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孩子」之死

一、

孩子毫無察覺,試探性踹出了兩腳。我的無名指和中指被他的鞋底划過,留下一層灰。可我還在等。我盡量讓目光尖銳,鼻開始上下顫動。他分明看到了,仍踹出了那第二腳。

公交車廂的溫度直逼得人喪失理智,我的背被汗濕透。他把我的成人的威嚴踐踏得不剩,後門的老阿姨和女孩投來異樣的憐憫的眼光。

我要忍,我可以現在暴起大罵,我甚至能給他一個耳光。但我要的不是這些。我巧妙姦猾地收起了銳利,眼神開始柔弱起來。對,就是這樣,他開始洋洋得意,他又試探性抬起腳。

疼痛和瘋狂幾乎同時衝到我的腦里,他想要收腳轉身。

我猛地拽住他的衣領,輕易將他拉離地面。我的三角肌緊繃如鐵。血性重新來到我憋屈已久的身體里。他尖叫起來讓我無比暢快。我甩他翻身砸在地上,他的尖叫聲驟停。他奄奄一息,他的右手三指支起,整條手臂仍癱在那兒。我見過,那年新聞里城管也是如此對待一個無恥小販。我左手握住欄杆,右腳往小孩的太陽穴踹去。

一腳,熱汗和冷汗混合著自我的額頭飛出。

兩腳,網上說的果真沒錯,熊孩子就是該死!

他還在呻吟,地上有一長條被唾液染深的痕迹,我想要住手了。可他逼迫著我,他踹了我三腳,我定要踹回三腳。

三腳結束後,小孩像塊破布伏在地板上。我的左手握得刺痛,汗侵後疼痛感更加重了。

二、

我逃回家,心裡已經開始後悔了。後怕的理由十分醒目——我下手下重了,我恐慌他身體有恙,擔憂我是否會被逮捕,我的人生就這樣毀掉也未可知。

我已緊張到發抖,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卻發現網上塞滿了公交車的視頻。

我眼看自己起身,抓起孩子往地上一砸,窮凶極惡地跺著他的頭。他根本沒有防禦,從攝像頭處看,我的動作幅度之大,以至於我根本無法不相信,孩子那還未發育完全的頭顱能在其中一腳下踩個稀巴爛。

我徹底醒悟,我真的釀成大錯了。

但我發現了奇怪的事,幾乎沒人提及我。沒人譴責我的行為,最嚴重的能讓我良心不安的話語是:我覺得這老哥脾氣太暴躁了。人們都開始紛紛訴苦,抱怨自己遇到的小孩是多麼無知,多麼令人厭煩。我頓時覺得天恢復了一半高度。他們紛紛譴責到:這人下手有點重了。他們竟忽略了我動手的事實,我簡直要喜極而泣!

我不斷在各大網站跳轉,每當我看到「不應該動手」,「暴力」,「虐待」字樣出現在評論里便冷汗直流,手指拚命向上滑,過濾掉那些言論。幸運,沒人愛調皮搗蛋的孩子,沒人愛就好。我甚至看到了有人拍手叫好,說我在為社會除害,做了他們早就想做的事,還將我抬高到孩子父親的地位——自家孩子不教育自有人教育。贊同和附和的聲音正在網上成型,我快成為社會公知類的人物了。

我現在心裡有極大的滿足,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力量,橫掃我心中的愧疚,激發了我為所欲為的念頭。我確信做了正確的事,對待垃圾小孩子就應該如此!

我興奮極了。

第二天,兩個警察上門以違法嫌疑人的名頭將我送往了派出所。

三、

當郭天嬌看過公交車熊孩子挨打的視頻後,總覺得那個打人的男人有些眼熟。

呵,這不就是她的前男友嗎?他在大學班級里賞自己的耳光的聲響現在還在耳旁轟鳴呢。這個暴力狂,就是做這種事的人!

她心中憤怒難消,巴不得挨了那人毒打的孩子就此死掉才好。

可事實不遂人願,孩子連輕傷都算不上。沒過幾天警情通報在網上被爆了出來,治安拘留他十五天並處罰款。

十五天,這算什麼,他可是暴力狂!郭天嬌覺得毫無道理,她一遍遍看著前男友將孩子砸來砸去,耳光一遍遍虛妄地扇在自己臉上。視頻的評論更讓她火大,什麼打得好,什麼早就想幹了,什麼和什麼!孩子只是犯了一點小錯而已,至於嗎!?她跳到筆記本前,開始在網上揭露。

事情很簡單,也不需多少文采。郭天嬌咬著手指將事情理了理,將戀愛半年裡發生的真假事都寫了出來,包括他時常露出殺人的眼神啦,永遠握成拳頭的手啊,著重地描寫了重點——扇耳光的事,然後把文章發給了一些有事誇大無事生分的公眾號和大V號那裡。當然,自己出軌才被打的事,因為與文章題目無關,自然是省了。

很快,網路又一次熊熊燃燒起來,火焰變了色。彷彿人們之前都是盲目的,突然真理之光降臨了。人們終於看到,並說了出來:不僅毆打孩子還毆打女人,暴力狂真是該死!

