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關條約簽約120年︱李鴻章挨了一槍,大清省了一億兩?
聖德記念繪畫館壁畫《下關講和談判》,永地秀太繪。
說是歸途,其實也只有短短几步路。從談判會場春帆樓到李鴻章下榻的引接寺,走得快些大概只要五分鐘。即使是慢吞吞的轎子,十幾分鐘也就到了。
這短短的幾步路,已足夠讓當地的居民蜂擁而來,在路旁築成一道長堤。幾層人堆的最前面,佩刀叮噹的警察和憲兵一字排開,不時呵斥著推擠的人們。不同於電視劇《走向共和》里編劇憑空想像構建出的情景——道路兩邊圍觀的日本人齊聲大喊「快滾」,甚至對李鴻章的汽車推推搡搡(汽車1898年才初次在日本出現)——圍觀者的心態,更多的是好奇。拖著辮子的清國人,龐大的八抬大轎,華麗的官服頂戴,還有傳說中的「東洋豪傑」李鴻章,這樣的西洋景,可不是容易見到的。他們絕大多數只是些瞧熱鬧的看客。引接寺山門,本文作者攝。該寺在二戰的空襲中被燒毀,原有建築僅有此門存留。
一名目擊者繪製的行刺地點示意圖,圓圈為刺客被捕之處,「交番」即派出所。
然而,彷彿是故意為了給當局一個難堪,行刺現場正在日方特別設立的憲兵支部旁邊,不遠還有一處派出所。事件發生後,山口縣知事原保太郎、山口縣警部長後藤松吉郎一齊丟了烏紗帽。至於下級官員有多少人吃了處分,那就不得而知了。
25歲時的小山豐太郎
群馬縣警部長向內務省警保局長報告小山情況的電報
伊藤、陸奧兩氏在當時的日本,是第一流的大政治家。儘管應該不會真有什麼疏失,但萬一為支那特有的權變所惑,已垂一年的日清戰爭,就這樣意外告終的話,遺憾與惋惜實在是難以言表。在他們思考的時候,只要再加一把勁,國民像國民一樣忍耐,軍人像軍人一樣奮發的話,連戰連勝的結果是指日可待的。一路追擊毫無骨氣的支那兵,鐵鞭遙遙北指,用不了吹灰之力。用不了半年,就能讓四億支那人在北京城的日章旗之下跪倒了。一口氣想到了這一步,真是書生氣的想法。這時候,如果能三思而後行就好了,可是已經被激情沖昏了頭腦,就這樣想下去,甚至想到了採取非常手段。這不是一點半點,而是非常不負責任的。不過,在我的一生之中,再沒有像此時一樣,全心全意地思考這個不負責任的大事件了。關鍵就在這裡。這是抱著丟掉這條寶貴的生命,成為三尺竿頭的曝屍的覺悟的冒險。一旦涉及到本人,不管是怎樣豪邁的人,都不能不考量一番。
被激情沖昏了頭腦。讓我直衝上去的,就是這個原因。 媾和談判化作烏有以後,就能進軍攻城略地,終成北京城頭之盟。這樣的話,就是壞事變好事了。我的做法儘管粗暴,也可以確保以後東洋的和平吧。無論採取什麼方法,都要把李、伊、陸三足鼎立的談判中途破壞。除了殺死其中一人,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伊藤伯爵和陸奧子爵都是日本的政治家,不是凡物。如果讓他們死去的話,覺得太可惜了。 而李鴻章是外人,不如幹掉他。這就是我決意為此凶行的目的。結果與預期相反,成了多此一舉,和目的完全背道而馳。(小山豐太郎:《舊夢譚》,吉辰:《昂貴的和平:中日馬關議和研究》附錄三,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343-344頁) 這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憤青的自述。富於激情,富於想像力,富於「愛國心」,只是少了點頭腦。一槍換來一億兩:這個籌碼其實可以贏更多 正如小山所說,這次刺殺的結果與初衷「完全背道而馳」。按照國際法,外交使節的人身安全應受所在國保護,這使得日本政府如坐針氈。伊藤與陸奧曾沮喪地表示,這次事件比起一兩個師團被打敗更讓人難堪——如果兵敗,畢竟還有轉敗為勝的機會。 