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婚禮演講,讓我看到真正的勇氣誠實和高貴

很偶然的,在刷微博時,我看到了林奕含當年在婚禮上的發言視頻。

【林奕含】演講音頻自己配字幕和背景音樂(有刪節,背景音樂與上一個視頻有不同)_嗶哩嗶哩 (゜-゜)つロ 乾杯~-bilibili

在這個本該喜氣洋洋的日子裡,林姑娘以絕大的勇氣和誠實,談到那些他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話題:自己的抑鬱症癥狀、遭受的誤解和歧視,治療的經歷,呼籲社會對精神疾患者去污名化;同時也為性少數人群發聲,支持多元成家。

她努力的為那些不能說話的人說話。我看得哭到崩潰。因她的美好善意因她的勇敢無畏因她的誠實坦蕩,也因她這一路收到的侮辱歧視和傷害,遭遇的不公和不義,以及我知道,她人生最後的結局。

我把她的演講內容的文字版(有刪節),發在這裡,和你分享。

因為我覺得,她所討論的這些事,無比重要,關乎人的幸福和尊嚴,關乎社會的平等和安定,關乎每一個你我。即便你可能覺得,離你遙遠,但其實並不遙遠。

演講視頻的字幕來自微博網友@許伊紋帶房思琪去兜風 。十分感謝她花時間和心力製作這個視頻。

聽時的感想,我寫在括弧里的雅君說部分了。

我有點抱歉,讓你在假日里看這樣沉重的內容。但我又覺得,既然我已經看到知道了,我就不能不將其傳遞出去。請原諒我的矛盾。

嗨,大家好。我是今天的新娘,我叫林奕含。新郎,在這邊,他叫B。

今天是個喜氣的日子,所以我理應說些喜氣洋洋的話,但是很不幸的,我這個人本身就沒有什麼喜氣……

我今年二十五歲……欸,差幾天就滿二十五歲了。我從高中二年級,大概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得了重度憂鬱症,準確點來說是我從高中二年級開始了我與重度憂鬱症共生的人生。

後來遇到一些事情就在這上面加上了PTSD,所謂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重鬱症這件事情,他很像是失去一條腿或者是失去一雙眼睛。

人人都告訴你說,

「你要去聽音樂啊」

「你要去爬山啊」

「去散心啊」

「你跟朋友聊聊天啊」

但我知道不是那樣的。

我失去了快樂這個能力,就像有人失去他的眼睛,然後再也拿不回來一樣。但與其說是快樂,說的更準確一點,是熱情。我失去了吃東西的熱情,我失去了與人交際的熱情,以至於到最後我失去了對生命的熱情。

(雅君說:這段非常準確的描述出了重度抑鬱症患者的狀態。他們會遭受個人意志無法控制的身心雙重重創,即便用「生不如死」來形容這種體驗,也絲毫不誇張。)

有些癥狀是或許你們比較可以想像的。我常常會哭泣,然後脾氣變得非常暴躁,然後我會自殘。另外一些是你們或許沒有辦法想像的。

我會幻覺,我會幻聽,我會解離,然後我自殺很多次,進過加護病房或是精神病房。因為是高中二年級的時候開始生病的,我每個禮拜二要上台北做深度心理治療,每個禮拜五要到門診拿葯。

這就有點接近我今天要談的精神病污名化的核心——我是台南人,我在台南生病,但是為什麼每一個人都告訴我,我要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去治療我的疾病?我為什麼要上台北?當然後來也因為這個原因,我缺課太多,差一點沒有辦法從高中畢業。

前幾年我的身體狀況好點,我就重考。這幾年一直處於沒有工作也沒有學業的狀況,前幾年身體好了一點,我就去重考,然後考上了政大中文系。在中文繫念到第三年的時候,很不幸的,突然開始病情發作,所以我又再度休學。在我休學前那一陣子我常常發作解離。

所謂的解離呢,以前的人會叫他精神分裂,現在有一個比較優雅的名字叫做思覺失調。但我更喜歡用柏拉圖的一句話來敘述他,就是靈肉對立。因為我肉體受到的創痛太大了,以至於我的靈魂要離開我的身體,我才能活下去。

