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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高老頭

草根高老頭

來自專欄 書情影事

巴爾扎克大作《高老頭》中,被稱作「老頭」的高里奧是個悲劇人物。一般人認為,其悲劇根源在於溺愛,在於放縱兩個女兒啃老,啃得他最後一文不名,連死後下葬的錢,都是他人墊付的……似乎是個很中國的故事了。溺愛和由此產生的啃老確實存在,但要說悲劇根源在這,我不敢苟同。我以為,高老頭的悲劇,與其說根在溺愛,不如說在他的草根身份。

我是在大學時讀的《高老頭》,當時尚無「草根」一詞,草根們沉浸在「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幻覺之中。沒有草根身份的自覺,我對《高老頭》的解讀,只能停留在溺愛層面。現在重讀這部小說,覺得應該是三個「向上爬」的男人的故事,即高里奧、拉斯蒂涅和伏脫冷,其中高里奧、伏脫冷是草根,拉斯蒂涅則是貴族,雖然來自破落的貴族之家。而草根與貴族的劃分,或是理解《高老頭》的關鍵。

高里奧是個成功上位、卻功虧一簣的草根。這是個麵粉商,是借法國大革命起家的。大革命中,他當行業分會主席,饑荒時以進價十倍售出麵粉,發了大財。闊起來的高里奧有一事遺憾,婚後七年妻子就死了,便把所有疼愛都放在兩個女兒身上。女兒大了,以豐厚的陪嫁將女兒嫁出:一個嫁給貴族特·雷斯多伯爵,另一個嫁給銀行家特·紐沁根,此人也是男爵。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本是反封建的,革命勝利後,高里奧卻以與封建貴族聯姻的方式躋身貴族圈子;他革命的目的,似乎是為進入上流社會,為女兒當貴族夫人,為第三代當上貴族。革命開始時也許另有初衷,最終只為做貴族,這可能是通例。

女兒結婚後,高里奧可以進出女婿家,儼然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員。「哪知不到兩年,兩個女婿把他趕出他們的圈子,當他是個要不得的下流東西。」為什麼呢?高里奧經商上雖是奇才,一離開本行,「是一個又蠢又粗野的工人」,坐在戲院里只會打盹。兩個女兒也脫不了草根的影子,雖然他花了大價錢請教師,請陪伴小姐,學了各種才藝,都會騎馬,有自備車輛。可是,大女兒特·雷斯多夫人入宮覲見時,法王用拉丁語說了句:「其為麵粉也無異」。巴黎社交界名媛特·鮑賽昂子爵夫人評價特·紐沁根夫人說:「你瞧她手眼鏡舉起放下的姿勢,每個動作都脫不了高里奧的氣息。」巴爾扎克的名言:造就一個貴族,需要三代換血。所以,一代、二代草根再有錢,也只能是土豪,成不了貴族的。正如特·鮑賽昂子爵夫人說的:「那般資產階級的婦女,以為戴了我們的帽子就有了我們的風度」,言下之意是,天曉得!

屋漏偏逢連夜雨,大革命之後是波旁王朝復辟。拿破崙執政時,革命黨高里奧吃香,「兩個女婿看到家裡有個老革命黨並不討厭……可是波旁家族復辟之後,那老頭兒就教特·雷斯多先生頭疼了,尤其那個銀行家」。兩個女兒在夫家並無話事權,只好「在沒有外客的時候招待高里奧」。結果是,高里奧退出貴族圈子,住進伏蓋公寓,與拉斯蒂涅、伏脫冷為鄰,成了任人恥笑的高老頭。

伏蓋公寓里的高里奧,能做的只是兩件事:偷偷溜到某個女婿家中見女兒,和變賣財產替女兒還債。兩個女兒都有80萬法郎的陪嫁,卻無法支配自己的財產。特·紐沁根夫人向追求者拉斯蒂涅哭訴:「你怎麼知道鈕沁根連一個子兒都不讓我支配!」在巴黎社交界,衣著費是一大筆開支,可鈕沁根只管家裡的開銷、夫人的車馬費和包廂,「給的衣著費是不夠的;他有心逼得我一個錢都沒有……只能花著我的積蓄和可憐的父親給我的錢;後來只能借債。」特·雷斯多夫人與妹妹的遭際一模一樣,兩個女兒干起同一件事:啃老。

