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征服中亞戰紀· 引子· 後記

俄國征服中亞戰紀· 引子· 後記

來自專欄 李碩在新疆

《引子》

1868年初夏,俄國征服中亞的事業正達到頂峰。

中亞明珠、「世界中心」,絲綢之路上的千年名城——撒馬爾罕。清晨陽光下,清真寺和邦克樓閃耀著湛藍色輝光,長長陰影投射在鱗次櫛比的土黃色平房上。

街市沒了往日的喧囂忙碌,全城死一般沉寂。幾個持槍騎馬者,身穿中亞花布長袍、裹著白色包頭巾,沿著彎彎曲曲的街巷小心前行。他們其實是化裝的俄軍偵察兵,由31歲的捷連季耶夫上尉帶領。

騎兵們從空蕩蕩的城門進城,一路都是燒毀的民宅、散落的屍體,訴說著最近的慘烈戰事。一路沒看到任何活人,但深巷內,樹蔭間,似乎都有無形的眼睛在窺視。直到俄軍營壘前,飄搖的軍旗顯示這裡還未失守。他們高喊詢問。

刺刀閃亮,幾隻槍管從雉堞後面伸出來。畢竟,他們的裝束太可疑了。

為免遭誤傷,捷連季耶夫打馬而去。

一個月前,俄軍剛剛佔領了布哈拉汗國這座名城,撒馬爾罕,統帥考夫曼將軍過於樂觀,又帶兵直撲汗國都城。但隨著俄軍主力西去,大量布哈拉軍隊湧進撒馬爾罕,和城內居民一起發起進攻,試圖消滅俄國駐軍。留守的俄軍只有六百多人,多數是傷病員,他們固守軍營,和六萬多敵軍展開了巷戰。

俄軍主力正在前線激戰,得知後方起火,急忙回師。撒馬爾罕的戰鬥已經進行了一周,沒人知道守軍的命運。捷連季耶夫上尉受命進城,探尋留守軍隊的下落。

得知軍營尚未失守,俄軍主力進城了。城內還隱藏的大量武裝人員,開始了巷戰和圍獵般的清剿。槍炮聲、各種語言的叫喊聲在城市上空回蕩。

在晚年,捷連季耶夫中將完成了洋洋三巨冊《征服中亞史》,1868年夏天的撒馬爾罕還是浮現在他眼前:街道儼然如翻掘過的墓地,房屋燒成了廢墟。喪失了家園和主人的鴿子,在硝煙飄散的天空中驚恐亂飛。焦爛的屍體堆積在狹窄的巷子里,被馬蹄踩得吱吱作響。戰馬驚恐地顫抖,打著響鼻。貓和狗津津有味地啃食著屍體,燒焦的棉布長袍、人肉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

軍營里的俄軍士兵目光獃滯,默默無言。幾天的巷戰,他們減員四分之一。

在留守俄軍中,有兩位年輕畫家:瓦西里·維列夏金,和尼古拉·卡拉津,都26歲。俄軍主力回城的場景,被尼古拉·卡拉津的畫筆定格。

尼古拉·卡拉津油畫:1868年6月8日晨,俄軍主力進入撒馬爾罕。

畫面左側,是進城的俄軍統帥考夫曼將軍,捷連季耶夫上尉應當也在其中。右下角是被俘的當地武裝人員。這還是十九世紀的「新古典主義」作品,比現實場景要乾淨、明亮一些,沒有焦糊的裸體、腐爛的腸肚。

瓦西里·維列夏金油畫:「重傷」,一名中彈的俄國士兵正跑向後方。在撒馬爾罕巷戰中,維列夏金和卡拉津都參加了戰鬥,並把親身經歷畫到了作品中。

維列夏金油畫:撒馬爾罕的俄軍據點(屋頂)。對面是雷吉斯坦廣場(The RegistanSquare),今日的名勝景點。

這是6月巷戰之後的撒馬爾罕,街道被拓寬,軍營附近的民宅也被拆除了。正對著清晨的陽光,幾座神學院建築物只呈現出陰影輪廓。扛槍的哨兵站在城頭,一門山炮俯瞰街區,兩側是兩門小型臼炮。街上的人和馬投下長長的影子,帶起縷縷黃塵,和烤制饢餅的炊煙混合在空中。