我第一次解離是在我十九歲的時候。我永遠都記得我站在離我的住所不遠的大馬路上,好像突然醒了過來,那時候正下著滂沱大雨,我好像被大雨給淋醒了一樣。我低頭看看自己,我的衣著很整齊,甚至彷彿打扮過,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出的門,去了哪裡,又做了些什麼。對我來說,解離的經驗是比吃100顆止痛藥,然後被推去加護病房裡面洗胃還要痛苦的一個經驗。

從中文系休學前幾個月,我常常解離,還有另外一個癥狀是沒有辦法識字。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對,但就是我打開書我沒有一個字看得懂。身為一個從小就如此愛慕、崇拜文字的人來說,是很挫折的一件事。

當然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沒有辦法參加期末考,然後那時候正值期末考。我的那時候中文系的系主任就把我叫過去講話。我請我的醫生開了一張診斷證明,然後我就影印了很多份,寄給各個教授,跟他們解釋說我為什麼沒有辦法參加期末考。

這時候系主任與助教就坐在那個辦公室裡面,助教在那邊看著我,然後他說:「精神病的學生我看多了,自殘啊,自殺啊,我看你這樣蠻好、蠻正常的。」然後這時候我的系主任對我說了九個字,這九個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拎起我的診斷書,問我說:「你從哪裡拿到這個的?」

你-從-哪-里-拿-到-這-個-的。

當下的我,我覺得我很懦弱。我就回答他說:「我從醫院。」但我現在想我很後悔我沒有跟他說:「主任,我沒有笨到在一個,活在一個對精神病普遍存在扁平想像的社會裡,用一張精神病的診斷書去逃避區區一個期末考試。然後你問我從哪裡拿到的。從我的屁眼啦!干!」我很想這樣說,但我沒有。

所以我要問的是,他是用什麼東西來診斷我?是用我的坐姿,我的洋裝,我的唇膏,或是我的口齒來診斷我嗎?這個社會對精神疾患者的想像是什麼?或我們說的難聽一點,這個社會對精神疾患者的期待是什麼?是不是我今天衣衫襤褸、口齒不清,然後六十天沒有洗澡去找他,他就會相信我真的有精神病?又或者他覺得精神病根本不是病呢?

請試想一下今天你有一個晚輩,他得了白血病。

你絕對不會跟他說,「我早就跟你講,你不要跟有得白血病的人來往,不然你自己也會得白血病。」

不會這樣說吧。

你也不會跟他說,「我跟你講,都是你的意志力不夠,你的抗壓性太低,所以你才會得白血病。」

你也不會跟他說,「你為什麼要一直去注意你的白血球呢?你看你的手指甲不是長得好好的嗎?為什麼要一直去想白血球呢?」

你也絕對不會這樣說。

你也更不會對他說,「為什麼大家的白血球都可以乖乖的,你的白血球就是不乖呢?讓白血球乖乖的很難嗎?」

這些話聽起來多麼地荒謬,可是這些就是我這麼多年來聽到最多的一些話。

(雅君說:對於白血病者,我們不會對他說要「克服」,要「忍耐」。但我們卻會對精神疾患者提這樣的要求,卻不知提這種要求本身就是對他們的二次羞辱和傷害。

得過抑鬱症的張進在《渡過》一書中寫道:「我也曾不假思索地認為,抑鬱症是患者意志不夠堅強所致。現在才知道,未曾患病的人,也許永遠也不能體會患者內心的挫敗、孤獨和蒼涼。局外人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居高臨下甚至帶有一絲優越感地同情、開導或者指責他們,是不科學、也是不公平的。」)

很多人問我說,為什麼要休學,為什麼可以不用工作,為什麼休學一次休學兩次,然後bla bla bla 然後沒有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還要不甘心。

就是這個疾病,他剝削了我曾經引以為傲的一切。

比如說我曾經沒有任何縫隙的與我父母之間的關係,或者是我原本可能一帆風順的戀愛,或是隨著生病的時間越來越長,朋友一個一個地離去。甚至是我沒有辦法念書。

天知道我多麼地想要一張大學文憑。還有,有吃過神經類或精神科藥物的人都知道,吃了葯以後你反應會變得很遲鈍、會很嗜睡。我以前三位數的平方心算只要半秒就可以出來,我現在去小吃店連找個零錢都找不出來。還有吃其中一種葯,我在兩個月以內胖了二十公斤,甚至還有人問我說,「誒,你為什麼不少吃一點。」所以有時候,你知道某一種無知,他真的是很殘酷的。

