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瘋狂:02. 你不懂

疑似瘋狂:02. 你不懂

來自專欄 戲劇,戲劇翻譯,以及戲劇文本里的那個世界

本篇屬於精神病戲劇人回憶錄《近乎正常》的《疑似瘋狂》部分,記敘一個單相抑鬱症病人在深度參與和部分主導描述雙相情感障礙的音樂劇《近乎正常》時候的行為和感悟。本部分基本按照時間順序敘述。

我是為什麼開始寫這個專欄呢。

因為那天我犯病了。

抑鬱症的犯病是一種……一種非常難以言喻的體驗。

我在十三區住院的時候,見過水房裡洗著衣服的小姐姐突然把衣服一扔跑到廁所里開始哭,陪同的家屬從病區趕過來然後匆忙跑出去小聲喊著護士,說我們家XX發作啦。護士冷靜地跑進水房把小姐姐扶去病房坐下(畢竟,水房是唯一一個允許牽拉晾衣繩的地方。、),然後家屬幫她接著洗衣服。走廊里和水房都很平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所有的只是一個人心裡兀自的驚濤駭浪。

兀自的——驚濤駭浪。

我犯病集中在2016和2017年。今年由於換了靠譜的葯(也因為住院),好了很多。病久了,漸漸地犯病的時候會沒啥人能找,因為基本上我能推斷出每個人會怎麼回復我,畢竟他們不是病患——是病患我的負罪感就更嚴重了。朋友們都很好,都在努力共情,但共情一個抑鬱症患者對一個正常人的情感基本上等於災難。

於是基本上逮著誰就跟誰說幾句,就假裝自己發泄過了。畢竟沒有人感同身受,一切的糾結崩潰都發生在心裡,你不是死侍,沒有自愈因子,沒法揪著個誰把心挖出來給她看有多麼的七零八碎鮮血淋漓。

我買了一摞一塊錢一個的白瓷碗,犯病了想摔東西就摔一個,因為買它們之前摔了我的iphone6S然後屏幕很不爭氣地裂了。

當然每次摔完人好了會好好地掃起來用膠帶纏上幾層,不會割著收垃圾阿姨的手的,請放心。

一摞白瓷碗

所以這次犯病非常突然,也非常意外,沒什麼誘因,或者用術語說trigger,我就一瞬間情緒崩潰了。

然後我決定打開電腦寫下了這個專欄的第一節:緣起。

寫完專欄發上了知乎我覺得哪裡還是不對。

情緒還在,而且愈發猛烈。

我突然知道我該幹什麼了。

在2016年我正在創作的劇目是《音樂之聲》,那是一個非常快樂的劇。

我必須壓制所有的情感,在臉孔上捏出人造甜味劑糖漿一樣會融化的笑容,試著讓瑪利亞的快樂去感染那個家庭,而我,免疫。

我記得在人民大舞台排練的時候還差半首歌沒寫完,我在十字路口哭著抱著製作人說我寫不出歌了,製作人搖著我的肩膀,說你忍心嗎?你忍心拋下音樂之聲嗎?我哭著說我不忍心,可我做不到了。

結果還是撐完了,而且作品似乎還是挺快樂的。

我在首演的場內嚎哭著自我膨脹,覺得這種事情都能幹我大概沒什麼事情幹不了了。

但還有一種更難的事情,比在極度的悲傷里描寫快樂更難。

假裝旁觀者地描寫自己。

我第一次幹這種事情是2010年的RENT OCC Workshop,是的我翻過RENT,那至今還是我最滿意的作品之一,至今仍然被廣大藝術院校無授權不署名盜用。

我那時是清華生物系失敗的大二學生,成績下游,科研無能,看不懂paper,沒有抱負,用一個不太可能開花結果的RENT中文版來假裝自己很充實。

寢室熄燈,我的應急燈大概還能撐半個小時。整個戲卡在一段戲上。羅傑批評馬克,說你不過是在借工作掩藏自己的空虛和失敗。

這段花了近乎永恆的時間,不知道怎麼就是寫不出來。

直到我意識到它在說我自己。

RENT中文草稿節選

很難。

那不是你絞盡腦汁咬緊牙關憋不出一個詞的那種難,那是你的內心給自己的一重保護,在一個更高級的用戶許可權里拒絕你戳破它闖進去,拒絕你掏出它展現出來,因為它知道它會因此受到傷害。你的理性嚎叫著,答案就在這裡,我要寫出來,我知道你在快讓我把你寫出來啊,而那個更高的系統管理員沖你吼,你是傻嗎,寫出來你就沒有保護殼了啊,你真的要把你這顆心拿出來給大家看嗎?快醒醒吧停下來啊你是在自我毀滅。

後來我還是做到了。

不知道歷經了什麼,反正那次系統管理員罷工了,你繼續作死吧我懶得保護你了。

而抑鬱症的發作,就是那層保護的崩塌。

它大約是健康的,因為那些情緒總得要出口的,漲破了大約比在裡面拚命加壓直到窒息來得好。

而我在那個下午又迎來了一次發作,我把內心掏出來寫在了專欄里,可是他還在呼嘯澎湃而我還在哭泣。

我把魔爪伸向了《近乎正常》。

這個劇裡面有首歌,叫做《你不懂》(You Dont Know)。

在托尼頒獎典禮上,Alice Ripley唱出了這首歌。很多人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劇一直在打的歌明明是Im Alive。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大概知道她想唱什麼。

那是一種不能替不能換的孤獨。你的心從它被刺穿的千百個瘡孔里發出哀嚎,他們能聽到,卻理解不了。

不要對一個抑鬱症患者說你也有病,在你沒有病的情況下。

這是我生病兩年來,在人際交往上,無數人踩過的一個雷區。

「你說你也痛,可我說,你不懂。」

這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嗎?你需要戳破那層頑固的防禦才能寫出來這首歌,但它自己號叫著破掉了,不就是在等著你把裡面的東西往外倒嗎?

我丟掉滑鼠抓起了筆。

這個歌就這樣從我的筆尖流淌或者說噴薄出來了,幾乎沒怎麼塗改。我的每個神經元每一個突觸都在齊聲放電。他們痛苦了太久,他們被告知這是不好的,他們知道這會給旁人帶來不悅,他們不能傾訴。而這裡沒有關係,劇作者替女主角說出來過了,說的就是你們不懂這回事,而我也要替女主角說,因為這也是我想說的話。

酣暢淋漓。

寫出那首歌之後我的犯病狀態漸漸減輕。我把歌詞拍照發給我們中方導演看,把她嚇了一跳。

她說:詞不錯,但今後可別這樣了。

為什麼嘛,明明這樣挺好的。

基友說裡面每個字都好像在吶喊。

是的,是吶喊,埋在心裡很久了。

而《近乎正常》就是這麼一個戲,她不偽裝,她把我們心裡的吶喊血淋淋地掏出來給你看——一個犯著病的自稱藝術家,我自滿地覺得大概沒有人比我更適合翻譯這個戲,至少,受的傷害是最小的。

她告訴你,有這麼些兀自的驚濤駭浪,而且一旦放出來,她的力量強大到足夠把你淹沒。

那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次犯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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