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最光榮

勞動是光榮的。

通過勞動獲取報酬,也是光榮的。

有一類人,光勞動,沒報酬。

比如熊華的媳婦。

熊華的媳婦,天天在家做家務,除了做家務,還要下地幹活,地里的活,就是她一個人乾的,曬得她黝黑如泥。但她基本沒有什麼收入,只好仰人鼻息。

熊華打老婆時,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工人階級就是要專女人的政!」

有一回,我從他家院外頭路過,聽見他家的院子里已是沸反盈天,傳來了女人呼天搶地的喊叫,於是照例進去拉架。

熊華穿著一身苔綠色的工裝,軍綠色的膠鞋,把二嫂撲倒在地,像壯碩的公雞,壓上了羸弱的母雞。熊華的手裡攥著一根近乎透明的玉黍棒槌,胸膛緊緊貼著二嫂的腰。那玉蜀黍,被熊華左右轉動地擰著,硬挺而又沉重地攮著二嫂的腚。那女人因受不住這等虐待,啊啊地亂叫起來。

「我讓你犟嘴!」

他威武地說。

二嫂的確犟了熊華二哥的嘴。

下午三點,二嫂請教熊華說:「還剩一點棒子,咱一起尅了吧。」熊華正睡著覺,對她說:「你自己尅。」二嫂說:「我尅了三天了,手還過敏,手腕都腫了。兩個人幹活,不是快嗎?」熊華說:「我回家還得幹活嗎?我養你是幹什麼吃的?」說完,就將頭埋在被子里,像癩皮狗。

二嫂就一個人去院子,坐在馬紮上,對著鐵皮的月白色大盆剝玉米。她拿著一字紋的螺絲刀,順著顆粒的紋路,將玉米粒流利地被拱落。然後用手掌上的魚際,把金黃色的米粒,一排排地拆下去。

熊華是工人,因自詡工人,便從來都不幹家裡的活。就二嫂要累死了而他閑極無聊,他也絕不參與農事。

二嫂越想越氣,於是咬牙切齒地嘟囔道:「懶死你算完!」

這話被熊華聽見了,在床上吼:「你再說一遍!」

二嫂憋了一肚子的氣,將螺絲刀一扔,砸得鐵皮咣咣響。她朝屋裡罵道:「懶死你算完!」

熊華睡得爽時被叫醒,本來有氣,這回氣更足了。他從床上爬起來,公雞一樣快步踱到院子里,將二嫂身邊的鐵盆整個抬起來,高高舉過頭頂,再往地上猛地一砸。剎那間,盆里一指厚的的玉米粒,還沒有剔和已經剔凈了的棒槌,便都灑了一片。

二嫂怒眼望著熊華:「你幹什麼?」

熊華砸完東西,氣性更大,朝二嫂迎面走去。他一手勒住二嫂的肩膀,另一手勒住二嫂的褲襠,將二嫂初生嬰孩似的掀翻在地上,摁在地上,揮舞著鐵拳,泄憤似地沖她的腦袋打去。眼看不能再打了,他便抓起腳邊的一根玉黍棒槌,擰著攮二嫂的腚。如果說毆打是暴力的話,那麼這個動作,就是十足的精神摧毀了。

我進院子的時候,正好看到了這一幕,立即過去拉扯在二嫂腚上擰棒槌的熊華。熊華見有人來了,愈發要體現自己威武的形象,指著趴在地上的二嫂質問:「你還犟嘴不?」二嫂的眼皮像被得了新城疫的雞一樣眯著,整個身體蜷縮成了一隻鼠婦。從眼皮黑色的縫隙中,流出透明的淚。

我問:「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打你媳婦?」

熊華道:「就憑她嘴賤!就憑我賺錢!」

毆打了二嫂的熊華,像被戕害的受害者一樣,把話講得理直氣壯。他有他自己的道理,那道理就是,種地產糧食是農民的本分,但種糧食並不能賺到什麼錢,反而會和其他戶一樣貧困而又無助。但,他已成為了光榮的工人階級的一員,原先還尚且平衡的狀態,就被打破了。農民家裡有個職工,家庭就會富裕起來,心態就會變得自信。

不過,這種自信會令人產生謎一樣的優越感。一如熊華見人不理,唯有見了我才肯停下來說兩句。

我曾給報紙和雜誌投稿,經常往返郵局。先前的投稿都是石沉大海,後來收到過兩筆稿費。一筆三十二塊錢,另外一筆十五塊八。

雖然很少,但這足以證明我與白丁是不同的,我是可以操弄筆杆子的文人,而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本該務農,但當了工人熊華問我:「那是什麼樣的雜誌?」我說:「說了你也不懂,反正是國家級期刊。」熊華聽到「國家級」三個字,立即對我肅然起敬了。從那以後,我倆路過,他就願意與我多說兩句話。

