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思《子夜歌》
04-29
哲學家周國平先生曾有一小寓言,名為《執迷者悟》。 「佛招弟子,應試者有三人,一個太監,一個嫖客,一個瘋子。 佛首先考問太監:「諸色皆空,你知道么?」 太監跪答:「知道。學生從不近女色。」 佛一擺手:「不近諸色,怎知色空?」
佛又考問嫖客:「悟者不迷,你知道么?」
嫖客嬉皮笑臉答:「知道,學生享盡天下女色,可對哪個婊子都不迷戀。」 佛一皺眉:「沒有迷戀,哪來覺悟?」 最後輪到瘋子了。佛微睜慧眼,並不發問,只是慈祥地看著他。 瘋子捶胸頓足,凄聲哭喊:「我愛!我愛!」 佛雙手合十:「善哉,善哉。」 佛收留瘋子做弟子,開啟他的佛性,終於使他成了正果。」 中國文學向來不吝惜於字的紗簾後隱一場幽夢,似乎從遠古神話起,從庄生枕骷髏對話,諧游魚同樂,夢裡為蝶,醒來翩翩不知其所時,便已然註定,如維克多?雨果初訪巴黎聖母院,見雕樑上一行拉丁字母「命運",神思惘然著,而中世紀那場浮沈起落已然淌下。 鏡,鏡異。夢,夢魘。夢前是現實,是巨網和無法喘息;夢中是幻滅,是紅塵滾滾,是不知身為客一晌貪歡,是凡心所向皆是虛妄;夢後是終於了悟,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夢的指針永遠指向瞬息而非永恆。夢懷抱著的,該是詩意盡極致的苦痛。而一篇子夜歌,便似與一痴人敘一場痴夢。如同星辰夜裡,風露中宵,獨飲一杯冷卻馥郁的花茶,世味的浮漚槿沫,死亡的悠澹芬芳,此地迴旋,然後飄散遠去。一疊荒無冷寂的子夜,或許本就是子夜歌的全部意象,如果還有,便是吳女子夜模糊不清的影,紫玉斜插燈影背,但見淚痕濕尺素。
這場夢裡,有心醉,痴迷,疼痛,疑惑,也有自剖,反覆,凋謝,冷淡與復歸虛無。因生貪嗔痴,故而在找和執中堪破,放下。種種業障,瀰漫,消隱,漸生出一種近乎悲哀的圓滿,亦有了所謂「執迷者悟」。 最初,冶容芳鬢去相見她的悅己者,芬芳已經隨著衣裙灑滿一路。她承認自己裝束妖艷,唯恐大路上被人指點,而內心仍掩飾不了羞怯的歡喜。世間的艷色分許多種,俗艷,光艷,芳艷,濃艷,驚艷,絕艷,冷艷。她的艷是最可愛那種。然而,再好的月色,隔著三十年的光景回過頭來看也免不了一點凄涼。從一個悲哀的結局向前回溯,當時種種,現在看來不過已近乎諷刺。艷,艷到滿懷悲涼,似乎,連同期待也是。

張自是民國的臨水照花人,什麼都知曉,世事卻經歷得很少,但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似「花來衫里,影落池中」。「小喜多唐突,相憐能幾時」,「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這樣兩句,一篇子夜歌,卻非時代與她的交涉,倒不如說是命運的一語成讖。哪裡存甚麼「同修同住,同緣同相」。她後來果然也道,「我也不能再愛別人,只將是萎謝了。」是否讀時已見冥冥不能相守,又或世味人心各浮沉異勢,唯有自感自覷。


我念歡的的,子行由豫情。
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 長夜漫漫我睡不著覺,抬頭看見那明月多麼明亮。我似乎聽到模糊的聲音在呼喚我,我輕輕地回應著。別人都籌備著成親的禮物,只有我心中不喜,風吹起厚厚的冬簾,你是否還記得,你對我許下諾言時,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夜裡?我想念你是實實在在、明明白白的,你卻猶猶豫豫。你的感情就好像霧中模糊的芙蓉花一樣看不清楚。 憐歡好情懷,移居作鄉里。 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 遣信歡不來,自往複不出。 金銅作芙蓉,蓮子何能實。 我思念著你,搬到你家附近和你做鄰居。桐樹生長在前門,來回出入都能看到梧桐樹子。我送信給你,你也不來,從此我不再出門。那金銅做成的芙蓉,哪裡能結出蓮子來呢? 初時非不密,其後日不如。 回頭批櫛脫,轉覺薄志疏。如淚泣成,如刺錐體,心酸之語,莫過如此。——但是,如果這是結局,一棄婦不了了之,那麼子夜歌也不過爾爾。最使人驚覺和禪悟的是看似毫不相關的後四句:
憐愛如欲進,含羞未肯前。 口朱發艷歌,玉指弄嬌弦。 朝日照綺線,光風動紈素。 巧笑蒨兩犀,美目揚雙蛾。 懷著愛意想要進去,卻帶著羞怯不肯踏足。嫣紅的嘴唇唱出艷麗的歌曲,晶瑩纖細的手指彈出美妙的樂章。早上的太陽照著窗戶,微風吹動潔白的絲綢。美人巧笑倩兮、情侶心有靈犀,美人開懷地笑著、娥眉飛揚。 但她呢?!那個一直顧影自憐的「儂」呢?! 她也許寫的就是最初的自己,只未點明。 她也許寫的只是一瞬之中見到的和自己眉目相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孩子,千千萬萬正痴而不悟的眾生。這正是宿命的巡迴。 ——「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才明白我的眼淚,不只為你而流,也為別人而流。」你必先成為眾生,然後才可超出眾生。你必先執,才透,至破。
《紅樓夢》中賈寶玉在現實里見過了夢見的南方一個公子「甄寶玉」,兩人相貌出身無不相似。第三十六回,突然想要聽梨香院小旦齡官的《牡丹亭》,當他在齡官身邊坐下,齡官立即抬身躲避,又說嗓子啞了不肯唱。後賈薔買來雀兒,相替齡官解悶,哪知齡官感懷身世,說賈薔拿雀兒打趣她,又指責賈薔不關心他,把賈薔弄得左右不是,又是起誓,又是放雀,又是要去給她請大夫,齡官卻又說「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請來了我也不瞧。」性子外貌與黛玉本來如雙生,而賈薔哄齡官的招數又何嘗不正如寶玉?惹得心驚。此正是文學中鏡中之鏡,幻中生幻了。
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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