維列夏金的作品很少描繪歷史性「大場面」,多是人物肖像或小場景特寫,寧靜舒緩,帶著一縷如煙的憂傷,展現著那個時代中亞的形形色色,遠比照片生動、細膩。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中國遊客穿行於中亞列國。而在這本書里,我們將隨著俄國軍人的腳步,再度走進這片亞歐大陸最深處的陌生世界。

這是一次奇異的人文之旅。我們將穿越廣袤草原,無垠沙海,翻越重重高山,進入綠洲,聆聽游牧者的唿哨,清真寺的吟唱,還有關於王公貴族和荒野大盜的傳說。

這是一程獨特的藝術之旅。透過畫家們的眼睛,我們將窺探中亞的山川和原野,牧人氈房,商旅駝隊,喧鬧巴扎,昏暗鴉片煙館裡的低俗表演,以及戰鬥、硝煙、血污和屍體。

這是一趟近代工業技術的懷舊之旅。古老的黑火藥,前裝滑膛槍,後裝線膛槍,大炮的霰彈和爆破彈。近代化學工業、金屬加工技術帶來一次次軍事技術革新,它們在中亞找到了最極端的試驗場。

還有近代光學和化學工程的結合:攝影技術,它留下的影像真實而呆板。不僅有泛黃的黑白照片,還有新鮮的彩色照片。

是的,你沒看錯,一百多年前的中亞彩色照片!

但最終,這是一部戰史。我們將欣賞將軍們的睿智或笨拙,士兵們的勇武或怯懦,就像觀賞一場拳王爭霸賽。

不需要太多的矯情和多愁善感。近代火藥兵器已經把一切傳統游牧、農耕社會驅趕到全球化大潮之中,無可逃避。

而在這之前,波斯帝國的居魯士,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大唐的蘇定方,草原驕子成吉思汗,伊斯蘭征服者瘸子帖木兒……大陸已經歷過無數次戰爭、屠殺、征服。俄羅斯的征服,只是這一系列征服中的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

所以,沒必要故作公允地指控勝利者。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正因為經歷過一次次冷兵器砍殺、硝煙烈火甚至核武器的毀滅戰爭,人類才走到了今天的「文明」世界。

但要感謝那些有名和無名親歷者,他們記錄下了走進陌生世界的新奇和困惑,和不同服飾、語言的人廝殺時的戰慄和亢奮。他們記錄歷史,也成為了歷史。

作為一個歷史工作者,有時會想,「我們」到底是誰?人的本質究竟是什麼?

也許,「我們」就是我們的知識總和,我們已知的世界。

人類跨越山川與海洋,探索地層和太空,破譯失傳的語言,最終,只是為了尋找一個完整而真實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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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本書是我到新疆工作後寫的,前後跨度四年。

2013年,我初到新疆工作。之前一直生活在東部地區,忽然到了大陸深處的烏魯木齊,感覺地貌、自然、氣候頗有點不一樣。那時我住在烏魯木齊南郊的一個「校區」,緊靠天山山脈的根部,抬眼就能看到起伏的山體。四下有點荒涼,有廢棄的鐵路,長滿灌木和雜草的山坡。散步走上一段,可以到一個哈薩克村莊,村裡都是養駱駝的畜欄,夏季駱駝趕到山間草場,冬天就養在村子裡,可以從村民家買到駱駝奶。

冬天裡大雪覆地,夏日陽光強烈,樹蔭下卻很涼爽。春秋常刮大風,感覺陽台都會被颳走。有林木植被的地方,春秋季的色彩會格外鮮明、強烈,比如葉子會變得嫩綠、金黃、火紅。這裡冬天長,植物能生長的時間短,但表現得更加熾烈。

於是想把這種感覺寫下來。我老本行是歷史,自然想藉助某些歷史人物來寫。張騫、班超太古老了,史書寥寥數語,很難全面復原。於是就想寫俄國人進入中亞的歷程。中亞和新疆,都屬於廣義上的「內亞」,用斯坦因那一代地理探險家的話叫「干亞洲」,特徵就是乾旱荒漠為主,地廣人稀,宜居的地方很小、也很分散。

