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教與印度教特性是一回事嗎

戴夫杜特·帕特奈克（Devdutt Pattanaik）

2017年3月29日發表於 www.dailyo.in

原文 Is Hinduism the same as Hindut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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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問一個「印度教特性」（Hindutva）的信奉者，他/她會說沒錯，印度教特性和印度教就是一回事，或者說印度教特性範圍更廣，還包括了政治、經濟，而印度教僅限於宗教、文化。

如果你問一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或是問自由主義、無神論、世俗思想的信奉者，他們會認為印度教特性是上層種姓和中上層印度階級的法西斯民粹，霸權教派，種族優越，男權厭女的種姓主義勢力，意圖用他們那套印度教國家思想（rashtra）把印度統一起來。

許多印度人將印度教特性視為印度教的一個流派，並且是當下最有影響力的流派，因為它有明確的領導班子（始於薩瓦卡[1]、海德蓋瓦[2] 和戈爾瓦卡[3]），有明確的組織機構（國民志願服務團、印度人民黨和世界印度教會議[4]），有清晰的從20世紀初開始的政治性歷史，還有鮮明的傾向——對印度教風俗信仰稍加批評他們就暴跳如雷，無論這種批評恰當與否。

要理解印度教和印度教特性之間的關係，粗略但有效的方法就是學習印度教歷史。注意：與很多東正教教徒、穆斯林一樣，印度教特性蔑視「神話」這個用詞，他們抓住這個詞在殖民時期的詮釋，將之視為科學家否定傳統智慧的世俗策略。它希望和亞伯拉罕神話一樣擁有信史。印度教特性說，如果基督徒需要將耶穌的復活視為史實，穆斯林需要將安拉及其指定的先知視為史實，那麼印度教徒也需要將濕婆、羅摩、黑天視為歷史人物。

【插圖說明：流動的口頭文化在19世紀固定下來。圖：路透社】

印度教已經系統地發展了大約5000多年，可以劃分為彼此疊聯的七個階段。有些印度教特性者認為遠在12000年前的冰河時代末期，聖人們就已經被開啟了印度教的完美形式。在印度教特性的歷史上，神話是史前史，年代早得歷史學家都不能或不願去計算。近來印度教被形容為「開源宗教」，因沒有確定的奠基者和教義而獨具特色，其思想也隨著史地變遷而不斷發展。最佳說法是，它是一條有許多支流的河，印度教特性是其中一條支流，也是當前強有力的支流，許多人認為它就是河流本身。

第一個階段是在5000年前的青銅時代，這個階段能追溯到現在所說的「哈拉帕文明」[5]，其特徵是在印度河谷到恆河平原的廣袤大地繁盛近千年的磚城。在這些城市中，我們發現了陶土印章，上面的圖案至今仍是重要的印度教圖像，如菩提樹、公牛、萬字紋、七女[6]、瑜伽坐姿男。我們對這一時期了解不多，因為語言仍待破解。

第二個階段是在3500年前的鐵器時代，能追溯到吠陀詩和保留了哈拉帕思想余痕的吠陀祭祀，但這些似乎更像是為了配合游牧鄉村生活而不是定居生活。某些印度教特性者激烈反對這點，堅持說前兩個階段其實是一個階段。在這一階段，我們找到了頌揚物質世界的世界觀，為神明舉行祭祀，祈求健康財富，豐裕和平。祈神求福的這方面延續至今，雖然祭祀方式已然不同。吠陀經揭示了印度河文明（如今的旁遮普邦）逐漸遷移到恆河上游（如今的阿格拉和瓦拉納西）和下游（如今的巴特那）平原的過程。一些印度教特性的學者否認這一地理變遷，認為次大陸自古以來就是發達統一的城市吠陀文化，獨有先進技術，比如整形手術甚至飛機製造。

