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觸中國傳統文化之十三?唐詩宋詞——穿越時空的美

感觸中國傳統文化之十三 唐詩宋詞——穿越時空的美

    德國哲學家康德說:在一切藝術里,詩的藝術占著最高的等級。詩是中國文學發展出現最早的文學體裁。中國素有「詩國」之稱,在這片古老的國土上,每一寸土地都蟄伏著詩的精靈,每一方空間都飄蕩著詩的溫馨。可以說,詩是中華文明的靈魂和母體。從遠古奔來的中華文明長河,它千迴百轉,千淘萬漉,使兩顆明珠浮出了水面。它流光溢彩,穿越時空,照亮了中華民族文化的長廊。它就是滋養了中華民族近千年,並讓世界為之震撼的唐詩宋詞。如果把中國古典詩詞喻為懸掛在天宇中的星辰,唐詩宋詞就是群星中璀璨奪目的雙子星座,面對它,人們永遠驕傲,永遠新鮮,永遠心旌搖動。

    啟功說,先秦的詩是長出來的,唐詩是喊出來的,宋詩是想出來的,明清詩是仿出來的。仔細想想,確實很有道理。中國文化是詩性文化,其文化基因庫是《詩經》,其文化峰頂是唐詩。中國文化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其精神方式主要是通過詩來表達。翻開《詩經》這本厚重的典籍,撲面而來的是遠古的風神和韻致:「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樣的詩,只有在那樣的天空和土地芳香的氤氳下,才能長得出來。那真是一片天籟,純乎自然之聲。而唐詩確實是喊出來的,因為那個時代太宏大,詩人必須用盡自己的力量,扯起嗓子,放開喉嚨,才能喊出那個時代的最強音。初唐四傑之冠的王勃放聲一唱,就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只有博大的胸襟,恢弘的氣度,高度的自信,才能從容不迫唱出這樣的豪情,泱泱然一派大國之風,殷殷然有黃鐘大呂之音。篳路藍縷的陳子昂挺立在幽州台上,面對著無限的時間和無垠的空間,如春雷炸響般高唱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一聲憤懣的長嘯,遠接《離騷》餘韻;慷慨悲壯的歌聲,近開唐韻大宇。這一聲像從歷史的深處騰出,喚醒了永遠輝煌的盛唐詩!唐代最耀眼的巨星李白登場了,他配合時代的最強音,以震動千古的氣勢唱出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擋百萬師」,其勢如猛虎,其聲若雷霆,真是橫掃千軍如卷席!你能聽出這是「晚年唯好靜,一心只向佛」的王摩詰的吶喊嗎!「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不論多麼狂猛的風雨,都掩不住這種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來的憂國憂民的聲音,正是這個宣言的杜甫,把盛唐精神推上了照耀千古的最高峰。錢鍾書說過,宋以議論入詩,是想出來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既能意會又可言傳,多會講道理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是探究也是誘導,更是一錘定音。正如繆鉞所論「唐詩以韻神,故渾雄,而貴醞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闢。唐詩如芍藥海棠,穠華繁彩;宋詩如寒梅秋菊,幽韻冷香。唐詩如啖荔枝,一顆入口,則甘芳盈頰;宋詩如食橄欖,初覺生澀,而回味雋永。」而到了明清兩代,這個民族的想像力漸趨枯萎,心靈的天空日漸黯淡,詩,只能是在書生搖頭晃腦的苦思冥想里「仿」出來了,看來看去,「總脫不了鵝黃的底子」。

    唐詩象一輪鮮活的朝陽,光鮮、圓潤、輕盈,帶著生機,裹著憧憬,用明凈的眼波化育萬物。唐詩象一支凌空的響箭,飄逸悠遠,把人類的情感指引到理想的天國。唐詩象一位風度翩翩的英俊少年,自信瀟洒,雄視千古。唐詩是中國詩壇上的珠穆朗瑪峰,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一個無法企及的高度。詩,簡直就是唐代的空氣,它的芬芳無處不在。如果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那麼詩歌當之無愧地代表了整個唐代文學發展的潮流。舉凡帝王將相、宮妃名媛、才子佳人、樂工歌妓、方外僧道、販夫走卒,寫詩吟詩蔚然成風,留下了許多家喻戶曉、婦幼皆知的名篇佳句。據統計,全部唐詩,有作者三千六百多人,詩五萬五千多首。康熙皇帝說「詩至唐而眾體悉備,亦諸法畢賅。故稱詩者必視唐人為標準」。於是我們能理解聞一多先生何以會在唐詩面前如孩童般歡呼雀躍,何以把唐詩稱作「詩唐」了!

    唐詩的繁榮具備肥沃的土壤:強大的綜合國力、兼收並蓄的文化精神和豐厚的文化積澱。開明、大度,是唐朝的中心品格。承續涵容,虛懷若谷,是唐朝的文化氣度。欣欣向榮、樂觀向上是唐朝的外在氣象。政治開明,給唐詩輸送的是一種憧憬、一種衝動、一種氣焰、一種飄然若舉的喜悅;文化開明,給唐詩開闢的是一種無拘無束、信馬由韁、縱橫馳騁、左右逢源的自由境界,一種撫今追昔,浮想聯翩的悠遠和迷朦。唐代詩人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強烈的建功立業的願望,有狂放不羈的精神,他們置身於大唐帝國開拓進取的時代氛圍,不甘落後,躍躍欲試,表現出十足的狂傲和自信。唐代實行科舉,詩賦取士,只要有佳作名篇就有飛黃騰達的可能,由布衣平民躍升公侯將相,平步青雲的誘惑太大,讀書人自覺自愿鑽研詩藝,都想到這擂台上一試身手。唐代,連政治、哲學都透著詩歌的芬芳,是典型的詩歌時代。唐代的詩壇,不僅詩人多,而且還挺立著一隊令後人肅然起敬的巨人,有「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飄逸瀟洒的詩仙李白,有「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憂國憂民的詩聖杜甫,有「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的詩佛王維,有聽一曲琵琶淚濕青衫的詩魔白居易,等等,這一個個登台亮相的巨匠,使得宋及以後的詩人寫詩時,都極力想跳進他們的磁場卻又無從立足,有的想極力想跳出他們的磁場卻又無能為力。

    唐詩的發展一般分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個時期。初唐飄柔清麗,盛唐浪漫瀟洒,中唐冷峻沉雄,晚唐感傷凄清。吳經熊先生別出心裁分唐詩為春、夏、秋、冬四季,其春季包攬初唐詩人、李白、王維,夏季包括杜甫和戰時詩人,秋季包括白居易和韓愈輩,冬季有「小李杜」、溫庭筠等。當然春季還應囊括孟浩然、高、岑及早期的杜甫。這個春季實際上即是前人所謂唐詩的少年精神,或稱之為「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的盛唐氣象。錢鍾書先生也說過:「一生之中,少年才氣發揚,遂為唐體」。因此可以說唐詩最令人醉心的就是這種才氣發揚的少年精神。唐詩彰顯了唐人重視事功、富有理想、胸懷開闊、熱情豪邁的總體風貌。「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 、「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的事功精神;「濟蒼生,安黎元」、「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崇高理想;「登高丘,望遠海」、「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瀉入胸懷間」的廣闊胸襟;「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的豪氣熱情,這就是唐代的精神風貌。唐詩刻寫歷史,刀刀見血;鞭笞黑暗,字字帶淚;思索人生,筆筆入理;憧憬光明,它聲聲不倦。它是歷史的凝固,也是現實的觀照,是文人的妙筆,也是哲人的沉思。它的長河落日,它的孤蓬扁舟,它的塞外鼓角,它的澗邊幽草,共同托起的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座珠穆朗瑪。

