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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抗戰老兵:守護漸次凋零的國家記憶

【12 月 3 日,闊別 70 年,萬劍平(左)和陶基烈(右)在武漢見面 。】

戰火硝煙,早已散去。一場闊別 70 年的老兵聚首,在廣東、江西、湖北三地誌願者的努力下得以圓夢。同樣,一場全民救贖,讓抱病隱世、無人問津的老兵重獲關注與期待。

冬天又來了,抗戰老兵漸次凋零。關愛老兵的志願者們,率先點起火把,奔赴全國各地尋找老兵,發現老兵,釐定老兵的抗戰歷史,記錄老兵。

從還老兵尊嚴,到向老兵致敬。在這場與時間的賽跑中,已經不能單純用緊迫來形容了。如今,抗戰老兵的平均年齡已經達到了 94 歲,這些漸次凋零的國家記憶,已經到了用與死神賽跑的速度去守護了。

【12 月 3 日,抗戰老兵萬劍平一家 13 口人前來武漢與闊別 70 年的老戰友陶基烈見面。】

闊別七十年聚首

闊別 70 多年,終於見上面了。

12 月 3 日清晨 6 時許,94 歲的抗戰老兵萬劍平早早起床,祖孫四代 13 人以及志願者從江西九江前往湖北武漢,會見昔日的老戰友陶基烈。一路上,兩位老人身邊江西和湖北兩地的志願者隨時互通消息,通報行程。

下午 2 時許,萬劍平一行人來到了陶基烈的家樓下。由於老宿舍樓沒有電梯,家人和志願者擔心他身體吃不消,提議讓他坐在輪椅上,由他們護送上去。不過,這個提議被萬老拒絕了,他想像軍人一樣走上 4 樓與戰友相會。

此刻,在房裡得知信息後的陶老,欠了欠身體,想要站起來去迎接,卻因腿腳無力難以起身。在保姆和志願者的攙扶下,藉助帶滑輪的木椅一步步挪到客廳去迎接。

兩老見面的一刻,幾乎同時止步,兩手相握,佇立凝望,頓時眼淚盈眶。他們操著各自的家鄉口音問候著。2 分鐘過後,兩手依然緊緊握著,在眾人的提醒下,才一起走進房裡坐下來,攜手促膝長談。

這次得以相聚,源於一次偶然的機會。

11 月 25 日晚,湖北關愛抗戰老兵志願者聶智在刷朋友圈時,突然發現廣東志願者 " 連陽標統 " 的微信公眾號轉發了抗戰老兵萬劍平的傳奇經歷。這是江西關愛老兵志願者在確認萬劍平為抗戰老兵後,萬老的信息首次在關愛抗戰老兵公益基金審核組 " 架勢堂關防 " 官方微信公眾號上刊發。

看到萬老的抗戰經歷,以及 " 有生之年若能見到當年同僚袍澤,則死而無憾矣 " 的心愿,感動之餘,聶智非常激動,因為萬老要找的戰友就在武漢,而且自己還認識。

從 2015 年 7 月份起,聶智就發現了陶基烈的線索。作為首訪志願者,聶智利用下班或周末時間,多次前往陶老家中探望,整理了一套文字資料和照片,並協助陶老申請了一枚抗戰 70 周年紀念章,對陶老的抗戰經歷了如指掌。

" 陶基烈啊,譯電室主任,武漢的,抗戰時叫陶烈!" 聶智當即在朋友圈回復。約 15 分鐘後,聶智收到了 " 連陽標統 " 的回復:" 萬老的上司,譯電室主任陶基烈,萬老也記得!"

聶智當即提議讓兩老通過微信視頻通話相認,而江西的那一頭,在三地誌願者的牽線下,這幾年一直在幫萬老尋找戰友的外孫女王婕找到了聶智的聯繫方式,互相加了微信。

原來兩老都是胡璉的部下,曾是同吃同住兩年的戰友。約在 1942 年底或 1943 年初,萬劍平被調往駐防在宜昌三斗坪的國民黨軍隊十八軍第十一師,任師部譯電室譯電員。自此,他和擔任譯電室股長的陶基烈成為了戰友,並共同經歷了著名的石牌保衛戰。

【12 月 3 日,萬劍平(右)和陶激烈(左)見面那刻,佇立凝視,兩手相握。】

32 分 08 秒

1945 年抗戰勝利後,十八軍在武昌進行整編,後來萬劍平又被調往第 88 師,與當時十一師的戰友們徹底失去了聯繫。1949 年,萬劍平解甲返鄉,在九江一家企業任會計。如今,他和老伴均已 94 歲,身體硬朗,有 5 個子女,加上孫輩四代同堂。