整個亞歐大陸沿海地區普遍潮濕、宜居,人口密度大,社會發展程度高,有一系列人類古文明中心。兩相對比,各自的特點都很明顯。

兩千多年來,漢人一次次走進西域,甚至穿過中亞,前往印度或者西亞;西域甚至更西的人也一波波進入中原。這些遠行者踏過戈壁,翻越天山蔥嶺,涉渡流沙之河,和19世紀里俄國人看到的風景、感受到的新奇、艱辛沒太大區別,而俄國人留下的記載最多、最詳細。

所以,此書不僅是想寫俄國或戰爭,也是想從一個角度展示、還原古老絲路的風貌。解憂公主、班超、鳩摩羅什、玄奘和尚、岑參、丘處機、林則徐等人一路看到的,大致也是這些。進入21世紀,中國人又要睜眼看世界,還有帶與路的考量與探索,更需要對帕米爾以西那個陌生世界多一些了解。

動手寫是在2014年的上半年。那是在我烏魯木齊經歷的第一個春天,印象頗深:五月入春之後,荒地里會長出各種野菜,比如苜蓿,蒲公英,還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我老家也有,所以我知道可以吃,摘了生吃,或者用開水焯一下配著醬料吃,主食一般是買的饢餅。

我老家在冀中平原的農村,人口多而密集,土地相對稀少,想摘野菜也沒這麼容易。所以我從內地人的眼光看新疆,就是人少地多,植物類的資源相對多(其他資源應該相對人均也多,但我沒法直接觀察)。有時遇到男女長者摘野菜,聊兩句就知道,都是從內地農村過來的,都對這邊野菜之多嘖嘖讚歎。

有時,還能見到半塑料袋子野菜,被遺棄在草地里。我能猜想它主人的心態——應該也是從內地來的,初見野菜貪心大發,埋頭採摘起來,但忙到一半又醒過味兒來:摘這麼多也吃不完啊,滿地長著也沒人跟你搶啊!頓時進入了索然無味的幻滅感……環境一旦切換,很多老遊戲規則就作廢了。

本書寫的俄國征服中亞這段歷史,屬於五百年來「殖民時代」的世界史,關鍵特徵是歐洲人向亞、非、南北美、澳洲五大洲的擴張征服。當年歐洲人都把殖民當做文明開化運動,很正面。二戰之後,國際學術界、文化界的立場變了,認為殖民主義、殖民歷史都是罪惡的,這叫「後殖民時代」,有各種懺悔和反思。

但我覺得事情得分開說。先說歐洲人對南北美洲、澳洲的征服和佔領,當地的原住民,別管是帝國階段還是部落階段的,幾乎都被殺光了。南美洲可能存活下來的稍多一點,北美洲和澳洲的土著居民真是百不存一。歐洲人就這麼擴張成了四個大洲,這是全球範圍內壓倒性的實力變化。

但另一方面,歐洲殖民者對亞洲的征服,就很少有種族滅絕的行為。為什麼有這種區別?

我猜,可能亞歐大陸在歷史上就是一體的,互相間的征服、戰爭、交流從來沒斷過。歐洲人航海登陸美洲或澳洲(再加上黑非洲),就像到了外星球一樣,可以盡情發揮自己的想像力,不必受任何道德、文化的拘束;但他們在亞洲就不太一樣,這至少是自亞歷山大大帝以來就進入了歐洲人認知範疇的大陸,不宜為所欲為。而且,美洲、澳洲、黑非洲土著的發展程度比較落後,多數沒有成熟的文字,也沒有銅鐵等金屬冶煉技術,批量屠殺起來比較容易。亞洲各地和歐洲的差距沒這麼大,全都殺光也不現實。

所以,歐洲殖民者征服美洲、澳洲、黑非洲的歷史,和他們征服亞洲的歷史,要分開來看。前者可以說是「政治不正確」的,違反人倫道德;後者則是亞歐大陸歷史的常態,「有史以來」,亞歐大陸上這種族群之間的互相戰爭、征服從未停止,經典的比如波斯帝國的擴張,亞歷山大和羅馬的崛起,從匈奴冒頓家族開啟的草原游牧族征服,成吉思汗是頂峰……和這些亞歐大陸的「古代」征服者相比,歐洲近現代的殖民者談不上更血腥、更殘酷。