然而這種高看,只是精神層面的。經濟層面上,我並沒有達到熊華的水平。每回我見著他,他都問:「發表了么?」我說:「沒有。」他就很失望:「發表不了,就算髮表了,一次才給三十,太少了,實在是太少了!」隨即他又拍拍我的肩膀,「不過你還小,能領稿費,已經很光榮了!」

他背著手,哼著曲兒,去西河的岸上逛。農民階級對他充滿了恭敬,看見他路過,就主動同他打招呼,除了不得已要回應的長輩,他至多只會「嗯」一聲。

每次我進來拉架的時候,熊華都要往他賺錢這方面進行引導。彷彿只要說出他賺錢這個事實,就容不得旁人置喙了。這裡的「旁人」,不光包括我,還包括大千世界一切的人與物。比如說村委大隊和派出所,還有法院,都勸和不勸離。唯有二嫂的表姐沈力君,有一回見到熊華打她表妹,將熊華摁在地上一頓猛搓,搓得熊華直喊娘。

沈力君原先是在省里練體育的,不知道為什麼退下來了。她的母親,也是整個魯南都有非常名的女人,姓紀,身高兩米多,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總有一群一群的人前來圍觀。沈力君不如她母親高大,但也有一米九,完全就是明朝女將秦良玉的再世。她用腿夾著熊華,就像姚明夾著海耶斯,就像黑色糖塊上蓋著一大片白色巧克力。熊華一開始也想著反抗,但很快,他就感受到了沈力君的力大無窮,稍一起身,就被五指山死死壓住,完全得不到任何喘息的機會。他只好任憑沈力君以他打老婆的姿態和順序挨一遍打,因此他求饒的時候顯得真誠而又急切。他喊道:「娘啊,你饒了我吧!」

可直到二嫂幫著丈夫求饒了,她依然沒放手。直至打得熊華連喊娘的力氣都沒了,才站起身來,指著熊華道:「你給我記著,下次再敢打我妹,我弄死你!」熊華哼哼唧唧地表示答應,他已經被打得尿了褲子。

等沈力君一走,熊華就恢復了他的神氣。他找准一次機會,將肚裡對沈力君的懊惱,全部撒向二嫂,並揚言他不歡迎沈力君再來他的家裡。他的神氣一直持續到1997年,這一年以後,他就不再神氣了,因為他下崗了。

下崗工人熊華不再「華」,而是「熊」了。他出門的時候,不再走大路,而專挑小路,故意避著人走,以防旁人關懷地問他今後怎麼打算。

勞動不一定是光榮的,通過勞動賺很多錢才是光榮的,而不勞動不一定是可恥的,因不勞動而不賺錢才是可恥的。相反的,不勞動而能獲得很多回報,則是可恥之下的光榮。熊華背著手,低著頭,看著路,一絲不苟。我路過,看見熊華,主動同他打招呼。熊華回過神來,看見是我,問我幹什麼去了。

「去郵局了。」

「投稿?」

「不,領稿費。」

「多少錢啊?」

「五十。」

「厲害……你去吧!」說罷,他背著手走了。後來他對人說,像這種寫幾個字就拿錢的,就屬於不勞而獲,無法與煤礦工人比,因為文字本身不創造任何價值。但煤炭是可以發電的,也是可以燒水和取暖的。

熊華從工人階級滑落成了農民階級,一時不能接受這種轉變。他自暴自棄地在家裡躺了好幾個月,時常與二嫂爭吵,動手的頻次有著明顯的下降。熊華的理論也與時俱進地變了,他不再講自己賺錢的事了,因為他已經不賺錢。他講當年的彩禮花了多少錢,又將彩禮錢的高昂,當成是女家的賣身錢。

熊華的難兄難弟熊富曾有這樣的理論:「這就相當於花高價買了個丫鬟,進門以後什麼都不幹,退貨又不行,只好進行教育。教育完了還不聽話,就得打。」初中退學的熊富,怎麼習得如此高深的理論,暫且不表。他說的話,於熊華來講,不算全然沒有道理,否則熊華也不會拿這個理論當武器,駁得二嫂啞口無言。

但同時,熊華又對熊富十分鄙夷,因為熊華曾經闊過,而熊富雖名曰「富」,實則一直窮得叮噹響,所以熊華瞧不起熊富。

還有一點,是熊華比較信奉拳頭,而熊富打起架來十分軟弱。

我小時候都揍過熊富。

那時,我去理髮,為了省錢,都是理光頭。熊富見我路過,指著我的頭喊:「禿驢!禿驢!」見我不理他,他就過來踢我,指著我的腦殼說:「禿驢!」我斥道:「你幹什麼?」熊富嬉皮笑臉:「我喊你,你為什麼不答應?」我說:「滾!」熊富說:「你罵誰呢?」我說:「誰回話罵誰。」他衝上來,要與我決一死戰。我摟住著他的脖子,別住他的身體,用巴掌糊他的腦殼,糊了四個八拍。

