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公園就到了》,一次自述
作者:邱馳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明地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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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夏天,我馬上大學畢業。作為一個搖滾樂愛好者,從上大一學彈吉他開始就一直幻想著四年間組個樂隊的可能性:倒不求玩出什麼名堂,覺得能做到狂掃雷蒙斯、找些場合露幾回臉就算還願了。於是就結識並找來了宋昂和李保寧開始排練,中個過程暫且不表。總之訴求很明確:排上五、六首朋克金曲,畢業前在學校里給自己組織一場演出。之後就可以宣告解散,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
然而6年去了,一直認定為「不務正業」樂隊佔去了我大部分的時間,「該幹什麼」這件事情卻一直懸而未決。或者說從一開始,所謂的「正業」不過是我一個自慰性質的託辭而已。在無工可作又不想呆在屋子爛掉的時期里,上街閑逛成為最好的選擇。我自認一邊遊盪一邊思考這件事也是有正當性的(除了容易消耗掉過量的香煙),況且偶爾還可以停下來聽音樂或看書,雖然更多時候都是找些沒怎麼去過的地方試探一下。於是,作為這種生活寫照的《遊盪者》就被放在了專輯的開頭位置。
這也是在錄音棚成功錄完的第一首人聲。在錄唱之前我尚且信心滿滿,然而真正站到麥克風跟前就渾身不自在了。無論怎麼唱,聽起來都像是扭捏著假作感情充沛。在幾次嘗試均找不到狀態後,我最終選擇訴諸於最愚蠢的辦法——一瓶勁酒加兩大罐勇闖儘可能地懟。在感覺自己恰好達到瀕臨醉倒而理智尚存的境界時,對著麥克風喊一句「準備好了」。於是當伴奏響起,憤怒的情緒就在酒精作用下召之即來;一番怒吼之後,人聲錄完。這種辦法雖然也未必真的會唱好,但在控制室里聽到回放時,還是硬借著酒勁擠出了幾滴眼淚感動自己。多少有點二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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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之前所說的那樣,我最初搞樂隊的目標其實很快就實現了。我們在畢業前夕成功辦了一場校園演出,在人山人海的觀眾前狠躁了一頓;然而在幾天後又在意外頂替參加的某個小型室外音樂節里,原形畢露地演了個稀巴爛。從舞台上喪氣下來時,我覺得玩到這種程度就宣告解散實在有點丟人。那麼既然要讓樂隊繼續下去,還是得自己寫歌,不能再搞翻唱了。就在我畢業後來到北京、整天虛度茫然之時,留在濟南繼續上學的宋昂跟李保寧已經開始嘗試編一些吉他和鼓的配合,積累了幾個簡單的動機。我們通過QQ交流進展,之後又在濟南碰頭排練幾天,最終完成了第一首成型的曲目——《夏天開始》。最早在北京的小場地演出的時候,它一直被我們自豪地作為主打歌曲放在第一首。
不過從2015年到2017年,這首歌開始逐漸被冷落了:我們自認搞了幾年樂隊下來,對歌曲的編排應該有更高的追求,那些早期出於本能一氣呵成的東西開始成為飽受我們質疑的對象。基於這種偏見,我們絞盡腦汁想把《夏天開始》改得更「高明」一些,翻來覆去地嘗試了十來種套路,然而結果卻是越改越難聽,落了個心灰意冷。錄音時我們甚至沒有把它作為必錄曲目,在其他所有歌都錄完後才想到還有這一首。除了宋昂事後即興在裡面加了一些旋律和噪音,它跟5年前的版本相比並沒什麼區別,也沒有報什麼希望。但聽到成品後我們一致認為,這首歌絕對是整張專輯最大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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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位於地下車庫的Psychic Kong錄音棚開錄的第一首歌是《放火》,因為它著實不容易出錯——鼓的咚咚噠咚來16遍,進貝斯連復段後再跟一組16遍,然後是吉他咔咔咔…幾遍彈下來後,我們滿心期待著製作人楊海崧的高見。然而他在前期話很少,好像只是在坐著等我們演奏完按下停止鍵,偶爾掃一眼手機的社會新聞客戶端和NBA季後賽直播。這種「你們隨便玩」的態度著實讓我們有些沉重,進而懷疑是不是我們歌不太行所以把他給聽失望了。帶著發虛的心錄了兩天後,我們方才向他表達了這些疑惑。他表示更多的創作會在我們把已有的編排全部錄完後才開始,同時也表達了對我們兩天來滿臉沮喪的不解。不過從此氣氛開始變得輕鬆愉悅,那些錄音前期待的即興編排和有趣點子也在後期如約而至。