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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伏娃《第二性》節選——「關於母親」

母   親

2016-05-06     節選自[法]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   鄭克魯譯    

女人在輪到自己做母親時,在某種程度上,她便會取代她自己的母親:這意味著她的徹底解放。她若真誠地希望做一個母親,就會為自己懷孕感到喜悅,鼓起勇氣獨自走完懷孕的全過程;但她若仍在受著母親的支配,並且很願意接受這種支配,那麼她就會相反,把自己置於母親的掌握之中;這時她就會覺得自己剛出生的孩子,和兄弟姐妹沒有什麼兩樣,並不是她自己的後代。她若是既希望又不敢解放她自己,就會唯恐孩子不會解救她自己,重新把她自己給禁錮起來,這種焦慮甚至會引起流產。而那種對童年所仇恨的母親的有罪感,也可能或多或少地給懷孕帶來不利影響。

女人同孩子父親的關係也同樣重要。一個業已成熟並且獨立的女人,可能想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孩子。我就知道一個人,她一見到英俊的男人,眼睛裡就會放出快活的光輝,這並非出於性的慾望,而是因為她斷定他是個好父親;這類人是熱衷做母親的女英雄,她們對人工授精的奇妙前景十分熱心;如果這種類型的女人嫁給孩子的父親,她會拒絕讓他擁有對他們後代的任何權利;她會極力像勞倫斯《耳子與情人》中的保爾的母親那樣,在她本人和他們共同後代之間,建立一種排他性的聯繫。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女人接受新責任時,需要得到男性的支持;只有男人對她專心致志,她才會願意對剛出生的孩子專心致志。

妻子越是幼稚怯懦,這種需要就越是強烈。有時,十分年輕的妻子在有了一兩個孩子之後,便會變得驚恐不安,她對丈夫的要求也會變得過分。她會一直處於焦慮狀態,想讓他經常呆在家裡;她會干擾丈夫的工作,把偶爾發生的小事當成多麼不得了的大事;她還會經常讓他幫她做這做那,以至使他無法在家裡呆下去。

如果妻子愛她的丈夫,她就會想丈夫之所想:她是否會愉快地接受懷孕和做母親的義務,這要看丈夫對此是感到驕傲,還是感到煩惱。有時,想要孩子是為了加強私通或婚姻關係,而母親依戀孩子的程度,則取決於她的計劃是成功,還是失敗。即使她對丈夫懷有敵意,其處境將仍然可以是不同的;她可能會給孩子以強烈的專註,不許丈夫插手孩子的事,或者相反,她會對孩子表示憎惡,認為他是她極其討厭的男人的後代。新婚之夜的粗魯行為,可能會讓此時懷上的孩子在出生前後都受到憎惡。托爾斯泰的妻子在日記中寫道,她第一次懷孕使她在身心上都處於病態,這反映了她對自己丈夫的矛盾情感。

但懷孕首先是女人本人身體里演出的一場戲劇。她覺得這既是一種豐富又是一種傷害。

胎兒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又是靠她的身體餵養的寄生物;她既佔有它,又為它所佔有;它象徵未來,當懷上它時,她覺得自己和世界一樣浩瀚;然而也正是這種富足消滅了她,她覺得自己現在什麼也不是了。新的生命即將出現,並將證明它自己有權獨立存在,她為此而自豪。

但她也覺得自已被拋來拋去,是被動的,成為黑暗力量的玩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當孕婦身體處於超越狀態時,她又感到這個身體是內在的:它嘔吐、不適,對自身進行攻擊;它不再為自己而存在,所以它變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大。工匠和行動者的超越性含有主觀性因素;但做母親時主體客體的對立卻不再存在;她和消耗她的孩子構成一體,形成為生命所摧垮的一對兒。

孕婦成了大自然的俘虜,她是植物和動物,是儲備著的膠質,是孵卵器,是卵子;她把為自己有年輕平直的身體而驕傲的兒童嚇破了膽,也引起年輕人的輕蔑嘲笑,因為她雖是一個人,是一個有意識的自由人,卻變成了生命的被動工具。

通常生命只是生存的一個條件;它在妊娠期彷彿是有創造性的;但那是一種奇怪的創造,因為它以偶然和被動的方式完成。有些女人會從懷孕和哺乳當中享受到極大快感,以至希望它們能夠無限地重重下去;一旦嬰兒斷乳,這些母親便會有一種受挫感。這種女人與其說是母親,不如說是受孕體,和高產的家禽沒有什麼兩樣。為了發揮她們的肉體功能,她們迫切要求犧牲自己的行動自由:她們覺得,她們生存的正當性,通過自己身體的被動生育力,得到了穩固證明。如果肉體完全是被動的、惰性的,它便不能體現超越,哪怕是以退化的形式;

它將會是遲鈍的、無生氣的;但當生殖過程開始時,這個肉體就會變成根莖、源泉和盛開的花朵,顯現出超越性,呈現出一種面向未來的騷動,儘管同時它仍是一種粗俗的和現在的現實。女人以前在幼年斷乳時所經歷的分離,現在得到了補償;她重新投身於生命的主流,再度同事物的整體,同無限的世代之鏈中的一環,同藉助於另一個肉體並為這個肉體而存在的肉體,結合起來。

 

當母親感到自己在懷著沉甸甸的孩子時她不再是一個屈從於主體的客體,也不再是一個受與自由相伴的焦慮折磨的主體,她與那種曖昧的現實(生命)聯為一體。她的身體終於屬於她自己,因為它是為孩子存在的,而孩子是屬於她的。社會承認她擁有占有權,而且賦予這種權利以神聖的性質。

她的胸脯,以前只有性愛的特徵,現在成為生命之源,可以自由地袒露;就是宗教圖畫,也在向我們展示聖母瑪麗亞坦胸露乳地哀求她的兒子拯救人類。隨著母親對自我的放棄,被她的身體和她的社會尊嚴所異化,她產生了愉快的幻覺,覺得就地本身而言,就某種價值而言,她是一個人。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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