    「李杜操持事略齊,三才萬象共端倪。」唐詩人中成就最大,影響最遠的,無疑是浪漫主義的代表李白和現實主義的代表杜甫。李白以才力寫詩,憑氣質吶喊,是自由狂放的詩界巨人;杜甫集前代之大成,開後世之先路,是憂國憂民的道德楷模。他們是唐代詩學的兩座主峰,一個是天的精神,一個是地的精神。他們的卓越建樹必將輝映千古,廣被後世。

    當唐詩還在轟轟烈烈的時候,詞在不經意中形成了,帶著幾分嬌艷,幾分靦腆,幾分感傷,默默地潛入藝術的園地。人們起初不以為然,因為浩如煙海的唐詩將她覆蓋了,當唐詩已成餘響,宋詞在理學的魔方中逞能的時候,人們猛然驚艷於她的風韻了。

    魯迅先生說過,好詩差不多已被唐人作完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惟其如此,宋人沒有白白浪費唐人留下的豐富的文學遺產,而是將它們更多更靈活運用地在「詞」這一形式上,使詞在宋代出現了百花爭妍、千峰競秀的盛況。收錄在《全宋詞》中的詞人共一千三百多家,詞作共一萬九千九百餘首。

    詞是在音樂的土壤萌芽和誕生的,早期的詞是一種音樂文學。詞又稱宋詞、曲子詞、詩餘、琴趣、長短句。詞有定調,調有定字,字有定聲。詞牌,也稱詞格,是填詞用的曲調名,據統計詞牌有800多種,如《菩薩蠻》、《蝶戀花》、《念奴嬌》等,又叫「詞調」。按照詞調作詞稱為「倚聲」或「填詞」。按音樂性質分,詞可分為令、引、慢、三台、序子、法曲、大麴、纏令、諸宮調九種。按拍節分,常見有四種:令,也稱小令,拍節較短的;引,以小令微而引長之的;近,以音調相近,從而引長的;慢,引而愈長的。前人又以58字以內為小令,59字到90字為中調,91字以上為長調,最長的詞達240字;有的主張62字以內為小令,以外稱「慢詞」。大部分詞調分成兩段,甚至三段、四段,分別稱為「雙調」 、「三疊」 、「四疊」。段又叫作「片」或「闋」。「片」即「遍」,指樂曲奏過一遍。「闋」原是樂終的意思。

    詞是中國古代詩歌苑囿中新生的一朵奇花!「詞之花」在宋代的詩歌苑囿中開放得最為燦爛繁華!她異軍突起,以其芬芳綺艷的美麗獨樹一幟。她後來居上,掀起「驚濤拍岸」的聲勢,呈現「濤似連山噴雪來」的氣派!宋詞的藝術成令後人讚賞不已:由於博採眾長,遂自成一家,句式更富於變化,形式更加靈活,語言更近於生活,更有利於表達思想,抒發胸臆,哀可歌,憤可唱。宋詞融抒情與寫景於一爐,情景交融,其細緻微妙處,甚至比唐詩有過之而無不及。宋詞以其真動人心魂,以其美悅人視聽。它擅藉景物顯隱幽之情,訴身世之感,表飄零之思,吐相思之苦,抒淪落之悲。它以抒發性靈為主,形成「詩庄詞媚」的分野,以婉約為宗,但後來藝術手法漸趨多樣,在婉約和豪放之外,兼有真率明朗、高曠清雄、典雅精工、騷雅清勁、密麗險澀等多種風格。

    在宋詞的華章里有春光乍泄的《蝶戀花》,也有斗霜傲雪的《一剪梅》;有「匹馬戍梁州」的報國志,也有「酒入愁腸」的相思淚。有登樓遠眺心憂天下的范仲淹,有怒髮衝冠仰天長嘯的岳武穆;有「著我扁舟一葉」的玉鑒瓊田,有「男兒到死心如鐵」的俠膽雄心。這裡能聽到「鳥雀呼晴」的窺檐歡語,也能聽到「欄杆拍遍」的憤懣吶喊;在這裡李煜為「羅衾不奈五更寒」而輾轉難眠,李清照對「梧桐更兼細雨」而黯然神傷。晏幾道撥弦弄音,惆悵地回憶著心字羅衣的小蘋;秦少游寄花傳魚,無奈地堆砌著飛花絲雨般悲愁。柳三變素手為槳,宣紙為舟,楊柳岸讀曉風殘月;蘇東坡披蓑戴笠,放舟中流,赤壁磯唱千古風流。它的紅巾翠袖,它的金風玉露,它的冷月疏桐,它的蘆花孤舟,共同托起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另一座珠穆朗瑪。

    唐詩讓仁者展其懷,賢者抒其志,勇者伸其氣;宋詞讓智者達其理,勞者歌其事,窘者騁其情。唐宋詩人的生命姿態本身就是詩,那般瀟洒,那般虔誠,那般執著,那般哀艷,它為詩化人生提供了歷史的證明。這裡各方大師齊集,各界名流盡顯。他們一襲古裝,長發飄飄,吟詩作詞,風姿萬千:有古樸雄渾、感慨萬千的陳子昂,有能詩善畫、絕妙天成的王摩詰,有飄逸豪放、傲世不羈的李太白,有哀歌時世、沉鬱頓挫的杜少陵,有為時著文、清揚暢麗的白樂天,有亦歌亦嘆、凄婉優柔的李後主,有放浪形跡、洒脫不拘杜樊川,有流連坊曲、奉旨填詞的柳三變,有細膩敏感、凄婉優柔的李易安,有洒脫任達、豪邁雄健的蘇東坡,有報國無門、滿腔孤憤的辛稼軒……詩人詞客的心曲,那種愁苦,那種恨憾,似大江奔放,又似小河細流,從遼闊幽遠中走來,演繹著永遠的唐詩宋詞。

    唐詩闊大渾厚,清新健朗,而宋詞溫柔纏綿,婉曲工巧。唐詩的丰采是在馬上,即對人生的憧憬執著和深切關注,由此衍生出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自由人格的高蹈,對芸芸眾生的悲憫,表現出一種強烈的生命衝動。因此,唐詩的視角在大漠,在山川田園,在仕途人生。宋詞的情感興趣不在仕途經濟,大多無意於大是大非,更多注重對主觀心靈的審視,呈現的是人在閑暇日子裡的心境和意緒。宋詞的情致在綠窗閨閣,表現為愛的纏綿。綠窗情致是宋詞的生命底色,其他情調都是這一底色的外射。可以說宋詞掀開了人類心靈一個更為隱秘的角落,深幽柔婉,朦朧恍惚。人類需要豪邁飄舉寧靜,同樣,人類也需要溫柔的凝視、美麗的纏綿和感傷的迷惘。唐詩宋詞,一剛一柔,在人類的心智中塗抹出一方優美的風景。