而陶基烈在抗戰勝利後留在武漢大學繼續學習。從 1954 年開始,擔任武漢水運工程學院(即武漢理工大學前身之一)教員。目前 , 陶老身體狀況較差,胃被切除了四分之三,有膽結石、心臟病。因未有子嗣,兩年前老伴去世後,他由老伴侄女贍養,請了一名專職保姆照顧飲食起居。

信息確認後,一場跨越 70 年的 " 相見 ",在廣東、湖北、江西三地的志願者之間,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11 月 27 日下班後,聶智馬上趕到陶老家中,問陶老是否還記得萬劍平。陶老說:" 具體哪年我記不清了,只記得萬劍平調來譯電室時,帶來一本書給師長(胡璉)。" 陶老回憶,譯電室一共有四五個人,他和萬劍平同吃同住,沒菜就腌菜湯下飯,沒床就睡門板。

晚上 6 點 50 分,在得到兩老同意後,聶智用微信撥通了王婕的視頻通話。見到雙方的那一刻,兩老激動得眼眶都紅了。

" 我們七八十年沒見面了,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 電話那頭,萬老激動地用手比劃著:" 我過幾天就來武漢看你!"

" 你身體行不行啊?" 如今 96 歲的陶老有些擔心,畢竟兩人都 90 多歲了,擔心舟車勞頓會讓萬老的身體無法承受,勸他不要過來。

" 我身體吃得消,我一定要來武漢看你!" 萬老回答得很堅定。

這場視頻通話斷斷續續持續了 32 分鐘 08 秒,這是他們闊別 70 年後的首次 " 見面 "。這次 " 見面 " 之後,家人也十分支持萬老前往武漢。於是,便有了 12 月 3 日這場時隔大半個世紀的重逢。

" 外公的心愿終於得以圓滿了 ",老人相聚之後,王婕告訴深圳晚報記者,自己通過各種途徑找了 5 年,不過,外公提及的幾位戰友都去世了。由於陶老後來改了名字,所以也一直找不到。

" 這一次找到老戰友並且讓兩人相聚就是最好的認可 ",王婕說。

【郭學楊】

深山裡的抗戰老兵

在湖北武漢闊別 70 多年兩位老兵相聚欣喜之餘,距武漢 800 多公里外重慶的一個深山小村裡,另一位 9 旬的抗戰老兵郭學楊,也在等待著屬於他的一場相聚。

12 月 4 日,清晨的陽光照進重慶市酉陽縣興隆鎮營盤村,郭學楊早早起床,用僅剩的一隻大拇指把新換上的專業假肢戴上,然後對著女婿肖立進念叨," 還有 4 天我們就要去深圳了,你趕緊把家裡的農活處理好,別耽誤了 "。

連續一個星期了,自從得知受邀到深圳參加 12 月 11 日關愛老兵抗戰基金舉辦的 " 有 fan2016 慈善晚宴 " 之後,郭學楊每天起來後就會囑咐女婿肖立進距離去深圳的時間,讓他做好準備。每當鄰居過來串門或愛心人士探望時,他都會重複一遍自己要去深圳的事,每每說著都會笑得合不攏嘴。

事實上,在兩個多月之前,外人並不知道生活在深山裡的郭學楊,更不知道他是一名國軍抗戰老兵。他的身份和抗戰故事僅僅在封閉的小山村裡流傳著,並不被外人所知。

【郭學楊請鐵匠和木匠按照第一根木假肢仿製的第五條木頭假肢。】

1943 年的 10 月,正值抗日戰爭焦灼期,國民黨軍隊來到郭學楊的村子抓壯丁。沒有抓到郭家壯丁的軍隊把他的母親抓走,關押了起來,通知讓郭家選一個人來當兵換回郭母。

在郭家幾兄弟中,當時年僅 17 歲的郭學楊沒有遲疑,決定自己前往軍營當兵換回母親。從那時開始,郭學楊成為了國民黨通訊第三團第二營第一連的一名通訊兵。

1943 年 12 月,18 歲的郭學楊跟隨軍隊來到湖南。戰爭打響了,看到戰友紛紛倒下的時候,為了通訊順暢,郭學楊冒著炮火在寶慶縣的戰場上架設通訊線。不料,炮彈在郭學楊的身邊炸開了,他當場暈了過去。

幸運的是,郭學楊活了下來,被送到重慶市黔江區戰地醫院進行了十一個月的治療。他的左腿從膝蓋下鋸掉,右腳 5 根腳趾全被鋸掉,雙手手指除右手大拇指外,均切除 2 節。在當時有限的醫療環境下,醫生給他安裝了一個木假肢,並告訴他 " 也中了毒氣彈,會有後遺症 "。