於是高老頭只有被啃:一是減少用度,住在伏蓋公寓,原來每年付1200法郎的膳食費,後來降格為900法郎,之後再降為每月45法郎,與窮學生拉斯蒂涅同等;一是變賣家財,將金器、銀器扭成金條、銀條,賣了替女兒還債,最後,「金剛鑽、金煙匣、金銀條、飾物,一樣一樣的不見了」。臨終時,口袋、柜子空空如也,一個子兒也沒有。彌留之際,讓女兒來看最後一眼,兩個女兒都借口不來。高里奧終於明白:「她們逼死我了!」

終其一生,高里奧藉助大革命致富,又將女兒嫁給伯爵和男爵,滿以為「她們家永遠有我一份刀叉」,將一隻腳踏入上流社會,可惜好景不長,大革命失敗而致王朝復辟,被兩個女婿趕出貴族圈子,可謂成也大革命,敗也大革命。但是,沒有大革命,高里奧連上升的機會都沒有。在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裡,一個人的上升須憑藉某種變革、動蕩,一旦社會秩序恢復,遭遇「天花板」是必然的。

與高里奧遭遇「天花板」不同,拉斯蒂涅進入上流社會順暢得多。這是個從外省來到巴黎的大學生,出身貴族之家,父親是男爵,跟特·鮑賽昂子爵夫人是遠親,只是家道中落,年收入只有3000法郎左右。來巴黎的第二年,看著香榭麗舍大道上成行的馬車,拉斯蒂涅「忽然想投身上流社會,去征服幾個可以做他後台的婦女」。

拉斯蒂涅有才氣、有儀錶、有心計,他讓姑媽給特·鮑賽昂太太寫信,以便「拉上一點兒遠親的關係」,借著後者的提攜,開始踏足貴婦人的圈子。初入特·雷斯多夫人、即高里奧大女兒家遭到冷遇,「一經說明他是特·鮑賽昂太太的表弟,他心目中的那位貴婦人立刻邀請他,說隨時可以上她家去玩兒」,在這個圈子,「一個姓氏的力量竟像魔術棒一樣」,血統的作用立即顯示出來了。

當然,要行走上流社會、征服某個貴婦人並非易事,像樣的服裝、應酬和車馬費,是必需而昂貴的開支,可是,拉斯蒂涅哪裡去弄這些錢呢?家裡每季給他130法郎的生活費,而父母、兄妹加上姑母,每月花費不到200法郎。拉斯蒂涅寫信向母親和妹妹求助。在給母親的信中,他寫道:「我現在的情形可以很快發跡,只是需要一千二百法郎,而且非要不可……將來是青雲直上還是留在泥土裡,都在此一舉。」後來,母親寄來1500法郎,是母親賣掉首飾、姑媽賣掉紀念品,加上妹妹的私房錢湊齊的。這是一筆活動經費。有了這經費,拉斯蒂涅可以大幹一場了。

聽從特·鮑賽昂夫人教導,拉斯蒂涅把目標定在特·鈕沁根夫人、即高里奧的小女兒身上,其如意算盤是:「倘若特·紐沁根太太對我有意,我會教她怎樣控制丈夫。那傢伙是做銀行生意的,可以幫我發一筆大財。」由於得到特·鮑賽昂夫人和高里奧的幫助,拉斯蒂涅未費多大週摺,就獲得特·紐沁根夫人歡心。高里奧花費5000法郎,替兩人租下一處宅子,前提條件是,他在宅子里有一間小房,可以三人一起吃飯,親近女兒,享受天倫。那幾乎是他最後的一大筆錢。