    唐詩是豪飲高歌,宋詞是淺斟低唱;唐詩是青春的騰躍,宋詞是遲暮的遠行;唐詩是生命的告白,宋詞是心靈的私語。唐詩是高大挺拔的樹,宋詞是香艷綺麗的花;唐詩是浩浩奔涌的河,宋詞是涓涓流淌的溪;唐詩似麗日晴空,巍峨高山;宋詞如絲雨薄霧,窈窕深谷。唐詩似壯士揮戈,視死如歸;宋詞如嬌女步春,顧影自憐。唐詩是笑傲江湖醉酒狂歡的洒脫,宋詞是秋雨紗窗悠然品茗的溫馨;唐詩是搏擊奮進的煌煌火炬,宋詞是棲惶短憩的裊裊心香……品讀唐詩宋詞,在清麗中感受剛健,在蒼涼中體悟壯闊。難怪古人對唐詩宋詞「視之則錦繪,聽之則絲簧,味之則甘腴,佩之則芬芳。」                        

    唐朝宋代,已隨歷史長河悄然遠去;唐詩宋詞,卻如耀眼明珠愈加明亮。它在書山峰巔閃閃發光,它在學海深處熠熠生輝。它再現了歷史,光照著現在,輝映著未來。它是民族語言凝縮的精華,它是人類思想智慧的結晶。它的營養滋養了五千年中華文明之樹,它的光輝照耀著億萬萬華夏兒女之心。吟誦佳詞妙句,品味酸甜苦辣,在甘美中咀嚼歷史的滄桑,在愁緒中體會人生的苦澀。用心靈的韻律去梳理那份荒蕪和紛繁,用理智的審視去感受那份神奇和悠遠,你能體味到千年前的喜怒哀樂,豪情逸興;你能感受到千年前的草風沙雨,冷月寒霜。你會在詩意的縈繞中里擁有空靈和超脫!

    萬卷古今消永晝,一窗昏曉送流年。讓我們走近唐詩宋詞,讓我們品味唐詩宋詞。

    感傷的詩多是文人墨客的孤憤失意之作,或羈旅愁思,或兒女情長,或家園離恨,或人生困厄,涵詠品味,給人以纏綿悱惻、抑鬱悲凄之感;但是也有一類詩,叩問古往今來的歷史,審視宇宙時空的脈動,窮究生命本原的意義,視野開闊高遠,底氣沉雄博大,感情憂憤深廣,格調慷慨悲涼,品讀、體會這類出自大家手筆的感傷詩作,給人的感受常常是傷感卻不纖弱,悲壯卻不哀怨,一股至大至剛、至悲至壯的浩然之氣撲面而來,激蕩人心。這類詩作的代表作家當推唐代的陳子昂、柳宗元和李白,下面結合三位詩壇巨人的代表作對「感傷的詩」略作剖析。

    (一)頂天立地陳子昂。陳子昂是吹響「盛唐之音」第一聲號角的領軍人物,他以驚世駭俗的膽識和才華橫溢的底氣標舉「漢魏風骨」,狂掃初唐盛行的穠艷頹靡的齊梁詩風,給詩壇吹來一股剛鍵清新的大風。《登幽州台歌》是他的千古傳誦的代表作。「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寥寥四句,震古鑠金,喊出了千秋百代志士不遇的孤憤心聲。據記載,有一次,陳子昂隨建安王武攸宜出征邊塞討伐契丹,擔任參謀軍事。武攸宜只會享樂,根本不會打仗,在他的瞎指揮下,前軍敗績。陳子昂再次進諫,武攸宜乾脆把他貶為軍曹,讓他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陳子昂滿腔憤怒無處發泄。遂登上薊北樓,仰望蒼天,俯視大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唱出了這支其響孤絕的《登幽州台歌》。前兩句放眼古今,思接千載,抒發壯士不遇之憤。「古人」指古代那些能夠礪精圖治,禮賢下士的賢君明主,禮遇樂毅、郭隗的燕昭王,厚待田光的燕太子丹等即為代表。詩人登臨懷古,緬懷先賢,痛感自己生不逢時,壯志未酬,不禁悲從中來,愴然淚下。後兩句中的天地悠悠,宇宙茫茫有力地烘托出詩人的孤單寂寞和深廣憂憤。全詩四句,一、二兩句俯視古今,突出時間綿長;第三句登樓眺望,顯現空間遼闊,在廣闊無垠的背景中,第四句描繪了詩人孤獨落寞、悲憤苦悶的情緒,兩相映襯,面前彷彿出現了一幅北方原野的廣闊蒼茫的圖景,一位胸懷大志卻因報國無門而感到孤獨悲傷的詩人兀立其間,頂天立地,氣壯山河!

    (二)頂風傲雪柳宗元。柳宗元剛正不阿,直言敢諫,他因參加王叔文領導的「永貞革新」運動而被貶官降職,長達十四年,這期間他創作了大量寄情山水、托物言志的詩文,這些詩文含蓄地抒發他的苦悶失意,也表明他耿直不阿,孤傲清高的絕世情懷。《江雪》是最能見出其凜然風骨的代表作。「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寫漁翁,披蓑戴笠,孤舟獨釣,不懼大雪紛飛,無畏寒風凜冽,表現出一種泰山崩於頂而不動聲色,風雲聚於前而不改神情的風範,這種至剛至強、至冷至硬的精神早已非一般江湖釣徒所能望其項背。再加上詩人所刻意營構的環境:千山萬嶺,白雪皚皚,飛鳥絕跡;千徑萬道,冰封雪鎖,人煙不見。如此浩瀚無邊,沉寂幽冷的世界更烘托出漁翁那種擺脫世俗、超然物外的清高孤傲,也可看出他的戰天鬥地、寧折不彎的精神風範。其實,結合詩人的創作背景和人生經歷來看,不難發現,這兀兀獨立、頂風傲雪的漁翁又何償不是剛強正直、凜然不可侵犯的柳宗元的化身呢?詩人正是通過這位超然絕世的漁翁抒寫了一種臨危不懼、堅強不屈的戰鬥精神,我們很容易聯想到,面對權貴的打擊排擠,面對革新運動的失敗,詩人不是畏首畏尾,明哲保身,不是違心負命、苟且偷生,而是孤高獨傲,戰鬥到底!由此延伸、擴展,從柳宗元身上,我們分明又看到了天地之間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類的高貴與堅強,生命在與風雪的對抗中,在與孤獨的較量中放射出電光石火一般的迷人光芒!從這個意義講,漁翁是孤憤失意的,漁翁同時又是崇高偉大的,柳宗元的《江雪》就是一曲悲壯感人的英雄頌歌!