(雅君說:此處,我想提醒一下,抑鬱症的治療中,堅持服藥非常重要。

張進在《渡過》一書中寫到:「治療抑鬱症的用藥原則是『足量足療程』。大部分抗抑鬱葯起效至少兩周,千萬不能因為葯的副作用大而自行減葯和停葯,否則前功盡棄。」

他還指出,抑鬱症者在生病期間,會感覺到失去智力、記憶力、決斷力、無法正常生活,有人甚至會因此選擇自殺。但「這一切都是可逆的。病癒後,你原來有多聰明,還是有多聰明。」)

所以我從來沒有做出任何選擇。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寫文章,其實我從頭到尾都只有講一句話,就是:不是我不為,我是真的不能。

在中文系的時候,班上有遇到一些同學,他們是所謂的文青。他們簡直恨不得能得憂鬱症。他們覺得憂鬱症是一件很詩情畫意的事情。我站在我的疾病里,我看出去的蒼白與荒蕪。

我只想告訴他們,這種願望有多麼地可恥。

我也認識很多所謂身處上流的人,他們生了病卻沒有辦法去看病,因為面子或無論你叫他什麼。我也知道有的人他生了病想要看病卻沒有錢去看病。比如說我一個月藥費和心理咨商的費用就要超過一萬台幣。

今天是我們的訂婚宴。想到婚禮這件事,我整天思考一些事情就是:今天我和B站在這裡,不是因為我歌頌這個天縱英明的異性戀一夫一妻制度。

我支持多元成家,也支持通姦除罪化。我穿著白紗,白紗象徵的是純潔。可是從什麼時候,所謂的純潔從一種精神狀態變成一種身體的狀態,變成一片處女膜?

或者比如說,人人都會說,「啊,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這句話是多麼的父權。他說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不是說你美。意思是說,從今以後無論你里或外的美都要開始走下坡。意思是,從今以後你要自動自發地把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的盒子里。所以我覺得這句話很可笑。

(雅君說:她身為異性戀,也遇到了心愛的人,社會主流這種異性戀一夫一妻的制度並未給她的生活帶來障礙。

但是她卻為心系那些性少數者,那些不適應異性戀一夫一妻制度的人。她願意站出來,在婚禮這種大家都只想聽漂亮話的場合,為和她處境不同的人的權益發聲。這樣的她,好高貴。)

跟B在一起這幾年,教我最大的一件事情其實只有兩個字,就是平等。

從來都是誰誰誰的女兒,誰誰誰的學生,誰誰誰的病人,但我從來不是我自己。我所擁有的只有我和我的病而已。

然後跟B在一起的時候,我是他女朋友,但不是他「的」女朋友。我是他未婚妻,但是不是他「的」未婚妻。我願意成為他老婆,但我不是他「的」老婆。我坐享他的愛,但是我不會把他視為理所當然。

(雅君說:「他」和「他的」,一字之差,「他」陳述事實,而「他的」更強調佔有、附屬關係。)

今天在這個場合,如果要說什麼B是全世界最體貼我的人啦,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啦,全世界對我最好的人啦,然後我要用盡心力去愛他,經營我們的感情啦……我覺得這些都是廢話,因為不然我們也不會站在這裡。

關於新人這個詞,今天我和B是新人。然後這個詞讓我想到我最喜歡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他說的新人。他常常在書里引用這個概念,就是他的書寫不是寫給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大人們的,甚至也不是寫給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小孩,而是寫給那些比最新的人還要新,給尚未出世的孩子們寫的。「新人」這個詞出自《新約聖經》。使徒保羅叫耶穌基督為new man。

(雅君說:林姑娘的書寫也是如此。她不僅寫給當下,也是寫給尚在未來還沒有降生的孩子。我們該如何教育、陪伴、養育他們,給他們一個怎樣的環境。那個環境里,沒有強暴、性侵、污名化精神病者、沒有偏見歧視和二次傷害。)