戰爭結束後,面對傷痕纍纍的身體,郭學楊並沒有頹廢,先是當上了戰地醫院裡一名管理賬目的事務長,並在那學習了一年有餘。回到重慶後,在村裡的大隊當了 8 年的會計,靠著僅剩的一個大拇指把算盤打得飛快,大隊里的賬目管理得井井有條。這也是郭學楊一直以來引以為豪的事。

後來,他又在村上的小學當了 6 年的代課老師,由於學校的位置離家 20 公里,郭學楊每天都要拄著拐杖,拖著假肢,花 4 個多小時奔波在來回的山路中。

隨著時間的推移,戰地醫院給他安裝的木假肢用了十餘年之後便壞得不能再用了。由於家境貧困,學楊唯有找來鐵匠和木匠,以第一個木假肢為模板仿造出木頭假肢。

仿造出來的假肢十分粗糙,把木頭掏空後,用布條填實,分別在假肢下方和上面用鐵緊緊扣住,然後用鐵和皮革裝上一個簡陋的關節連接器。

這樣的木假肢,即使掏空了木頭,卻也十分沉重,大約 5 斤重。老人每天起床都要花一個多小時才能用麻繩綁好木頭假肢,過程十分繁瑣,而且經常會因為某個環節的疏忽,導致走不了路,需要重新花一個多小時再綁一遍。

由於木假肢過於粗糙,不管怎樣都不會服帖,使得他的腿經常潰爛發炎。而且,下雨天走路時,一不小心就會摔倒。此外,由於毒氣彈造成的影響,右腳還會時不時地流膿,雙手也常常發痛。由於付不起高昂的手術費,去不了大醫院治療。郭學楊去得最遠、最好的醫院就是鎮上的衛生院,有時自己找中草藥來敷一下緩解疼痛。

就這樣,70 多年過去了,自己找人做的木假肢,郭學楊也用壞了 4 個。當重慶關愛老兵志願者陳建兵找到他時,第 5 個木假肢用了快 20 年,早已銹跡斑斑。

【治療回來後的郭學楊 】

遲到的 " 救贖 "

陳建兵的到來,讓在深山中隱居了 70 多年的抗戰老兵為外界所知,並展開了一場全社會的 " 救贖 "。

事實上,陳建兵的父親也是一位國民黨抗戰老兵,後來加入共產黨。今年 4 月 20 日,陳建兵的父親 " 歸隊(去世)" 了。回想起父親的一生,對於抗戰老兵所遭遇的不幸和苦難,他深有體會。

於是,陳建兵找到了重慶市關愛老兵志願者的負責人王純,成為了酉陽縣第一個關愛抗戰老兵的志願者,接下了慰問抗戰老兵、尋找抗戰老兵的事務。

為了知道酉陽縣究竟還有多少抗戰老兵,陳建兵先後前往縣民政局和縣人大打聽,得知郭學楊的情況後,他感到非常震驚。9 月 17 日 9 時,中秋節假期的最後一天,陳建兵從縣城出發,經過 3 個多小時山路的顛簸,來到了郭學楊的家。

此時,郭學楊正在屋裡午休,接待他的是郭學楊的女婿肖立進。郭學楊成家後,有三個子女,但大兒子打工時受傷殘疾,女兒也殘疾,小兒子在外務工尚未成家。2006 年,郭學楊的老伴去世後,在外打工的女婿放棄了原本的工作,把岳父接到家中照顧衣食起居,務農為生。

得知陳建兵的來意後,肖立進熱情地遞了一杯水給他,然後走到屋裡將此事告訴了岳父。

不一會,一陣 " 踏踏踏 " 的聲音響起,正在門口喝水的陳建兵轉頭一看,郭學楊拄著拐杖從屋裡走出來。

看到郭學楊之後,陳建兵沒忍住,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說了一句 " 對不起,我來晚了 "。12 月 2 日,當他向深圳晚報記者回憶起這個情景時,不禁再度哽咽起來," 太不容易了,要是我能夠早點來,那就好了 "。

根據關愛抗戰老兵救助程序,陳建兵採集完郭老的資料後,上交到了關愛抗戰老兵基金,國慶期間,評審組通過了審核。10 月 20 日,關愛抗戰老兵基金在騰訊公益發起了 " 為老兵郭學楊延續生命奇蹟 " 眾籌項目,上線僅 9 個小時,就實現了 5.1 萬元的籌款目標。