錄音從4月16日開始到29日結束,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最後一天下午老楊在控制室播放了一些製作好的新歌,包括Alpine Decline的《Dispatch From the Guest House》和Dear Eloise版本的《亞細亞的孤兒》,都是讓人熱淚盈眶的金曲。然後鑽出地下車庫看到美麗的夕陽,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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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次錄音之前,我們的確罕有真正的錄音經驗,大多數的時間裡都是土法鍊鋼。幾年前我們搞過一台叫做JAMHUB的設備,可以將每個人的樂器同時接入並通過耳機輸出,從而實現了不擾民的靜音排練。雖然沒什麼高保真的聲音可言,不過令我們開心的是,把它連上Ipad就終於可以實現(最低標準的)卧室錄音了!我們用它創作了專輯裡的大部分歌,並且最終錄出了7首極其粗劣的小樣,整合成一張叫做《皮長山寢室バンド》的DEMO(名字沒有任何意義),讓人很是見笑。長期習慣於這種簡陋設備造成的最壞影響,就是我們在排練了這麼多年以後,對「聲音」的好壞依然沒有什麼判斷能力,「出聲就行」的原則也就基本延續至今。
《銀色城市》就是這批小樣里的一首。在一次卧室排練的隨意彈奏中,我跟著動次打次的鼓機持續死磕一根空弦。宋昂也沒想好該怎麼配合,就讓左手無意識地在琴弦上擼來擼去,產生了一些無調可言的動靜。這些細密而零散的吉他彈奏讓我聯想到碎玻璃渣子,好,那這歌就叫「銀色城市」。在我淺薄的臆想中,這應該是一首將「現實與超現實景象打碎,摻在一起」的歌曲。在這種概念先行之下,真正寫起詞來才感覺到命題作文般的費勁,用了很長時間才完成了整段歌詞。楊海崧把我們用來參考速度的鼓機聲音同真鼓混合,於是全程貫穿了機械的擊掌聲;同樣的手法也用在了《Prayers for Preparation》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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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事物》是一首過渡性的短歌。吉他泛音和掃琴橋搭配貝斯狂擼連復段,仔細聽的話還可以聽到李保寧在裡面打了兩套鼓。令人頭痛的是,直到即將錄唱的前一天我仍然沒想好歌詞該怎麼寫,急火攻心之下一度從錄音棚提前病退,回到家繼續硬想整晚,依然無果。第二天雖然煩躁,但也只得硬著頭皮趕去錄音棚。不過在去時的地鐵里還是完成了最後的歌詞,描述了中午出門、抽煙聽歌之類的瑣事,僅此而已。宋昂之前一直很好奇這歌我會怎麼唱,結果他在控制室聽到我開口就是「1點…」感覺特別茫然,一度以為我在翻法國金曲「伊蓮」。
我們2013年五一趁著相約來看草莓音樂節的時間排了幾次練,其間用20分鐘碰出了《向下》的前奏與主歌段落,然而又折騰了兩年時間才編出最終的完整結構。在早期的演出里,它一般是作為一首沒有詞的INTRO出現,因為裡面的貝斯編排稍顯複雜(5年過去了裡面的貝斯三連音我依然是彈不利索),我很難做到邊彈邊唱。在苦練並熟悉了彈法後,我開始試著往裡加詞:其實對於很多一開始沒寫好詞但演出又不得不唱的新歌而言,我一般會在現場即興用一些不屬於人話的發音先頂上,心存僥倖觀眾聽不出來(也確實聽不出來):覺得只要是卡上了拍子,有點人聲總是比沒有強。在這個過程中,很多歌慣用的唱法也就慢慢固定下來了。對於《向下》而言,它基本呈現出了近似說唱的風貌,演出時被認為是一種可稱之「貝斯花式打唱」的行為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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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y Ugly》是專輯裡唯一一首帶第一人稱的歌。它沒什麼拐彎或者隱喻,只是簡單粗暴地發泄不滿;最大遺憾就是歌詞不應該用英文寫,要不然可能會更直白一些。不過由於原本的英文詞唱起來實在太習慣了,就放棄了改一個國語版出來的想法。它產生於我初到北京、騎著一輛二手二八自行車在六鋪炕一帶老舊社區里瞎轉時,對近況心生的憤懣情緒,而後在混亂的隔斷房和二鍋頭兌雪碧的摧殘下日漸成型。它最早的版本是頗為老派傳統的後朋克編排,包含了很多吉他切分,可以聽出很多Talking Heads和Gang Of Four的段落,唱腔也是對伊恩 柯蒂斯的拙劣模仿。這樣自然有些不合時宜,不過把它改編成現在這一版更傾向於噪音搖滾的過程卻很順利。這首歌第二遍副歌結束後,出自當時鼓手王伽南編排的一段鼓和宋昂一通噪的配合,是我最喜歡的段落。