然而,面對這場突發事件,日方的「危機公關」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首先是治傷。李鴻章本來帶來了兩名醫生,即北洋西醫學堂總辦林聯輝與法國駐華公使館醫生德巴斯(Depasse)博士。而為了爭取主動,日方決計擠開兩人,將治療權抓在自己手裡。當天,伊藤致電參謀次長川上操六,要求將陸軍的兩名軍醫總監,即野戰衛生長官石黑忠悳與廣島陸軍預備病院院長佐藤進派來。幸好,子彈不大,又被李鴻章的眼鏡擋了一擋,傷勢並不嚴重。治療十幾天後,傷口已完全癒合。但由於李鴻章年高體衰,不宜開刀,這顆子彈就此一直留在他的血肉中,直到蓋棺。
石黑忠悳
北海道空知郡瀧川村村民請陸奧宗光轉達給李鴻章的慰問函
自然還有懲凶。在政治需要下,對這個案件可以說是特案特辦,審判非常快捷。第二天即進行初審,認定案件適用日本刑法第292、112及113條,即故意殺人未遂。3月30日,案件移交山口地方裁判所正式審理,判處小山無期徒刑。
事實上,伊藤博文當時還企圖私下干預審判。他兩次派人給裁判長鶴岡琢郎帶話,要他判處小山死刑,甚至許諾在他退休後提供宮內省的美差。但對方以司法權獨立為由,斷然拒絕。不過,這個結果在日方看來已經可以安撫中方的情緒了。審判當天,外務省將這一結果函告李鴻章,聲稱「與前刺俄太子之罪相同」。四年前,訪日的俄國皇太子尼古拉在日本大津被警察津田三藏砍傷頭部,亦被判處無期徒刑。 當然,最關鍵的問題在於,這次刺殺事件將會給談判帶來怎樣的影響?為了避免李鴻章藉此發難,伊藤與陸奧決定主動作出讓步,同意停戰。陸奧親自告知李鴻章這一決定時,尚在擔心他會提出進一步的要求,但對方的反應卻近乎喜出望外: 我說,只要清國使臣方便,可於任何時候開始會商,並將此口述內容做成一備忘錄交付李鴻章。此時我十分注意李鴻章對此如何回答。因為倘若他對我方猜疑,有意未完成使命,中途回國,並進一步要求外國援助,或者現在不以簽訂停戰條約為緊急要務,我想他會在回答中流露其語氣。他負傷未愈,頭上一半纏著繃帶,露在繃帶外面的一隻眼睛,露出非常高興的樣子,感謝我國皇上仁慈聖旨,並對我說,雖負傷未愈,不去會所商議,但無論何時都可在病床前開始談判。(陸奧宗光:《蹇蹇錄》,轉引自中塚明:《還歷史的本來面目:日清戰爭是怎樣發生的》,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90-191頁) 這反映出了當時中國人對國際法觀念的隔膜。在傳統觀念中,雖然也有「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說法,但這只是一種理想化的戰場道德,並沒有成為普遍遵循的行為規範。因此,無論是清政府還是李鴻章,都沒有意識到這次刺殺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日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做出的實質性讓步是極其有限的。除了停戰(仍然打了一個大折扣:台灣不停戰)之外,大概只有在後來的談判中同意將賠款從三億兩白銀減少到兩億兩而已。這一億兩的讓步不同於割地條件的讓步,並不在日方原先的預案中。坊間常有這樣的說法,「李鴻章挨了一槍,給大清省了一億兩」,不無道理。然而,如果他的反應不是這樣無所作為,最後的結果,必然不止是省下一億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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