【2016 年 9 月,重慶關愛抗戰老兵志願者陳建兵第一次找到郭學楊時,郭學楊依然戴著自製的木頭假肢,右腳流著膿水。】

10 月 22 日,陳建兵和其他志願者再次來到郭老的家,將他送到了重慶市中醫院進行了近一個月的治療,安裝了專業假肢,治好了右腿多年的流膿問題以及白內障。

在陳建兵找到郭老期間,陳建兵把郭老的事發到了朋友圈,許多同學和朋友均表示要幫助郭老和當地其他抗戰老兵;當地的公益組織也找到陳建兵,讓他帶路到郭老的家慰問;民政局也送來了輪椅。

沉寂了 70 多年的小山村,在短短的兩個月內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 " 熱鬧 " 了起來,更多地人加入了這場遲到的 " 救贖 " 中。

【自從 2006 年,抗戰老兵郭學楊的老伴去世後,在外打工的女婿肖立進便放棄工作,把岳父接到自己的家中,照顧生活起居。】

賽跑式守護

不過,在這場 " 救贖 " 的背後,卻讓羅亞君陷入了兩難的境況。

羅亞君是中華社會救助基金會關愛抗戰老兵公益基金秘書長,深圳市越眾投資控股股份有限公司也是發起單位。從 2013 年 6 月,關愛抗戰老兵公益基金正式啟動 " 抗戰老兵助養行動 ",對倖存的抗戰老兵提供 500 元的月度資助,直至抗戰老兵本人離世。截至目前,已為 6400 余位抗戰老兵建立檔案,救助貧困抗戰老兵 2128 位。

自從得知郭老的事後,羅亞君無比動容之餘,產生了邀請郭老來深圳參加 " 有 fan2016 慈善晚宴 " 的想法,在她看來,郭老有著 " 一種真正的抗戰老兵范 "。

不過邀請作為救助對象的老兵前來參加晚宴卻是前所未有的,她擔心別人會把這當作一場苦難消費,這與公益理念違背。經過基金會內部長達 15 天的討論後,最終決定邀請,但前提是盡一切努力避免被當作苦難消費,並讓志願者陳建兵陪同郭老和其女婿肖立進往返深圳。

做出決定後,11 月 26 日,羅亞君將此事告知了一直關注抗戰老兵的牛子,希望牛子能夠為郭老拍攝一部紀錄片。牛子是 " 國家記憶 " 主題影展的策展人之一,同時他還是攝影師、紀錄片導演。沒有任何遲疑,當天,牛子和朋友就從深圳驅車 18 小時前往重慶。

" 打日本後悔過嗎?" 在拍攝中,牛子問道。

" 不後悔 ",郭老挺直腰,神態堅決地回答,70 多年的苦難並沒有磨掉老兵的光芒。

紀錄片拍攝完後,郭學楊笑著對牛子說道," 這一輩子沒有享過的福,我在這一個多月內都享受了一遍,重新安裝的假肢非常舒服 "。

回來之前,經得郭老同意,牛子把木假肢帶回了深圳,交給了羅亞君。如今,這條假肢靜靜地躺在關愛抗戰老兵公益基金辦公室的一個角落裡,她覺得這條假肢就是國家記憶最好的證明,未來將會將其展覽。

12 月 2 日,站在基金會的辦公室中,看著玻璃牆上貼著各個省份救助老兵數額的中國地圖,羅亞君告訴深圳晚報記者,當前在關愛老兵網註冊的志願者共有 4 萬多人,不過活躍的只有 1000 多人,基本上覆蓋全國。地圖上的數據每個月都會根據當地的志願者發現老兵的數量而增多。

按照當前的情況,基金會每年需要 800 多萬作為救助資金,如今,老兵的數據每個月都以幾十的速度在增長。" 每增長一個數據,就是一份壓力,同時也是一份責任,我們一旦進行救助,就會救助到底 ",羅亞君語氣堅定地說道,即使資金不夠,越眾也會兜底。

與之增長的還有老兵的年齡,如今,抗戰老兵的平均年齡已高達 94 歲。在救助的老兵當中,已經有 769 位貧困抗戰老兵逝世,其中今年又有 221 名抗戰老兵 " 歸隊 " 了。

" 今年的冬天又來,無論是幫助老兵實現願望,還是尋找老兵,救助老兵,都已經到了迫不及待的時刻了。當前,這些漸次凋零的國家記憶需要用與死神賽跑的速度來守護了。" 羅亞君說。

采寫|深圳晚報實習記者 黃嘉祥

責編|深圳晚報編輯 王炳乾

小編|吳潔

圖片均為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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