所以我在想,如果今天我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成為新人,如果我可以成為一個新的人,那麼我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所以今天婚禮我就想到,我想成為一個對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像力的人,我想成為可以告訴那些恨不得得精神病的孩子們這種願望是不對的那種人,我想要成為可以讓無論有錢或沒有錢的人都毫無顧忌地去看病的那一種人,我想要成為可以實質上幫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那一種人。

(她對自己的這些希望她實質上已經做到了。她的書寫、她的離開,讓無數人開始關注、了解抑鬱症、PTSD、精神病去污名化,去知道那些被性侵的女孩身心遭遇了怎樣的創傷。

她是走過黑暗,還想要給後來者點燈的人。她傳下來的燈會長久留存於世。)

最後我要感謝我的家人。我知道哥哥你很愛我,我知道你最愛我,但是你不會把他說出來。我很謝謝你每天對我的關心,對我來說是我的精神糧食。然後很謝謝爸爸媽媽,雖然我沒有長成那個你們從小所培育所期待,然後花很多心思所栽植的樣子。沒有長成那個樣子,讓你們失望了,我很抱歉。(林爸:不會!)

(視頻里聽到林爸爸的這句「不會」,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今天要講的就這樣,謝謝。

雅君說

看完視頻時,是中午。我在吃飯,拿筷子的手不由自主的抖。我不想被朋友看到我的異常,但控制不住自己。我哭得渾身顫慄,眼淚落在白米飯里。

朋友似乎有些被嚇到,就放下筷子,走到我身邊,蹲下來說,你不要被她的負面情緒影響,你不要總看這種東西。你如果以前受過性侵,我也不會覺得那有什麼,我完全沒關係的。

我知道他是善意,但正因為我知道,他是善意,反而更覺悲哀和難過。那一刻,我說不出話來,只能低頭扒飯。

在很多人的認識里,傷心、難過、憤怒、哭泣是不好的,為了避免陷入這種情緒,我們就不要去看那些會引起我們這樣情緒的東西。

我有時其實也會這樣,面對苦難,會扭頭過去,假裝沒看到。因為我的身心無法承受自己一直一直看下去,我會哭會失眠會神情恍惚,會難以專心工作,會成為他人眼中那個「矯情的奇怪的人」。

於是我體內有一個「我」會說, 「少看一點負面,多看一點正面」,但是,還有另一個我,會小小聲的說:「對他人的遭遇保持痛感,對不公保持憤怒,這才是人性啊。」

我又該怎麼不傷害對方感情的向他說明,我很討厭別人跟我說「你不要被她的負面情緒感染」這種話。

她不是瘟疫,不是病原體。她是這個世界上的鹽和光。她用她生命中最大的創傷,去提醒後來者。如果沒有她這樣的人存在,我不知道,我對生命、對人性的信心從何而來。

我一直有寫關於性侵、性教育的相關科普。「你那麼在意、關注性侵,是不是因為你被侵犯過?」這可能是有些人內心的猜想。

甚至有朋友跟我說,「我很贊同你的文章,但我不敢轉,因為我怕我轉了,別人會覺得我被騷擾/被強暴過,才會關注這類事情。」

我無言以對。

我們身為人類,和動物最大的區別是,我們有想像力。我們可以想像他人的痛苦。並會因他人的痛苦而痛苦。

我們不需要親歷過奧斯維辛,才能為其中的死難者哭泣。說的直接一點,我不需要被侵犯過,才能體會被侵犯者的感受。

我能體會,因為我是人。僅此而已。

在林姑娘婚禮致辭後,她的媽媽說,我的女兒,她比我勇敢也比我誠實。

這也是我的感受,她是我見過最勇敢也最誠實的人。

對著她,我甚至無法說出,活下去就是最好的復仇這句話。因為她已經無比努力的活過了,那美麗的仗,她已經打過了。

斯圖爾特·凱利所著的《失落的書》的後記里有這樣一段話:「有些事物並不會因為停止存在而失去內涵和意義。正如那些在生命消失後,依然回蕩著、引發著變化、影響著我們思想和感情的人類靈魂,我們的文明也是一樣——那由數不清的失落的生命締造的文明。

我們絕望地與毀滅抗爭,抗爭的過程即是勝利。」

林姑娘離開了,但她的生命會在每一個被她影響過的人身上繼續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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