    (三)悲愁嘆老李太白。李白是浪漫飄逸的大詩人,就連他筆下的悲憤哀傷也無一不呈現出氣勢磅礴、悲壯感人的特點,他往往借用奇特的想像和驚人的誇張來抒憤泄怨,這方面較有代表性的作品當推《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和《將進酒》。《秋浦歌》全詩四句:「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開篇兩句劈空而來,如驚雷乍響,似大潮奔涌,若火山爆發,像長風出谷,駭人聽聞,動人心魄!愁生白髮,人所共知,但白髮之長長達三千丈,可以想見李太白的深愁大恨有多沉重!有多綿長!奇想天成,誇張造勢,品讀愁思,我們不覺得抑鬱、悲凄,我們分明感覺到了詩人久積於心,不吐不快的深廣憂憤。這是悲壯而不是悲哀,是憤怒而不是怨怒。《將進酒》開篇四句是這樣寫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一組排句如挾天風海雨向讀者撲面而來。寫黃河,源遠流長,落差極大,如從天而降,一瀉千里,東走大海。來,勢可擋;去,勢不可回:隱喻人生易逝,韶華不再;寫白髮,高堂明鏡,騷首顧影,朝如青絲,暮成白雪,朝暮之間,轉瞬即逝,隱喻人生苦短,老大傷悲。兩句綜合,深思玩味,不難發現,空間的遼闊綿遠,時間的短暫倉促,反襯出生命的渺小脆弱。李白是在悲嘆自己懷才不遇,抱負成空;李白是在悲嘆自己美人遲暮,青春不再;李白更是在悲嘆人類盛衰無常,世事難料。這個開端可謂悲感已極卻不墮纖弱,悲而不傷,悲而能壯,這正是典型的巨人式的感傷,具有驚心動魄的藝術力量。

    感傷是有層次的,有境界的,巨人式的感傷尤其如此,這些叱吒風雲的巨人,由於自己坎坷曲折的人生命運,由於胸懷天下的遠大抱負,由於深邃高遠的時代眼光,他們流諸詩文的感傷常常呈現出一種攸關天下,攸關人類的大悲大憤,大憂大患,品讀他們的作品,我們心中總是充溢著一種蒼涼悲壯的情思,不為別的,只因為他們是絕世英雄!

   大概和「燈下看美人,比白日更美三分」的感覺異曲同工吧,我喜歡和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讀宋詞。我覺得宋詞的美——無論是含蓄的美、纖柔的美、多情的美,還是熱烈的美、豪放的美、悲壯的美——在這穿越時空亘古不變的雨聲中能得到更完美的詮釋。

    宋詞的美是需要用真心、真情去體會的。初讀時的驚艷只是膚淺的直

覺,真情的流露才是詞的魅力所在。如果說凝練的語言使詩富有哲理,因此直抒胸臆的詩往往不如含義雋永的詩句膾炙人口的話,那麼詞則不然,詞的空間足夠詞人縱橫馳騁,洋洋洒洒道出切身感受。讀詞的過程實際上是揣摩詞人情感的過程,詞的美麗也只有懂詞者、知詞者才能領會得來。

    宋詞有兩派:豪放和婉約,因而詞中的情也有兩種:抵禦外侮、憂國憂民之情與山水風月、傷春懷人之情。前者振奮人心、慷慨激昂;後者朦朧浪漫,悱惻纏綿。兩種不同風格的美,構成了絕妙的宋詞。

    在歌舞昇平的北宋盛世,蘇軾的「大江東去」已開豪放詞之先河,賀鑄以劍客氣宇,「少年俠氣,結交五都雄」,為豪放派詞路披荊斬棘。靖康變起,南宋偏安,一批愛國將領和主戰朝臣,在風雷激蕩的鬥爭中引吭高歌,在中國文學史上寫下了輝煌的一頁。然而,詞中雖有「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英雄,有「弓兩石,劍三尺,定襄漢,開虢洛,洗洞庭」的大將,卻沒有能力促使皇帝下定決心抵抗到底收復失地。縱然「萬卷詩書事業,嘗試與君謀」,到頭來仍是「心在天山,身在滄州」。豪放詞中最多的,便是這種報國無門的失意與無奈,其拳拳赤誠讓人愴然涕下。豪放詞是壯美的,更是凄美的,每讀辛棄疾、戴復古、文天祥等人的詞,我的心總是很沉重。這哪裡是詞,分明是一聲聲震破蒼穹的吶喊,一句句誓死報國的誓言!只可惜「為子死孝,為臣死節,死又何妨」的豪情撐不起風雨飄搖的南宋。當歷代豪華一去不返,詞人的背影漸漸遠去的時候,這些如高天長風般不衰不朽的詞作流傳至今,向人們講述一個屈辱的王朝的「詞史」。

    我崇拜豪放詞的凜然正氣,欽佩那百折不回的英雄氣概,但我卻承受不了豪放詞的滄桑重荷。於是,我將眼光移向婉約派,移向宋詞中另一處祥和的美景,那裡天是「碧雲天」,地是「黃葉地」,「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那裡有長袖舞姬「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有守望的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有多情詩人「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就連那寫給朋友的信箋也因「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使得「紅箋為無色」……

    讀婉約詞時,我的思想是放鬆的,心情是平靜的,但李清照卻是讓我心碎的詞人。她的作品中那種凄涼的美常使我淚水漣漣,「人比黃花瘦」的痴心,「卻上心頭」的深情,「尋尋覓覓」的愁苦,字字句句皆是泣血而成,讀之怎不叫人心酸!

    婉約詞是柔美的,艷而不妖,華而不俗,情深而不造作,意重而不贅人。它雖無「渡江天馬南來」的威武,卻有「疑是湖中別有天」的詩情;雖無「淡笑洗盡古今愁」的豪邁,卻有「楊柳岸曉風殘月」的畫意。這就使宋詞在鏗鏘韻律之外又添了幾分悠揚婉轉。

    這就是宋詞的美麗,美在詞人滿腔愛國熱血,美在詞人脈脈兒女情長。千年風霜縱是無情,但詞人的感情在千年後卻依舊生動,使伴雨讀詞的我幸運地有了一種實在的寄託,並擁有與詞人之間只可意會的親切。

    詞的美麗是永恆的,正像億萬年動聽如初的雨聲。

    溪山掩映斜陽里,樓台影動鴛鴦起。隔岸兩三家,出牆紅杏花。 綠楊堤下路,早晚溪邊去。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

    這是北宋魏夫人的一首《菩薩蠻》,你看,溪山斜陽,鴛鴦紅杏,色掩影動,望柳寄思,十分的優美舒服,尋常宋詞,大約給人的一般感覺就是這樣。詞,起初的名字叫曲、曲子、曲子詞,這許多名稱,彰顯了詞與音樂的密切關係。唐宋之詞,是配合新興樂曲而唱的歌詞,是前代樂府民歌的變種。所以,詞說穿了就是歌詞,為歌而生,所謂「倚聲填詞」也。宋詞究竟如何唱法,真是遺憾的很,現代人已經不知道了。

    有一點可以肯定,當時歌壇的主將,必是歌女,在當時其實也是妓女,那些女人沒有今天的女人幸運,今天從事這些工作的人,都是星光耀眼的女演員、女歌手。宋代一定有很多著名的女歌手,卻沒有一個流傳下來,無數歌詞作者卻名垂青史,實在有些不太公允。宋代詞人和妓女是一種共生關係,誰也離不了誰,當然,也有很多詞人,寫了詞卻沒有傳唱出去,或者只是詞友之間相互把玩,再或者乾脆讓詞稿一直卧在抽屜里。當時的大體情況,一個詞人要想一夜成名,只怕還得通過妓女,「乘上歌聲的翅膀」。這個事實今天仍然成立,不過今天的事實又好象出現了新的不公平,即使再有名的詩人,也不如流行歌曲作者有名,再有名的流行歌詞作者,也不如亮出嗓門的流行歌手,歷史就是這樣,顛三倒四逗人玩。

    為了對宋朝那些愛好歌藝、給詞人飯吃、而又命運不濟的歌女表示一下同情、尊重和懷念,我們先來欣賞兩個妓女的詞作。一個叫聶勝瓊,名字很美,她作有一曲《鷓鴣天》:

  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曲,別個人人第五程。

  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再說一個,是天台營妓嚴蕊,名字也挺好聽。嚴蕊善琴棋歌舞,絲竹書畫,色藝稱冠一方,唐與正做台州知府時,嚴蕊因文才出眾受其賞識,後來那位大名鼎鼎的老夫子朱熹路過台州,指責二人關係曖昧。無辜的嚴蕊被投入監獄,受盡折磨,仍拒絕陷害唐與正。獄卒勸她:「還是認了吧,不過是打一頓,何必自找苦吃?」嚴蕊的回答,足以令所有天下偽君子、假道學無地自容:「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誣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錚錚鐵骨,寧死不屈。好在朱熹還是滾蛋了,此事歸了岳飛的兒子岳霖把管,他見嚴蕊氣息奄奄,令她作詞自陳,嚴蕊作的是一首《卜運算元》: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小小一詞,展現了弱小女子對不公命運憤怒不屈的堅骨傲氣,讀之令人慨然嘆息。岳霖還好,沒有給岳家留下罵名,看了這首詞以後,「即日判令從良」,嚴姑娘還算不幸中有幸,終於飛出了鳥籠。

    《全宋詞》共收入詞作者一千一百多家,詞作一萬九千九百多首,可見當時詞壇黃金盛況。說起這泱泱大觀的宋詞,也會產生刺蝟吃核桃——無從下嘴之感。我認識幾個膀大腰圓的朋友,很奇怪,在他們的床頭或者手邊,都被我發現過宋詞選本。粗放稀拉的他們,竟然喜歡閑來閱讀小令短詞,讓人說不清究竟到底是咋回事。事實上本人也對宋詞情有獨鍾、至少不在喜歡唐詩以下。總的感覺,「詞」這個小東西,好象長著抓人的小爪子,只要一打開詞卷,就好象被抓進了另個奇異天地。那些讓人砰然心動的「大珠小珠落玉盤」,有時候是鋼珠,有時候是珍珠,有時候是露珠,還有的時候是淚珠,叮叮冬冬,點點滴滴,打得人心思遊盪,被吸魄,被移魂。吟詠宋詞,那抑揚婉轉的情思韻致,常常不知不覺地同自己的脈搏、心跳和上了點,真是心血所凝而又心血相合。周邦彥《少年游》: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吹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公元 960年,趙宋政權建立,西蜀、南唐政權雖為北宋所滅,但後蜀趙崇祚所編《花間集》及南唐中主李璟、後主李煜及大臣馮延巳的詞風,特別是李煜入宋以後之作品,都深刻地影響著北宋詞壇。李煜在政治上是亡國之君,在詞壇則無愧為開創一代風氣的魁首。王國維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王鵬運說李煜是「詞中之帝,當之無愧色矣。」我讀李煜,經常感覺那些長短句,無疑是是一把把的剮人小刀。李煜《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詩詞的比較也是一個饒有興味的話題,詩是松濤驚風,詞就是柳絮紛飛,詩是玉樹弄風,詞就是窈窕播雨,詩是大陣閱兵,詞就是群眾/游/行,詩是詠嘆調,詞就是流行歌。詩與詞顯著的區別好象是形式不同,詩每句字數一般多,詞每句的字數有短有長,比之大體整齊的詩歌,詞好象是被鬆了綁的詩,怎不更顯得靈動多態、搖曳多姿?作詞一般是按照某種曲調填制歌詞,曲調的名稱如《風入松》、《蝶戀花》、《菩薩蠻》、《西江月》、《念奴嬌》等,叫做「詞調」或「詞牌」,按詞調作詞稱為「填詞」。為曲而詞的形式,給詞的韻律和節奏感帶來了嚴格要求,雖然唱法失傳,但仍可從字裡行間感受到宋詞的音律之美,或纏綿宛轉,或閑雅幽遠,或慷慨激昂,或沉鬱頓挫,無不令人起伏跌宕、迴腸盪氣,情緒抑揚,難以平靜。其實,我們也可以憑著感覺,自斟自唱一下溫庭筠這首小令《夢江南》,或許你的唱法就是宋人的唱法呢: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北宋前期重要詞作家如張先、晏殊、宋祁、歐旭修以至晏幾道等,都承襲南唐、《花間》遺韻,試讀他們的代表作,氣象高華,感情深沉,各具個性。柳永則是進一步發展詞體的重要作者,他長期落魄江湖,能採用民調和俗語入詞,創作了大量慢詞,據說在他之前,慢詞統共不過十多首,而他一人就創作了一百三十餘首,堪稱寫作模範,貢獻極大,一時形成宋詞新潮,「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關於柳永的故事不少,也很有趣,比如他的詞中有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結果得罪了當朝皇上,皇上也喜歡讀詞,讀到柳先生這句,突發無名之火:竟然把我堂堂皇家功名說成是浮名,豈有此理!於是大筆一揮,道:你小子就去淺斟低唱吧,幹嘛還要什麼浮名!於是柳永就再也做不得大宋幹部了,乾脆天天打著「奉旨填詞柳三變」的旗號招搖於市,因為皇帝不是說了嗎,讓他去繼續「淺斟低唱」!

    北宋中期蘇軾登場,詞壇頓聳巨岳,他倡導豪放詞風,「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詞境大為拓展。蘇門弟子及追隨者秦觀、黃庭堅、賀鑄等都能各開蹊徑,卓然成家,詞壇已呈現萬紫千紅之繁榮景象。秦觀的詞深婉疏盪,與周邦彥的富艷精工、李清照的清新跌宕,如天際三峰,隱約已是婉約詞之巔頂。明、清人推崇秦觀、李清照為婉約詞之「宗主」,一般也無人起立異議。另有沈謙判曰:「男中李後主,女中李易安。」他推薦的這倆人深得我心,令人顛倒神往。柳永《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現在一般按風格把宋詞主要分別為兩大流派,即「婉約派」和「豪放派」,宋人本人卻並未如此明分壁壘。婉約、豪放二詞的發源,是因為明代人張綖說過一句話,叫「少游多婉約,子瞻多豪放」。這種分法並非緣於詞品的內部規律,不過是一種外部特徵的概括,宋詞正好一部分婉約得極至、一部分豪放得刺眼,所以兩派之分算不得高級發明,否則唐詩在這方面也應該有所指示了。豪放或婉約,也從來少見精準的概念解釋,好在僅從稱呼上一般人亦能憑著感覺去把握,結論也八九不離十。蘇軾「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辛棄疾「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這就是豪放派的感覺。李煜「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清照「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就是婉約派的范兒。

    安門分派,大約是理論家的事,我們關注的是詞本身,真正的好詞也未必非要登門入派。當然,無論豪放一派,還是婉約一流,詞作成就都非常之高。現代人可能是因為混世的需要,一般比較推崇豪放派,單從藝術欣賞角度,我卻認為還是婉約派更具美魅,我還認為從創作角度講,婉約詞的創作也要比豪放詞更為「難產」,如果讓你塑造《紅樓夢》中兩個角色,一個是豪放派的王熙鳳,一個是婉約派的林黛玉,大概還是王熙鳳比較好演。現代人還喜歡實用至上,歷史、藝術也難逃此厄,迎合這種需要的牽強荒唐之書,市場上著實不少,好象拉出一個古人古事來就能解決公司某個矛盾一樣,並且除了這些,歷史也好、詩詞也罷,通通「無用」,這真讓咱們的祖宗老子先生嘆氣,不懂「大用若無用」,也算老子不肖子孫之一種,藝術還無用呢,書生還無用呢,梁山軍師還吳用呢。