郭天嬌現在心裡寧靜下來了,滿意程度堪比出軌找到現在這個對象。這些天她全神貫注地關注這件事的後續,清一色的髒字和指責讓她曾受過得羞辱變得彷彿消失了。

「嗯,這才是好的社會嘛。」她對身邊人說。

四、

這十五天我想了許多,公眾賦予我的興奮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我決定今天出去後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能鼓足勁拜訪孩子的父母,誠懇地向他們道歉。我明白最初我的感覺是無錯的,我的確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錯誤。

我應該帶些餅乾和巧克力去,飲料也可以捎一些,小孩子都很喜歡吃甜的。我想著踏出了門,我的父母正在大門口等著我,母親已經滿臉淚水,我心裡一酸,這般的衝動會傷害自己的母親啊,我真是無比後悔,我向母親跑去。

「你他媽給我跪下!」

父親抬手,直接給了我一記耳光。

「我沒有管教好,就會交給別人管教,我看十五天還是少了,我現在來教育你!」父親耳光一個接著一個,我頭暈目眩不敢動彈,脊柱一寸寸彎下來。

母親在嚎啕大哭,人群簇擁著我們,攝像頭和話筒鑽進我和父親中間。一小時後,它們送我們回了家。

我徹底明白髮生了什麼,我看到了網路上的痛罵,我讀了她寫的文章,一半飛冤駕害,另一半自己置身事外。我嘗試向那些公眾號溝通,我也投了稿,他們全拒絕,說什麼事情熱度已經過了,沒人關心了。可網上的謾罵一波接著一波。父親扇我耳光的照片也在新聞上放了出來。

一次回家,我戴著帽子站在公交車角落裡,坐在角落裡抱著小孩的婦女拚命閃躲。後來我才明白,我左鼻翼上的痣成了人辨認暴力狂的標誌。

終於,有個大V號同意我的投稿,我寫了我的後悔,也寫了前女友出軌的事,可一覺醒來,我又成了陷害前女友,以此來辯駁的可怕人物。我已經離不開口罩了。

不到一個月,學校對於我的處分也下達了,本不清楚的,本模糊的同學們全明白了。我在眼神里飽受折磨,學校里再沒人願意帶著口罩,除了要躲避孩子和他們父母的目光的我。

我孑然一身,再沒人願意聽我辯解什麼。母親總在一旁哭,父親還是說著讓他丟盡了臉的話,我才二十齣頭,我哪裡來的力量反抗。

萬念俱灰下,我選在周五晚上,偷偷爬上了圖書館頂樓。

這裡並不能望盡學校的全貌,依稀最遠端能看到宿舍樓的點點燈光。校園裡栽滿了不知名的樹,現在卻什麼也看不見,校園的路燈沒有一盞在發光,我站在邊緣,腳下只剩滾滾而動的黑暗。我站了許久,眼睛始終沒能適應黑暗,只覺得它黑得發綠,或許抹綠是那些不知名的樹被黑暗吞噬所殘留的全部。它也將吞掉我,不會有人來查看是否黑暗裡會混著肉色和血色。

我拿出手機,拍下了最後一張照片。照片里大部分是黑暗,剩下一點是水泥邊緣和踩在上面的半隻鞋。我把它發到了我的所有社交軟體里,連帶一句話:為什麼審判我的不是法律。

我小心翼翼蹲下放好手機,摘下口罩,跳進了黑暗裡。

五、

「哎,大好青年就這麼死了,網路暴力真可怕。」

「是啊,他不過是犯了錯,法律已經懲罰他了,至於像這樣拼了命譴責他嗎?」

「我們應該以法律來評判一個人犯下的錯,不能任憑自己情感。」

「我們不能讓一個犯了錯的人成為我們的感情垃圾桶。」

「是啊。」

「是啊,說得有道理。」

「我們應該去抵制網路暴力,它又一次害死了我們的青年啊。」

沉痛在網路上經久不散,足足停留了上百分鐘。

人們或多或少得到滿足,饕餮後蟄伏起來,等待網路上下一個犧牲品。

作者:

這是屬於所有成年人的奇恥大辱。

我本以為成年人應有自己的尊嚴和成熟。

他們崇尚的粗暴和極端是種無知的偏見。

非理性和瘋狂的叫罵打殺也並不能使自己過得更好。

請您一定不要喪失自己作為成年人的理性和剋制。

如果您並非成人,請不要成為信奉同態復仇式的人。

請督促自己心靈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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