與此相反,《半成品》則又是一首因為反覆修改而帶來巨大痛苦的歌曲。從搞出來這首歌的第一版開始,我們就對它不太滿意:總感覺這裡的走向好像有點俗,那裡的編排好像又有點對付…因為累積了太多諸如此類的不滿,我們只好將其代號為「半成品」,計劃留著慢慢弄。然而最終結果是,無論改到第幾版仍然會覺得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似乎它註定將永遠停在未完成的狀態了。這著實有些磨人意志,以至於改到專輯的版本時我們決定放棄一切關於它的反思,只求盡量完整,錄完算完。然而在半個月後聽到混音的第一版時,我們一致感覺它居然意外的還不錯:幾種吉他走向和大段的狂躁段落(貝斯弦曾在此擼斷過兩次)都挺好聽,歌詞我也挺喜歡。不過最終《半成品》這個名字還是沿用了下來,或許可以作為某種警示:改歌這種事情是沒有盡頭的,完美主義對我們而言也沒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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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時間每當不知道新歌還能怎麼搞,宋昂就會用特殊調弦試一下運氣,很多時候還是挺有效果的。《去青年宮路》就是這種方式下的產物,貝斯也嘗試了倒夾變調夾的伎倆來配合吉他。基於專輯裡必須有一首憂鬱的搖滾柔情歌曲的老套想法,我們用很不適應的舒緩節奏慢慢磨出了它。這首歌原本叫做《去共青團路》,意象大多來自一條我小時候最為熟知的街道以及周圍的事物和記憶。然而樂隊其他人很不喜歡這個名字,最後就把名字改成了《去青年宮路》,因為濟寧市老青少年宮離這條路也不遠。
錄音時我們所有的歌都借了楊海崧的Rickenbacker 330 Series來用,但它特殊調弦後會打品,我們就想到還有一把拎來備用的「燒火棍」(對劣質吉他的蔑稱)Stratocaster可以拿來試試。它最早被鄧成龍放在XP調音台後面,是一把斷脖子的琴屍;XP關門後他正準備把它扔了,我覺得有點可惜就要了過來。花了小几百塊翻修一遍後,終於功能完好地復活了。聲音方面肯定比幾千塊的真品要次,但在《去青年宮路》里,無論是開頭的清音還是結尾的大回授,它的表現我們覺得都相當不錯。
之後的《後馬廠》則或許是專輯裡誕生最快的一首歌。有一天宋昂說他想到一段新的吉他動機,我們就去排練室加進鼓和貝斯開始排練。即興了一會之後,李保寧對這些充滿了半音階的吉他彈奏很是不爽,覺得裡面太多其他樂隊的影子。宋昂一怒之下扔掉了所有旋律走向,逮著一個音反覆地彈,做出了一種類似母雞下蛋「咯咯噠」的聲音。結果這個段落就成了這首歌從頭彈到尾貫穿的走向,磨合了沒幾遍之後基本形成了最終的編排。它的名字指代了我們從2014-2015年間合住在西城區後馬廠衚衕一個大雜院里的平房。其間生活狀態之辛酸消沉,無非是一些青年人俗套的頹廢情緒,在此就不作展開敘述了。客觀地說這是一首不錯的歌曲,不過或許因為它無論編排走向還是歌詞文本都太過出於本能的「脫口而出」,我個人而言並不是特別喜歡。
前不久路過後馬廠衚衕,就想順便去看看舊居近況如何,卻意外地發現房子已經莫名廢掉了。別說牆皮,連房頂都塌了,下墜得可謂相當徹底。院子的老住戶們在門口刷滿了標語和大字報,正和某開發商作頑強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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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ayers for Preparation》是專輯的最後一首歌,它的編排部分在2014年底完成,歌詞就直接拿來了Timothy Leary的一首同名詩。因為偶然發現這首詩的段落和節奏感跟樂器編排可以很好地配合在一起,於是我趕緊配樂朗誦了一遍,用蘋果耳機的麥克風錄了下來。事實上,《皮長山寢室バンド》小樣里全部的人聲都是用蘋果耳機錄的,效果尚可。
至於這支樂隊為什麼和八竿子打不著的Timothy Leary 產生了聯繫,那還得讓時間再次回到2012年。當時距離那場自行組織的演出已沒有幾天的時候,我們樂隊卻仍未起名字。毫無頭緒之下我想了個主意:上豆瓣試試搜索一些生僻的國產老動畫片,看看有沒有可以參考的選項。在收集了一堆自認適合拿來做樂隊的名字諸如「超級肥皂」「沒牙的老虎」「真假李逵」裡面,我最終傾向於「孤獨的莉里」:這是一部拍攝於1989年,帶有些詭異的氣氛和Cult色彩的動畫短片。後來感覺草字頭的「莉」字多少有點不夠陽剛,就改為了「利里」。我跟宋昂和李保寧解釋,利里(Timothy Leary)是一個美國的牛逼人物,他是LSD和垮掉派導師。給我們樂隊取這個融合了國產Cult動畫和美國迷幻教父的名字——Lonely Leary,絕對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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