【插圖說明：第三階段，婆羅門祭司編撰法論時重構了吠陀思想。圖：獨立博客。】

第三階段始於2500年前，這個階段的文本是奧義書，偏重思考冥想，而非祭祀，對重生、隱修、解脫生死循環等思想日漸重視。這一階段沙門思潮——如佛教和耆那教——興起，其信奉者說巴利語和土語[7]，拒絕吠陀之道和吠陀之語梵語。在這一階段，婆羅門祭司在編撰法論[8]（以婚姻和經文規範社會生活的書）時重構了吠陀思想，人的職責被祖先債、種姓債和各種世俗債所規範。許多學者用婆羅門教來描述這種吠陀思想的組織，認為它是與崇尚平等、和平的僧侶階層殊死搏鬥的一種父權厭女的力量。佛教、耆那教以及吠陀習俗和信仰，從北印傳到南印，最終走出次大陸，進入中亞、東南亞。在南印，它遇到了泰米爾桑迦姆[9]文化，這點從早期的一部詩集和後期的史詩都可以看出，詩集蘊含了吠陀祭祀的知識，史詩蘊含了佛教和耆那教的知識。有些印度教特性的學者認為泰米爾桑迦姆並沒有階段之分，它屬於泛印度的成熟統一的城市吠陀文化的一部分，在這種文化中每個人都說梵語。

第四階段始於2000年前，這一階段編年作品盛行，如《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和往世書，其中的故事被用來調解家主與隱修者的觀念，併產生了現在所熟悉的印度教觀念。我們被引入到一個成熟的神話世界：世界無始無終，有多層天界和地界，受行動與反饋（業）所管束，所有社會與生物一樣經歷生死循環。在這一階段，神廟和廟祭興起。隱修式的吠陀階層大行其道，他們反對肉體和感官體驗，也反對探索肉體和感官的密宗怛特羅階層。此外，舊式的逆笈摩傳統（Nigama parampara），與新式的阿笈摩傳統（Agama parampara）交融併流，逆笈摩傳統認為神性沒有形態，而阿笈摩傳統認為神性的形態是濕婆及其兒子，毗濕奴及其化身，女神及其諸多顯現。新秩序與舊傳統融合之時，迦提（用歐洲術語是種姓）制度固化，根據職業劃分的社會群體無法通婚，彼此割裂。很多研究者認為種姓是印度教青睞上層種姓的固有特色，印度教特性否認這點。許多印度教特性的學者認為種姓有其科學和理性基礎，與政治經濟無關。

第五階段是在1000年前，這一階段虔信思潮興起，通過用宗教語言創作的情感充沛的歌，信徒滿懷熱情地將自己與神祗聯繫起來，他們通常迴避神廟制度。在這一階段，嚴格的種姓等級制已根深蒂固，其基礎是純凈學說，一些種姓被視為不結，不可觸摸，甚至無法進入社會。這一時期伊斯蘭教入駐印度，在南方是通過海貿，循序漸進，在北方是通過中亞王公，手段激烈，他們摧毀了同時是政治力量核心的佛教僧院和印度教神廟，最終建立其統治，但一直遭到印度國王的反抗，北方有拉其普特人[10]，東部有阿洪姆人[11]，德干高原有馬拉塔[12] 和毗奢耶那伽羅帝國[13]。印度教特性將伊斯蘭教的入駐，德里和德卡尼蘇丹統治的崛起，以及後來的莫卧兒帝國，視為偉大印度教文化的終結。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認為這種看法是偏執的公共宣傳。非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說，後者只強調印度教-伊斯蘭教的合作，走向另一個極端。

第六階段是在300年前，歐洲勢力在次大陸興起，基督教傳教士到來，理性科學話語出現，印度教對這一切都有回應。有些印度教特性學者並不區分這兩者。這一階段，歐洲學者試圖用科學方法和基督教思維理解印度教。對他們來說，一神教才是真正的宗教，才是科學的，多神教是異端神話。他們開始大規模地翻譯和梳理印度教的生活方式。他們想找到一本聖經，一位先知，更重要的是，找到一個目的。最後，為了理清這團亂麻，他們將印度教定義為婆羅門教，與佛教、耆那教、錫克教區分開來。這種東方學的建構一直通過中學、大學和媒體影響著全世界對東方信仰的理解。