熊華不打老婆,是在外出打工一段時間以後。

除了事實上的分居兩地,他的胳膊沒那麼長,還有一層原因。他的兒子熊敏,上學上出來了,年齡已到二十歲,學的是工程,在建築大學足球隊當替補。倘使四十多歲的熊華,打完工回家休息數周,再揮舞著拳頭「教育」他的媳婦,那麼他們共同的兒子熊敏一聽說,就會什麼也不顧地買車票回家,將熊華暴揍一頓。

熊華用手護著頭喊道:「我是你爹!」

熊敏說:「我揍的就是你!」

熊華的腦袋被雨點一般捶打,噼里啪啦,清脆、重濁都有。

他與熊敏講道理:「你不能這麼打,這麼打會腦震蕩!」

熊敏說:「那你就震蕩震蕩!」

如此三次,熊華徹底改了,變成了一個非常溫和的人,做事喜歡講道理。

他也因此強調自己的家庭位置,他說:「勞動是光榮的,因為勞動創造財富,打工賺錢就是一件光榮的事。等攢夠了錢,就給俺兒娶媳婦。」他經常這樣講,導致家裡有了和幸福家庭一樣的和諧氛圍。

不過他這個夢想是距離他越來越遠了,熊華原先五千塊錢能搞定的事情,放這時至少需要三十萬。

熊華打工十年,除去供學生上學的花費以及家庭看病一類的開銷,統共攢下了十萬塊。取出來,就那麼紅紅的一摞,看著怪喜人,實則拿著這些錢去城裡,只能買倆廁所。城裡的樓是熊華他們蓋的。但這東西蓋完以後,就和熊華沒什麼關係了。蓋第一期的樓時,他還聽說這裡的房價是6000多一平,等蓋第二期,就已經變成了16000了。一個明顯人口不多的小縣城,房價由3000飆至7000。熊華是無論如何都買不起房子了,兒子的婚事也並沒有什麼著落。

這導致熊華無法真的相信勞動是光榮的了,否則他拿著花費十年賺來的血汗錢,何以不如倒賣一套房子得來的錢厚呢?

打工以後,熊華生出了一個毛病,望著挺著肚子走在路上的人,就喜歡揣測此人是否手裡有房。說話有底氣,言語間自滿者,他就判斷為「有房者」。生活里憂心忡忡,喜歡宣揚「實業不行了」的,他就判斷為「肯定沒房」。

他不再是那個腰有十文必振衣作響的農村工人階級先進個體了,他是河崖散步時,對富戶恭敬有加的路人。現在的他,才知道,原來這等「恭敬」並非真的恭敬,除卻艷羨其錢財外,對其人格再無更多敬佩。

那天傍晚,熊華下了工,吃完飯,去人民公園散步。路過一個衣著樸實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的皮鞋很臟,使得熊華下意識要去判斷這位是何時進駐城裡,手裡頭又有多少套房子,好決定他看他的眼神,是否應帶有恭敬。

當熊華意識到這一點時,忽然惡狠狠地抽自己嘴巴,邊抽邊罵自己:「賤!」

勞動是光榮的,通過勞動獲取報酬,也是光榮的。

可有一類人,光勞動,沒報酬。

那是熊華的媳婦。

勉強的,可以把打工賺錢的熊華也算上。

無論他勞不勞動,他都成了這社會上最受鄙夷的群體,就像當年他鄙夷他的老婆那樣。那是多麼的理直氣壯!

熊華,我的二哥,感覺自己被壓在了地上。是社會拿著一根棒槌,狠狠地攮他的屁股,疼得他睚眥盡裂,叫苦不迭。恍惚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熊華,還是他的老婆李運梅,不知道腚上的劇痛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是被誰專政得如此暴力。

我的二嫂李運梅,曾耳聽大隊里的廣播,目見磚牆上的大字,領受了無數次「勞動最光榮」的鼓勵。可除這五個字之外,她再沒因勞動而產生過光榮的感覺。以至於她也魔怔了,老說勞動不光榮。

李運梅抽完自己的臉後,才意識到,即便勞動不光榮,不勞而獲最光榮,但假使不強起來勞動,就會連飯也吃不上,在長滿荒草的黍地里活活餓死。她只好腳步匆匆,奔向勞碌的下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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