    論起長短,又有人按了宋詞各調的字數多少,把詞分為「小令」、「中調」或「長調」,也有的以58字以內為小令,59字到90字為中調,91字以上為長調,還有的主張62字以內為小令,以外稱「慢詞」,倒也一直未成定論。大部分詞調分成兩段,分別稱上、下片或上、下闋。上、下片的關係,有分有合,有斷有續,有承有起,句式也有同有異,通常過片處尤見作者匠心和功力,許多詞人在這個地方慘淡經營,創造出離合迴旋、若往若還、前後映照的詞藝妙境,大大增添了一首詞的層次、波瀾和深度。

    南宋以後,民族矛盾尖銳,從宋金抗爭到元蒙滅宋,愛國歌聲回蕩詞壇,悲壯慷慨之調應時而生,豪放詞風陡然提升到了一個新層次。張元干、向子諲、岳飛、張孝祥、陸遊、辛棄疾、陳亮、劉過、劉克莊、吳潛、劉辰翁、文天祥等,連峰疊嶂,崢嶸綿亘。其中以辛棄疾成就為最高,一生有詞六百餘首,有宏願,有悲憤,有批判,有讚美,有低訴,雄深雅健、激昂慷慨,也有瀟洒超逸、清麗嫵媚的。辛棄疾在宋詞人中創作最為豐富,歷來與北宋蘇軾並稱「蘇辛」,各有其豪放領袖特色。有好事者,或在蘇、辛之間比較高低,正如評介唐人李白、杜甫詩之優劣,無比困難。陳毅說:「東坡胸次廣,稼軒力如虎。」 岳飛《滿江紅》: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南宋時期,也有許多傑出詞人對婉約詞風做了進一步的開拓,宛如叢叢奇葩爭強鬥豔,也不可能都用婉約一格來完全概括。有意思的是,與南宋大略同時的北方金朝地區,大致受了宋詞的影響,也呈現詞意紛紜之象,著名的人物比如金末元好問,那句當今廣為流行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就出自他的手筆。

    在中國古代,詩受到特殊重視,詞卻一直受到某種程度的輕薄。詞之被輕視雖是其不幸,在另一種意義上卻是幸事,因為作者們反而因此卸下了做詩時慣穿的那些莊重禮服,換上自己喜歡的便裝,沒有顧忌地盡量抒發自己心底蘊蓄之情,形式上也解除了峨冠博帶的束縛,只求賞心悅耳,隨意採用新鮮活潑的語言、「里巷」「胡夷」曲調,使作品另具一番活躍生命力。晏幾道《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正式宣布詞之獨立地位的是李清照,其標誌是她的大作《詞論》問世。她鮮明地把「別是一家」的詞的招牌掛了出來,闡發了詞的特殊創作規律,勇敢地把那些「學際天人」的大學問家、詩人、文章家視為詞的門外漢,睥睨一切,大有惟我獨尊的豪概。李清照傾注其主要精力於詞。南宋王灼說李清照女士: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 自古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忌也。這些話可以幫我們窺見李清照為詞的調度藝術成就之高,以及其作品反傳統的獨立鮮明精神。李清照《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的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凈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這是南唐後主李煜《浪淘沙》里的句子,你看看有婉約的影子嗎?李煜,天資聰穎,精究六經,洞曉音律,工書善畫,藝術精通之全才。最大的不幸,就是他這種人竟然做了皇帝!做皇帝有啥意思啊,最終從小皇帝淪落為北宋囚徒,他詞作的主要成就應該在入宋以後,所以我們把他列入宋詞大軍。這一來不要緊,宋詞按成績派名次,被他搶走了一個名額,而且這個名額還很重要,叫我判,那就是第一名。

    當然,還可以把李清照請出來跟他做個並列冠軍,正好一男一女。李煜詞的無比可貴之處,在於他至情放任、本色純真。王國維《人間詞話》云:「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又說:「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云:「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後主則粗服亂頭矣。」周濟先生以稱讚美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的真美風度,來指示李後主,說的就是「唯大才能本色」的大家風腕。李煜《菩薩蠻》,摹擬的是他小姨子愛戀他的故事: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婉」「約」兩字都有「美」「曲」之意。 「婉」為柔美、婉曲。「約」的本義為纏束,引伸為精鍊、隱約、微妙。似乎婉約派詞作的內容主要寫的是男女情愛,離情別緒,傷春悲秋,光景留連等,其形式大都婉麗柔美,含蓄蘊藉,情景交融,聲調和諧。事實上,用婉約手法抒寫愛國壯志、時代感慨的,也不乏其人,不乏其作,如辛棄疾的某些作品。「豪放」一詞不用解釋,其義自明。豪放之作在詞壇振起雄風,似乎是因為詞人在詞中注入了強烈的愛國精神,唱出當時時代的強音。這種強音最可貴的,是進取和奮爭的內核。而在藝術歷史上,所謂「強音」,所謂「主流」,往往是單調、匱乏和空洞的,大約只有皇帝的一些御用詞人干過不少這種活計,這些人基本上都成了匆匆過客。留下名來的豪放派,仍以不得志者的憤慨或曠逸者的疏浪為藝術特徵。蘇軾除了一小部分詞作大氣磅礴,大部分詞作其實是婉約風格,他卻被推做了豪放派盟主,真有點讓人哭笑不得。蘇軾的審美觀念也不見得多麼崇尚豪放,他最喜歡的應該還是自由和不拘一格,「短長肥瘦各有態」,「淡妝濃抹總相宜」,「端莊雜流麗,風健含婀娜」。你看他這首《蝶戀花》,簡直比婉約還婉約: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從辛棄疾、蘇軾詞作的成就,可以看出上乘詞作的風格即使有所偏勝,通常也不是那麼容易被一個框子框起來的。豪放而含蘊深婉,婉約而豪氣潛轉,崢嶸生嫵媚、婉轉出利齒,平易而致永,等等,仍為詞藝追求的極詣所在。也有難以歸派的,比如姜夔,就是一名兼具兩派特色的詞之大家。姜夔《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情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

    倘若以存世數量比,辛棄疾無疑是詞家第一,但文學終究不是數學,否則乾隆就是有史以來的頭號詩人了。要真要在詞家高低上做文章,首先應該有相對系統的理論做其支撐,比如張炎用「清空」做判別器,王國維以「境界」為測量儀。比較慚愧,我的品評沒啥理論,經常憑直感說話,實在不足為取。但有一點,我還是特別認真的,誰能感動我,我就推崇誰。反正文學的本質既不是題材,更不是方法,而是一種對生命的體驗,不同人雖然有不同經歷,在體驗過程中,卻完全可能殊途而同歸。這種體驗大約只可意會難以言傳,那種撥人心弦的體驗,是那麼得質感鏗鏘,那麼得點靈刺穴,高山流水,知音暗合。

