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向東165公里的人們

來自專欄 遊方紀聞

從曼谷驅車向東165公里，有一片工業園區，我被派到這裡實習三周，每天跟一群語言不通的當地人在工廠里來回穿梭。這裡沒有大商場和人妖秀，也看不到金光閃閃的佛塔，只有當地人最真實的生活在日復一日地上演。熾烈的日頭都被阻擋在廠房外面，而我依然無時無刻不在感受著他們對生活的熱忱。

佛陀，願我今日順利快樂

我並沒有特意去拜訪當地的寺廟，因為佛陀無處不在。每個辦公室和車間里看得到佛龕，有的設在牆上，有的置在桌前，還有的簡簡單單放在冰箱上頭，垂著一串小花。更多的時候，佛陀只是案前的一張貼畫或車子里的一串掛飾。每個人早晨進門來第一件事便是雙手合十向佛陀祈禱，願今日的一切都順利，快樂。有一位會寫英語卻不會講英語的大哥在白板上向我們提問：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佛陀對你意味著什麼？我完全沒想到在剛剛參觀完氣味刺鼻四處沾滿塗料的噴漆工藝之後，他首先想和我們討論的竟然是這樣大的問題。他自己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是呼吸，因為只有呼吸著才是活著。很可惜第二個問題還沒來得及討論就被其他事情打斷了，我猜他的答案也許是，和呼吸一樣重要。

請給我們提出改善的建議

從第一天到最後一天，每一個部門都在誠懇地詢問，我們該如何改進？其實我們這一行人只是新入公司的菜鳥，來這裡接受關於生產過程和海外實踐的訓練，並不是什麼考察團。而他們卻毫不在意這一點，從上到下都與我們坦誠相待，並且熱切渴望聽到不同的見解。有的說，請幫我們指出最大的優勢和最大的弱點。有的說，我給你們5分鐘時間思考，請你們每個人給我提出兩點改善的建議。有的說，關於這個問題我想盡辦法也沒有用，你們覺得該怎麼辦才好呢？習慣了面對大企業的高姿態之後，在這裡我重新看到了追求變革的生命力。

我的心臟和頭腦都很好

我們分組輪流去某部門參觀回來都不約而同地稱讚，那位黑瘦精幹的大爺真是個有意思的人。這位大爺還有三個月就要退休了，提起這事兒時我們每個組分別聽到了他的幾種不同答案：

• 老啦快要死翹翹啦！
• 退休了沒事幹，天太冷，睡大覺！（泰國有冷的時候嗎?）
• 退休了就當和尚去！
• 我能活到100歲！

總之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節奏，開起玩笑簡直停不下來，飯桌上他舉著一杯冰水號稱是「想像之酒」到處和人乾杯，別人還沒喝醉，倒唯獨他最像是喝高了似的嬉鬧個沒完沒了。大爺總愛指一指心窩再指一指腦殼說，我的心臟和頭腦都很好，我的想法總是積極的，每天都happy happy。而實際上，在30年前的事故中他失去了左手的兩根手指，一隻耳朵因為長期的噪音損害已經近聾，眼睛也早就老花，門牙也掉的只剩下一顆了。但是他會用簡單的英語和日語對話，還會用漢語從1數到10，這全是他靠手機查閱google翻譯自學來的。他喜歡每天都學一點兒外語，記一些有趣的詞語跟人賣弄，自娛自樂。他在手機里下載了至少七八種語言的字典，即使他整日在車間里幹活，根本用不上這些。花這個功夫幹什麼呢，當然就是為了happy happy啦。

女孩子都一樣愛美美的

記得小時候周圍人都說泰國香米好吃，但這裡的食堂所用的大米卻很次，菜品也非常單一。工人們每天大約可以賺到300泰銖，食堂的飯菜一份是20到30泰銖，份量很小，所以對有些人來說並不算太便宜。很多人自己帶午飯，有的三五個圍在一張桌子前吃，有的在地上鋪了紙板坐下來吃，還有的甚至在廁所吃。生活對他們來說很簡單，工作賺錢，下班吃飯睡覺，休息日收拾家裡。女孩子們都一樣愛化妝愛美麗，休息間隙每個人都要拿出小鏡子來塗塗抹抹，managers會笑著對我們抱怨這一點，但也只是說說而已，他們知道那正是女孩子們的快樂。她們的妝容常常過於濃艷，而在當地的審美中那可是美艷如花，所以我們絕不曾吝嗇一句讚美。男孩子則喜歡買彩票，每個月開獎的第二天常常有人請假不來上班，因為太傷心了。午飯休息時他們總是精神百倍，擺開兵乓球桌痛痛快快地殺上幾局。工廠里什麼樣的人都有，打了一串耳洞的肌肉男，早當了兩個孩子媽的青春少女，隱藏在人群中的變性人，都在這裡坦然地生活著。

語言不通微笑共通

無論走在哪裡，目光相對的時候泰國人總會點頭微笑。我們笨手笨腳地嘗試一些看起來輕巧的工作時，工人們都顯得興緻勃勃來觀看，但並沒有人嘲笑我們，總是微笑著默默手把手來教。把兩個塑料片像樂高玩具一樣組合起來這種活兒，我卻費了老大勁兒才能把凸起部分用大拇指按進卡槽里，做不了五個就手指疼得不行了，我還是戴了兩雙手套的。旁邊的女工見狀拍拍我，微笑著示意我不必再費力做這個，只要幫她把一個個部件的塑料包裝拆掉即可。我感謝她的理解，一口氣把兩大箱的部件都拆好了，估計她整個下午都安裝不完那麼多。參觀完每個車間，他們總會邀請我們去辦公室喝點東西，拿出巧克力和零食，用手機一字一句翻譯著和我們聊得不亦樂乎，雖然講了兩個小時也才不過是把彼此的國籍城市職業和這兩天吃的東西分享了一遍，但這毫不影響我們邊聊邊不斷地開懷大笑。有時候我們還會受到邀請去打羽毛球或者參加派對，餐廳其實都很一般，但是桌子一直擺到馬路上，每個人都跟著當地的樂隊high起來，異常歡樂。

在這三周里，我常常會想起我平時的生活，在光怪陸離的城市中每天擠電車，敲鍵盤，喝咖啡，去健身，看展覽，同時也為各種瑣事煩心。如果能夠讓他們和我交換一下，去我的生活環境也體驗三周，我挺想聽聽他們怎麼說，會不會覺得城市裡太雜亂太寂寞。曾經的我看問題眼光狹隘，對偏遠的地區的人會心生憐憫，覺得他們生活水平很低，無法接受最完善的教育，沒有開闊的視野，與先進的社會脫節。而現在我越來越覺得，他們自有一套與我們不同的存在方式，錢雖然不多也夠當地消費水準了，沒有太遠大的想法但可以享受眼前的日子，在他們的價值觀中這種生活恰是剛剛好。過著城市裡的生活並不值得有什麼優越感，過著鄉下的生活也並不需要同情或悲觀，這兩種生活不相遇的時候各得其所，相遇的時候互相帶來思考和啟發，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