指揮著地下的戰爭,他像身經百戰的將軍,像無所畏懼的首領,淺尾名嘉盯著這個男人,想起那句來自中國的名句:「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我始終相信,帶領人類翻盤的不會是拉扎爾,也不會是肖恩。」卡諾站在康斯坦丁諾背後說,「郝麗貝爾,希德,淺尾名嘉,我願意將我生命獻給康斯坦丁諾,他才是最有能力拯救人類的人!」

卡諾出神望著康斯坦丁諾背影,神情崇敬得如同面對萬能的神。康斯坦丁諾轉身,對淺尾名嘉說:「你該出發了。不用擔心你的妹妹,她和迪克蘭在一起會很安全。」

「和那種魔鬼在一起,會安全嗎?」淺尾名嘉冷笑,說,「我去了,去找那個東西。」

淺尾名嘉踏上剛剛停穩的列車,在轟鳴聲,她慢慢沉入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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