    辛棄疾沒排上大宋詞人第一,實在遺憾,好在我們的口號是「第二名也光榮」。「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這句子曾經讓我血液喧嘩、亢侵骨髓,有個秘密,我現在忍不住,必須說出來了,提到宋詞我就難忍驕傲地笑,得意地笑,為嗎呢?這大宋詞人前三名里,有兩名是俺地道老鄉!李清照、辛棄疾、我,都是山東歷城人也,嘿嘿。辛棄疾《菩薩蠻》: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或許還是該說說蘇軾蘇東坡,這位詩、文、書、畫、詞樣樣精通的全能冠軍,不少詞作可謂膾炙人口,比如那首「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中秋詞一出,以後幾乎沒人再敢對中秋有其他想法了。我為什麼把這位天才人物的名次排在二李、老辛之後呢,那是因為他太聰明了、太瀟洒了、太超脫了、太無所謂了,你看看他生產的這些聰明的廢話:「試問嶺南應不好,卻到:此心安處是吾鄉。」「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萬事到頭皆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則止。」「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要說發現美、欣賞美、創造美,追求美好人生,我們可以認真地向他老人家看齊,單論詞的藝術,我看還是後主、清照、棄疾那種以血寫就、能刻在人骨子裡的作品,美的更加深刻一些。這麼說,想必有胸襟的東坡先生不會跟我急的,當然他也不乏真正好的詞作,比如這首《卜運算元》: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現代人交友聚會,無非就是推杯換盞,燈紅酒綠,話題也跑不了發財或者八卦,倘若誰要是想拿出自己的文章朗誦一番,那簡直就是授人笑柄,真不知這是文明進步還是退步了。從這點上說,古代文人的聚會真是令人神往。據說秦觀的女婿范溫性格比較內向,木訥少言,在一次宴會上,大家都不怎麼認識他,席間一個歌女問他:「你是誰家兒郎呀?」范溫叉叉手,驕傲地說:「我乃『山抹微雲』女婿也!」大家立刻暈倒,對他刮目相看。「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華倒影柳屯田。」可見,這首秦觀的《滿庭芳》當時是多麼地有名,而群眾對能作出絕妙好詞的人,又是多麼地佩服和尊重啊: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宋詞之美,毋須贅言。你只消對它有所親近,就一定不會失望。你的案上,可能正擺著一本薄薄的宋詞選本,我想,即使你只是注視它一眼,也應該能感到那一股清涼美好的、空谷幽蘭般的書香,正輕輕地散發開來。

    當江南的細雨霏霏飄灑,秦淮兩岸香擁翠繞,是誰輕舞羅扇撲流螢,黯然傷懷於碧水秋雲間的做夢小舟?

    當渭城的輕塵沾上衣襟,塞外的羌笛悠悠吹響,又是誰身披蓑笠狂歌大江東去,挑燈醉看吳鉤猶利?

    不用說放浪形跡,洒脫不拘,載酒江湖的杜樊川,不用說失意無俚,流連坊曲,奉旨填詞的柳三變,也不用說細膩敏感,凄婉優柔,身世飄零的易安,更不用說哀歌時世,沉鬱頓挫的少陵,更不用說報國無門,滿腔孤憤無處訴說的辛稼軒,甚至不用說胸襟坦蕩,筆力挺拔,才氣縱橫如謫仙人者,甚至不用說洒脫任達,豪邁雄健似蘇東坡。當我們於千載之下,從墨香古卷間重拾那個煙波浩渺的朝代,詩人詞客的心曲,那種愁,那種苦,那種恨,那種憾,似大江奔放,又似小河混混,從遼闊幽遠中走來。

    從愁苦恨憾中走過的唐詩宋詞。於是我們看到了感時憂國,失意寂廖,於茫茫高台中,極目遠眺北國蒼茫廣闊原野的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地天之悠悠,獨愴然涕下。」茫茫宇宙,天長地久,不禁悲從中來,愴然流淚。

    從愁苦恨憾中走過的唐詩宋詞。「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首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草遍地,林木蒼蒼,然而國都淪陷,城地破碎,怵目驚心。杜子美拋妻別子,滿目凜然,無限棄溢離情,家國之恨湧上心頭,於是花也濺淚,鳥亦驚心。想念遠方的凄慘之象,眼望面前的頹敗之景,搔首躊躇,頓覺稀疏短髮,幾不勝簪,在國破家亡,離亂傷痛之外,又嘆息衰老,更增一層悲涼。

    從愁苦恨憾中走過的唐詩宋詞。曾高唱「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復還來」的詩仙也會「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也會「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縱使乘風破浪,橫渡滄海的萬丈雄心不改,然而長安不見,行路艱難,「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即使秋空壯闊,萬里長風吹送歸雁,然詩人鬱結之深,憂憤之烈,心緒之亂又可抑止嗎?

    從愁苦恨憾中走過的唐詩宋詞。秋月茫茫,秋風蕭瑟,楓葉飄落的潯陽江頭,在人們醉不成歡慘別之際,忽然傳來空谷足音般的水面琵琶。移船相近,添酒回燈,凄凄一曲之後,謫居卧病的江州司馬久立無言,已是熱淚盈眶,濕透青衫。「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從愁恨憾苦中走過的唐詩宋詞。舊時的燕子仍在飛來飛去,可是朱雀橋邊已是野草連連,烏衣巷口只剩下一抹殘陽夕照。六代的豪華競逐,石頭城的結績臨春已空無所有。「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悲涼惆悵寂廖如同那翻滾的潮水不停地拍打著,於隱隱約約中,六朝的舊事會不會重演?

    從愁苦恨憾中走過的唐詩宋詞。十七八歲的女郎,執紅牙拍板,於一彎井水處,唱不盡的「楊柳岸、曉馮殘月」。在多愁多恨的楚天里,在霧氣靄靄的暮色里,

    蟬聲凄切,長亭盡頭,碧水煙波之上是一掉催發的蘭舟。痴情的戀人於淚眼朦朧之中,執手相對。「多情自苦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千種離愁,萬般別緒,正如那悠悠的煙波綿綿不盡!

    從愁苦恨憾中走過的唐詩宋詞。大江已東去,愁思不可盡。「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痛失愛侶,遷徙奔波,失意哀傷歷盡,早已塵灰滿面,兩鬢如霜———「縱使相逢應不識」。幽夢相會,自然「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月華如練,無言地映照著植滿松樹的小山崗上的孤墳。

    從愁苦恨憾中走過的唐詩宋詞。尋尋覓覓,卻徒增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冷的時節,晚來寒風,南歸的燕兒,還有滿地堆積的黃花。黃昏時的梧桐細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像是灑不完的傷心淚,「怎一個愁字了得」?

    從愁苦恨憾中走過的唐詩宋詞。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烽火揚州,已不堪回首。千古風流,舞榭歌台,都被雨打風吹去。「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任你吳鉤看了,欄杆拍遍,高樓登盡,胸中愁滋味卻是欲說還休!

    從恨憾愁苦中走過的唐詩宋詞,是那高高的秋月,是那莽莽的關山大漠,是那煙雨橫塘,征帆片片,是那風起的楊花柳絮,百般紅紫芳菲,是那檐前鐵馬,雨中殘荷。

    從愁苦恨憾中走過的唐詩宋詞,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是「剪不斷,理還亂」,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也許「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也許愁是種在詩人詞客心裡的一種植物,生根,發芽,瘋狂地生長。當然,他們也曾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暢快,也曾有過「初聞涕淚滿衣裳,漫卷詩書喜欲狂」的喜悅,也曾有過「春風得意馬蹄疾,-日看盡長安花」的放蕩,也曾有過「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擒蒼」的雅興,也曾有過「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的閑適,然而「亭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知長」,更何況長伴在心中的只有那悠悠不盡,綿綿無期的「愁」?