於是，流動的口頭文化在19世紀固定下來。開始接受西方教育的印度教徒，當被問及習俗和信仰時，深感羞愧和尷尬。一些人決定改革印度教，以滿足殖民者的凝視。一些人重塑印度教，尋求其「真義」，反對其「後期墮落」的做法。還有些人拒絕印度教本身，認為一切宗教都是黑暗危險的，應當被理性與科學取代。在這一階段，印度教特性作為反抗力量而崛起，先是挑戰歐洲大學對印度教冷酷而不公的嘲諷，繼而挑戰美國和印度大學。印度教特性認為馬克思主義和其他西方話語都是基督教話語的形式，都是想把印度教生活方式掃地出門，重複過去幾個世紀伊斯蘭教在中亞和東南亞的所作所為。

第七階段，即後獨立階段，雖然才開始70年，卻不能被忽視，因為它始於暴力血腥的以宗教為基礎的分治，以及為穆斯林而生的東西巴基斯坦。但這是否就讓印度自動成了印度教國家？是否就催生了人人平等，不論宗教種姓的「印度思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印度教特性認為世俗主義是少數民族綏靖，認為偏袒某些種姓的積極歧視是反民主，認為社會主義只是創造朋黨資本主義，社會公正和性別平等的思想會威脅傳統印度教家庭價值觀，而統一民法典的缺失只是另一種分裂印度的方式。許多知識分子認為印度教、印度這種概念是英國人的發明，並沒有真正的歷史根源，是將民眾信仰等同奇幻想像的蔑稱，這些知識分子因而聲名受累。當世界上那些學者將印度教等同於種姓主義，卻拒絕將伊斯蘭教與恐怖主義聯繫起來，或者拒絕將基督教與好戰的傳教行為聯繫起來，情況就更為糟糕。很多人發現，相當一部分印度人對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和世俗主義感到失望，這些人大多仍生活在赤貧之中。受壓迫者覺得無論正當與否，都應該給印度教特性一次機會了，儘管印度教特性有好鬥的雄性姿態，特別是當他們談論發展、展望這類話題。

【插圖說明：印度教特性拯救世界的方法是，聲稱穆斯林和基督教徒毀滅了他們眼中印度教的昨日輝煌，如今馬克思主義-世俗主義-自由主義又要聯手將之摧毀。圖：路透社。】

諷刺的是，印度教特性遵循的是線性的西方模板，和馬克思主義、世俗主義、自由主義一樣，有很深的偏見。這就是說，它們都將自己視為客觀科學，追求真理，都因神話存在多種樣式而困擾——這些神話對一部分人是對的，但對其他人並非如此。它們都認為當下並不完善，問題叢生。他們都尋求解決之道，想要在一生中通過人類干預而臻至完美。於是，他們都用使命、終極、解放這樣的詞。他們都展現出彌賽亞式的確定感和緊迫性。他們都有救世主情節！馬克思主義、世俗主義和自由主義拯救世界的方式是，改革他們眼中的不平等過去，而印度教特性拯救世界的方法是，聲稱穆斯林和基督教徒毀滅了他們眼中印度教的昨日輝煌，如今馬克思主義-世俗主義-自由主義又要聯手將之摧毀。兩者都好勇鬥勝，不停尋找並消滅惡徒，樹立他們正直的英雄主義。他們都鄙視異見，都不喜歡多樣化，都尋求用一個更大的統一的單一話語來囊括一切，比如民族主義和人權。他們都心懷憤怒，尋求公正。有人說印度性特性標誌著印度教的閃族化，因為線性思維就是亞伯拉罕神話的標誌，而印度教紮根於環形結構。