拉斯蒂涅還有另一條路可走,是伏脫冷替他籌劃的。伏蓋公寓中,住著一位維多莉·泰伊番小姐,其父是銀行家,據說有300萬法郎,只想把全部家產傳給獨養兒子,不願給女兒一分錢陪嫁,寧可出600法郎一年讓女兒寄居他處。伏脫冷的計劃是:先讓拉斯蒂涅戀上維多莉,然後找人跟獨養兒子尋事,決鬥時一劍殺了他,這樣,維多莉就成了家產的唯一繼承人。

但拉斯蒂涅不接受這個計劃,儘管一度心動,並與維多莉纏綿。後來,計劃仍得以實施,泰伊番的兒子在決鬥中身亡,「維多莉小姐成了巴黎最有陪嫁的姑娘了」。伏脫冷說:「昨天兩手空空,今兒就有了幾百萬。」拉斯蒂涅卻說:「我永遠不會娶維多莉小姐。」此後,伏脫冷因他人告密被捕,高里奧拽著拉斯蒂涅,去他安排好的、讓女兒與拉斯蒂涅幽會的宅子,拉斯蒂涅毅然決然地跟著走了。高里奧對小女兒說:「他為了你,拒絕了泰伊番小姐的幾百萬家私。」

問題在於,拉斯蒂涅為何作出這樣的決定?因為對特·紐沁根夫人的熾熱愛情?因為與高里奧的深厚友誼?因為討厭伏脫冷的為人和做派?恐怕都不是。只能從小說的字裡行間尋找答案。伏脫冷向拉斯蒂涅推銷聯姻計劃時說到泰伊番:「泰伊番老頭在大革命時代暗殺過他的一個朋友;他是跟咱們一派的好漢。」原來如此!伏脫冷的真實身份是苦役犯,被他引為同道的,能好到哪裡去?至多,就是高里奧一類有錢而無身份的資產階級吧。拉斯蒂涅追求的,不是既有錢又有身份、 既富又貴的么?

伏脫冷也是草根,是個反抗社會的草根。與高里奧、拉斯蒂涅的迎合、擁抱不同,他對上流社會持否定態度。他「專愛挖苦法律,鞭撻上流社會,攻擊它的矛盾,似乎他對社會抱著仇恨」。他聲稱:「對你們這個亂七八糟的社會組織,我仔細研究過。」事實上,他是一個越獄的逃犯,真實名字叫高冷。成功越獄後,他管理著三處苦役監囚犯的錢財,預備他們逃出以後花。他在這些生意上賺了很多錢,但於其出人頭地的計劃,仍是不夠的。他說:「我想過一種長老生活,在美國南部弄一大塊田地……此刻我有五萬法郎,只夠買四十名黑人。我需要二十萬法郎,因為我要兩百個黑人,才能滿足我長老生活的癮。」

之所以替拉斯蒂涅設計,伏脫冷是想獲得傭金。他對拉斯蒂涅說:「假若我替你弄到一百萬陪嫁,你肯不肯給我二十萬?兩成傭金,不算多吧?」拉斯蒂涅拒絕了他,而且,同住伏蓋公寓的老小姐米旭諾,為貪圖3000法郎的賞金,出賣了他。最後,伏脫冷被警察帶走,他去美國當「長老」的夢,就此破滅。由於草根伏脫冷的理想是「生活在別處」,在本國不求上升,無所謂「天花板」的問題了。

小說結尾處寫道:「拉斯蒂涅為了向社會挑戰,到特·紐沁根太太家吃飯去了。」就拉斯蒂涅這條線而言,這是個未完的結局。有幸的是,在《人間喜劇》的《鈕沁根銀行》中,讀者可再次看到拉斯蒂涅。這部小說中,他已是銀行家的得力助手,以後還得到伯爵封號,當上內閣大臣。毫無疑問,拉斯蒂涅成功晉陞上流社會。這就是血統的力量:進入上流社會,破落貴族拉斯蒂涅付出金錢就可,資產階級草根高里奧賠了女兒賠金錢,仍是不行。

陳勝問: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可以這樣回答:在等級森嚴、社會階層固化的國度,當大革命、大動蕩帶來大分化、大改組時,王侯將相無種;否則,有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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