    歌舞昇平,聲色犬馬也可造就文人墨客,但那是先產生悲劇,然後便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唐詩與宋詞,是我國古代文學史上兩座並肩而立的高峰,一座交匯著現實和浪漫,一座輝映著婉約與豪放。登高而望遠,臨山而探幽,無限風景,讓人目不暇接,讓人嘆為觀止,讓人如痴如醉……

    唐詩之美,是一種理性的美,沉澱著深邃,積蓄著厚重,凝結著遼遠,負載著磅礴,是大漠里的孤煙,是長河裡的落日,是客船上難眠的漁火,是山寺里傳來的鐘聲,是海角與天涯的對接,是天長與地久的匯聚,儘管也會有碧落與黃泉的交融。宋詞之美,是一種感性的美,飛揚著輕靈,蹁躚著纏綿,氤氳著溫柔,籠蓋著細膩,是梧桐上的細雨,是小樓上的東風,是明月光下閃過的鵲影,是稻花香里流淌的蛙鳴,是雲濤與曉霧的相連,是落紅與芳草的囈語,儘管也會有亂石與驚濤的交流。

    于思想主題而言,唐詩之美,多在於言志;宋詞之美,多在於抒情。言志多追求氣度,則豁達;抒情多講究韻味,需細膩。豁達者則多描寫讓人豁達之人、事、物、景或取豁達之面,細膩者亦同。豁達者多談理,細膩者易傷情。比如,同是寫月,唐詩中多是明月滿月,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洒脫;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清雅;有「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廣闊;有「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的遼遠;更有「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的深刻。即使有缺月殘月,也是「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般的從容;也是「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樣的熱忱。宋詞中多是殘月淡月,有「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的靜謐;有「好在半朧淡月,到如今,無處不消魂」的惆悵;有「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蒼涼;有「楚簫咽,誰倚西樓淡月」的寂寞;更有「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的傷悲。即使有明月滿月,也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感慨,也是「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愁思。再如,同是寫水,唐詩中的水,多是江河湖海之水,是大水,是急水,是深水,是呈現一種氣魄和胸懷的水,更多的是「月涌大江流」的遼闊,是「浪淘風簸自天涯」的劇烈,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急促,是「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深邃,是「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雄渾,儘管也有「泉眼無聲惜細流」的纖細,也有「桃花盡日隨流水」的柔緩。但是,纖細和柔緩背後依然是滿心喜悅,滿腔熱忱。而宋詞中的水,多是帶著一種細膩的情思和愁緒的水,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那種漂著落紅的水,是「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中落滿柳絮的水。多是池水,是春水,是秋水,是「池塘風綠風微暖」的散淡,是「縠皺波紋迎客棹」的閑適,是「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黯然,是「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的婉轉,是「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的惆悵,儘管也有「千里澄江似練」的廣闊,也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放。但是,廣闊和豪放背後依舊是滿心荒涼,滿腹感慨。

    從表達風格上看,唐詩之美,多在於直抒胸臆,兼有婉轉、隱晦和朦朧之作。宋詞之美,多在於婉約曲折,兼有直抒胸臆豪放之作。同樣是寫飲酒,無論哪種詩體,均多直白和率真之語,多以酒表現朋友之情、人生之感,讀之往往讓人為之動容。像唐代的詩人白居易在五言絕句《問劉十九》中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孟浩然在五言律詩《過故人庄》中說,「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王維在七言絕句《渭城曲》中說,「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杜甫在七言律詩《客至》中說,「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韓愈在古體詩《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中說,「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李白在樂府體詩《將進酒》說,「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而同樣寫飲酒,不管哪個詞牌,宋詞中往往摻雜了作者所思、所感、所愁,較之唐詩,更顯隱晦。但是,正是這種隱晦婉轉,更增強了宋詞獨有的美感。像宋代的范仲淹在《御街行》中說,「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晏殊在《浣溪沙》中說,「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柳永在《蝶戀花》中說,「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秦觀在《望海潮》中說,「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周邦彥在《蘭陵王》中說,「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李清照在《聲聲慢》中說,「三盞兩杯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即便是以豪放詞著稱的蘇軾也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感嘆,「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從格律形式上看,唐詩之美,多在於詩句格律的整齊劃一。句式尤以五言、七言句為主,兼有四言、六言;格律尤以律詩、絕句為主,兼有古風、樂府,後二者格式略為自由。總而言之,唐詩,體現的是一種整齊劃一的排列美。宋詞之美,多在於詞句組合的錯落有致。每個詞牌,格律平仄要求不同。句式多長短不一,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等組合在一起,當然也有《生查子》《浣溪沙》《木蘭花》等少數詞牌的句式字數比較整齊。但不管如何,宋詞,體現的是一種錯落有致的組合美。比如,同樣表現送別這個主題,唐代的詩人駱賓王用五言絕句說,「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王勃用五言律詩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李白用七言絕句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杜甫用七言律詩說,「更為後會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別筵」。而宋代的詞人柳永用《雨霖鈴》說,「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歐陽修用《浪淘沙》說,「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蘇軾用《臨江仙》說,「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雲」;辛棄疾用《木蘭花慢》說,「君思我,回首處,正江涵秋影雁初飛」。以人為喻,唐詩如慷慨豁達之壯士,宋詞如弱柳扶風之虞美人。此壯士「黃沙百戰穿金甲」,「會須一飲三百杯」;住則得「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行則「萬里送行舟」,「直掛雲帆濟滄海」抑或「驅車登古原」,「春風得意馬蹄疾」。虞美人則著「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飲不過「三盞兩杯淡酒」,住在「寂寞梧桐深院」,出行須「香車寶馬」抑或「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以物為喻,唐詩如葉茂之大樹,宋詞似妖冶之繁花。樹分四時:昨日「春來發幾枝」,今日「萬條垂下綠絲絛」;春日過了便是 「綠樹陰濃夏日長」,秋來「金井梧桐秋葉黃」,冬日雪來便會「鳳林千樹梨花老」,「萬樹松蘿萬朵雲」。花開四季,春日爛漫,「紅杏枝頭春意鬧」;夏日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燃」;秋日賞桂花的「暗淡輕黃體性柔」,同樣「莫負東籬菊蕊黃」;冬日「寒梅點綴瓊枝膩」,「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以日月為喻,唐詩如旭日東升,儘管也會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但是「甲光向日金鱗開」,其道大光,燦爛輝煌;宋詞如「良宵淡月」,「誰見幽人獨住來,縹緲孤鴻影」,清涼靜幽,意味深長。

    以山水為喻,唐詩就是雲蒸霞蔚的高山峻岭,讀唐詩則如「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於大氣中體味意境高遠;宋詞就是幽幽浮萍下的潺潺流水,讀宋詞則如「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於精細處體會意緒飄渺。以四季為喻,唐詩如秋末冬初,「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豐碩背後有蒼涼,蒼涼更顯成熟美;宋詞如春末夏初,「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優美背後是憂傷,憂傷更知真情美。

    唐詩和宋詞的美為何會是截然相對的美?究其深層次原因,無非就是當時的社會氣質決定了文學的品味。大唐的傲骨鑄就了唐詩的氣度,宋朝的柔風吹就了宋詞的韻味。理性與感性,言志與抒情,意境與意緒……兩種美,既相互對立,又相互補充,相互依存,構成了中國古典有韻文學中最為純美的二重奏,讓人心曠神怡,令人如痴如醉。生而有幸,能讀唐詩,也知宋詞,略通一二,便妄言之,但是,讀之思之,美在心間,不失為人生一大快事!既然快之,何不大讀特讀,放不辜負這兩朵奇葩。就這樣,做個愛詩喜詞的沉靜的讀書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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