而且,和以往所有的族群征服不同,歐洲近現代的殖民者給亞歐大陸、給整個世界帶來了工業時代的技術,帶來了現代國家與社會的範例,帶來了啟蒙主義、人道主義等近現代歐洲進步思想,這是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之重大變局,最偉大的進步。

美洲、澳洲那些被滅絕的土著,當然沒有福氣享受這些了,但亞洲大陸是這輪歐洲擴張的直接受益者,其他大洲倖存下來的土著也是受益者,不然,我們還要在點著菜油燈的「古代世界」一直懵懂下去。

從這個角度說,歐洲人的這一輪殖民征服史,是人類歷史上最正面、最偉大的一次,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人可能對「偉大」這個評價不太適應,但成吉思汗的征服尚有人視為「偉大」,那麼歐洲人這次就更沒的說了。

上面用的是最淺顯的大白話,說的也是大實話。但以往好像少有人這麼說。因為涉及這段大歷史,幾乎所有的評論者都很難超脫自己的「立場」。要麼,是作為曾經勝利一方的辯護或懺悔,要麼,是作為曾經失敗一方的哀怨控訴,都難以避免某種主觀的傾向性。只有盡量超脫出來,旁觀、中立、不帶感情色彩地去看待這段歷史,才能得出一個比較公允、平和的結論。

所以在這部書里,我沒有對當事各方進行太多道德評價。在亞歐大陸的宏大歷史中,那都是浮雲。我以前在內地長大、讀書、工作,也很少這樣淡然地想問題。只是近些年遊歷新藏,見識了各種不同的生活、立場與觀念,才學會了解脫自己,用平常心去關照歷史和現實、邊疆與內地。帶著這種平常心,不必有民族主義的自傲,也不必有逆向的、低姿態的偽善逢迎,可以和抱有任何觀念的任何人打交道、交朋友。

最後說說本書的素材和體例。

這本書最主要、最直接的材料來源,是捷連季耶夫的三卷本《征服中亞史》,他也是本書《引子》中就登場的人物。捷連季耶夫早年在中亞從軍,晚年作為將軍編寫此書,既有部分個人親歷,也能查閱到當時的軍方內部檔案,比較權威。

這部書在1980年代就已經翻譯成了中文,但真正能讀進去的人很少,因為一是它寫的紛繁蕪雜、堆砌材料(捷連季耶夫自己在書里也抱怨過俄國人行文的「啰嗦」),可讀性較差;二是今天的中國讀者,需要對19世紀及以前歐洲的兵器、槍炮發展史有些背景性了解,還要對照地圖——最好是衛星地圖和當時人繪製的地圖相結合——才能再現俄軍一路進入中亞的具體經過。

所以,我這個書稿主要從捷連季耶夫的《征服中亞史》簡化、改寫而來,增加了對當時兵器發展歷程的背景介紹,以及軍事行動的地理環境描寫,希望做到盡量適合社會公眾閱讀。現在網路發達,很多背景知識都來自國外相關網站,比如英語的相關材料(但英語世界對這段歷史的討論也不算多)。藉助在線翻譯,俄語文章也可以粗略了解一下。

中國的古代史是我真正熟悉的領域,可以保證基本窮盡史料、寫出新意。對於俄國征服中亞的歷史,我真做不到,因為這題材的文獻主要是俄語,還有些中亞察合台文文獻(當地已經作古的書面語),我都無法運用。但舉目四望,目前至少漢語和英語世界裡,都還沒有關於這段歷史的普及性經典讀物,所以目前我也只能自己來做這工作。

我以往多寫中國上古歷史,練出了「細讀」文本的功力,從極為有限的史料中發掘出新意,這次改寫捷連季耶夫的《征服中亞史》也有類似之處,比如,這部書有時會寫到作者捷連季耶夫本人,但它不用真名,只用一代稱,相信以往讀此書者都沒有發現這一點。

另外,我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我雖然無法運用那些外語文獻,但比較了解內亞的地理環境與人文風貌,有我自己的個體經歷與親身觀察,所以能用另一種方式來呈現故事。

我對西級世界的探索和書寫,也許就此告一段落。後面,我將回歸漢地歷史與藏地現實,那裡有更多的精彩與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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