直線是有身份危機的環線。因此印度教特性可以被視為印度教的另一種顯現，它有相關的背景，是對歷史的回應，無論引發什麼，最終都會被其所吞噬。在印度教的世界觀中，生命沒有至高點，因為一切都不會永存。每個階級終將崩塌，讓位於新的階級。多種學說競爭主導地位。世界就像狂風駭浪的海洋。我們駕浪乘風而行，但並沒有創造風浪，也無法控制風浪。這個無情而動蕩的世界讓我們感覺虛無，因此我們渴求意義。對意義的尋求就是自明（atma-gyan），這一印度教的核心智慧，見諸於吠陀祭祀、奧義書對話、怛特羅藝術和往世書故事。如果沒有自明，我們就被動物本能所驅使，競相統治，爭奪地盤。我們被不公正和不平等的感覺所吞噬，飢餓，喪失安全感。我們沒有同情心，最後不是剝削他人，就是心懷恐懼，意欲控制他人。我們感覺不到愛和滿足，只有野望、壓迫、憤怒、痛苦和暴力。唯有自明，才能揭示為何印度教被稱為恆法：它不需要救世主，但救世主需要它。

[1]【薩瓦卡】Vinayak Damodar Savarkar，1883-1966，印度民族主義理論的奠基人，印度教特性和印度教國家的概念，就是他提出的。

[2] 【海德蓋瓦】K.B.Hedgewar，1889-1940，印度民族主義者，創立國民志願服務團（RSS）。

[3] 【戈爾瓦卡】MS Golwalkar，1906-1973，RSS的第二任領袖。

[4] 【國民志願服務團、印度人民黨和世界印度教會議】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RSS）, Bharatiya Janata Party(BJP)，Vishwa Hindu Parishad（VHP），都是印度民族主義的政治組織。

[5]【哈拉帕文明】Harappancivilisation，哈拉帕是今巴基斯坦旁遮普省一座考古遺址，擁有青銅時代防禦性城市的遺迹，由於哈拉帕是考古學家最早發現的印度河流域文明的遺址，因此印度河流域文明又稱作哈拉帕文明。

[6]【七女】可能指昴星團七女（數量時六時七）或者伐樓那的姐妹七女神。

[7] 【土語】Prakrit，也譯普拉克里特諸語言，是對10世紀之前印度使用的一系列印度-雅利安語支中的土語的統稱。

[8]【法論】Dharma-shastras，古印度一類與法有關的梵語文獻，內容涉及人生四階段、瓦爾納、人生目標、道德觀、職責、公平戰爭的規則等等。殖民時期英國人以法論為參考編撰了英印法典，對現代印度社會影響甚大。

[9] 【泰米爾桑迦姆】Tamil Sangam，學者、詩人的大聚會，大約流行於公元前400年至公元200年，是早期泰米爾文學的創作形式。

[10] 【拉其普特人】Rajput，意思是王公之子，傳統上是印度的戰士民族，分布於印度中部、印度北部、印度西部與巴基斯坦一部分。拉賈斯坦的齋浦爾與烏代浦是其文化代表。直到20世紀印度絕大多數土邦也由他們統治。他們自認為剎帝利，多次抵抗伊斯蘭徒教徒入侵，被視為婆羅門教文化捍衛者。

[11]【阿洪姆人】Ahoms，是泰民族在印度境內的分支。阿洪姆人的祖先是13世紀以後由中國雲南德宏一帶西遷的傣族，曾統治阿薩姆邦將近六個世紀。

[12]【馬拉塔】Marathas，1674-1818，印度歷史上的印度教帝國，其鼎盛時期的疆域曾覆蓋整個印度北部。1818年在馬拉塔戰爭中敗給英國而滅亡。

[13]【毗奢耶那伽羅帝國】Vijaynagar Empire，建於1336年的印度教帝國，1565年被德干高原的伊斯蘭教蘇丹國所侵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