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經典 | 照相館之晝,作者:賀伊曼

編者按

賀伊曼在12月刊「新概念書寫」欄目中回憶了自己的參賽經歷,讓我們也一同來回顧一下她的成長曆程吧!

作者 賀伊曼

幾年前這兒還是個喝粥的鋪子。問起附近居住的人們都知道,是由兩個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經營打理著,賣各種粥,甜的和鹹的。這條街總是很鬧,人流量很大,可能由於他們上午開門很晚,晚上又關門很早的原因,大概半年店子就倒閉了。我從房東處接手的時候,房東說是按最低價租給我,因為自從那對年輕人離開之後有一年多這間房子是空著的。我問那對年輕人去了哪兒,房東搖頭說他們離開前一直在爭吵,女孩兒執意要搬去靠海的城市,男孩兒不同意,但最終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去了哪。地上殘留了一些搬家時丟棄的東西,牆壁上有一些塗鴉,我幾乎能想像出以前這間粥鋪不尋常的原貌。我挺喜歡這兒,付了房租我就留下了,並且把這裡改成了一間照相館。

我一個人住在二層的閣樓里。透過閣樓上鑲嵌著毛玻璃的小窗能看見馬路對面常年賣煎餅的攤子,一個報亭,和幾根電線杆。來這裡已經兩個多月了,幾乎沒什麼人來店裡照相,有時候人們走進來詢問了幾句,瞟見那幾架簡陋的攝影設備之後就又扭頭走掉了。偶爾有幾個照證件照的學生,十來歲的樣子,很年輕,打打鬧鬧地推搡進來,卷進一陣室外的涼風。是附近中學裡的,他們往往對一張紅色背景一寸大小,用來貼在團員證上的照片是否好看起爭執。我不厭其煩地給他們照了又照,最終讓他們選出最滿意的一張,心情好的時候並不收錢。

而大部分時候我只能接到一些沖洗膠捲的生意,很驚訝這個年頭竟然還有用膠捲的人,從我斷斷續續還靠經營沖掃維持著日常收入看來,不願丟棄舊玩意兒的這些人並不是少數。我有一間暗房,就在我住的二層閣樓里,它可能是這城市裡最狹小的一間暗房。但在這裡我想告訴你們的是,和大小並無關係,正是因為它,我吸收了這條街上無數個陌生人的秘密。

如果你曾送膠捲去沖洗,那麼你必然同時贈出了你藏在底片背後的故事。

很多個清晨我從潮濕的被褥里醒來,天陰。想到我那些本來就不招人喜歡的老式相機是否因此發了霉,我就要在做早飯前下樓去檢查一趟。女人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又下起來了,這雨總沒個停頓的時候。」她把傘扔進門口的塑料桶里,檢查著身上被雨點打濕的羊絨質感的毛衣,抬頭看見我,帶著一絲似有似無的責備口氣說,「我來了好幾次你都沒開門。」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我並不記得我是個時常有事出門的老闆,反倒是經常天還沒亮我就開始營業,哪怕整整一天都沒有生意,也必然會敞開著門直到夜幕降臨,路燈下幾近看不到路人。當然這些習慣她並不知道。

「沖掃還是照相?」

她瞟了一眼我手裡的機器,「這裡還能照相?」

我說當然。

她想了一會兒說:「洗一些舊的膠捲。」

那天她把東西放在店裡就走了,我們沒有作過多的交談,只是從她行為舉止中看出這是一個對生活細節和品質極為介意的人。落在毛衣上的雨滴著實讓她困惑了很久,後來她不斷問我店裡有沒有乾淨的吸水性好的毛巾可以借用。被問了幾回我有點厭煩,已經基本把她這種行為當做神經質的一種。我告訴她三天後來取洗好的照片,隨後就不再跟她講話,她也似乎並不在意這點,看似自得其樂地在店裡兜了幾圈後轉身出了門。

在浩川的店裡我跟他講述了這個神經質的女人,我說她長了一張頂好看的臉,但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嫁不出去的老女人的哀怨的味道。浩川說生意冷清造成我最壞的毛病就是對每一個踏入店裡的人進行從頭到腳不禮貌的打量,日久養成一張尖酸挑剔的嘴。

「並不是我刻意分析他們的背景,而是他們硬湊過來,非要把他們的故事塞給我。」我解釋道,但遭到浩川的白眼。

浩川作為一個朋友有時候並不能完全了解我的職業。我接納的每一張底片都是一個故事,我在暗房裡連續工作兩小時便會頭暈目眩,那些底片上或曖昧或異常真實的影像常常讓我感到精疲力竭。我見過年輕人糜爛的私生活,見過事務員陰暗的怪癖,見過只拍裸體的情色攝影師。但老實說我不是一個熱愛窺探他人隱私的人,這很奇怪,這世上的絕大部分人本該熱衷於挖掘秘密,我卻不是,身體里似乎有一個機器對底片背後的故事說不。我能感覺到那部機器強勁地運作,阻止一些隱形的東西進入我的生活。兩個月前我第一次見到浩川,他是以一個我多年的朋友的角色出現的。對於他總表現出一副三年前就和我熟識的姿態,我從一開始的抗議到逐漸習慣,這裡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察覺出他是個異常真誠的人。他可能是個好人,我跟自己說。除了有時從他口中講出來關於我的橋段讓我覺得異常陌生,有時又似乎真的經歷過,這部分令我感覺十分怪異以外,他向來樂於幫助我。在我看來我們明明只認識了短短兩個月啊。他卻不這麼覺得——「我們是老朋友了。」他不止一次這樣說。

後來我把女人的膠捲洗出來的照片拿給他看。那是六卷很舊的膠捲,至少封閉著存放了五六年。有一些已經失色或者過曝並沒有沖洗出來。浩川一張張翻著那一沓照片,抬頭問我,「你現在還覺得她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女人么?」照片里分明閃現一張滿月嬰兒的臉,在另外幾張裡面似乎長大了些。其中女人抱著嬰兒的合照不佔少數,「年輕時長得也不怎麼樣嘛。」浩川說,又用手指著合照里另一個人,「哎,這應該是她的男人了。」

我沒接話,自動站遠了一些。前天晚上在暗房裡已經看過了這些照片,我習慣性地忽視了這些照片背後的一些若隱若現的故事。很有意思的是來沖洗照片的人身上往往帶著與常人不同的故事,更精彩更繁複,讓我有時不得不驚呼世間萬物大有奇妙之處。但我還是決定拒絕秘密。除了浩川我沒有朋友,秘密無人分享終究只是個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不足以讓我費精耗神貪婪汲取,尤其是那些故事被當事人嚴守躲藏,生怕被人偷窺,發現它們又怎樣,只會在滿足微小好奇心之餘增添沉重的記憶壓力。

浩川已經開始拼湊細節,用他能想像到的情節補充照片里單薄的畫面。浩川說女人當年應該是個小三,愛得太過投入,還為他生了一個孩子,但最後還是被拋棄了,無歸無宿。「你見過孩子么,現在至少上小學了,她如果沒帶在身邊,有可能當年那男的把孩子一併帶走了。但也可能平時都在上學,所以沒有一起去你的店裡……」

「你有完沒完。」我讓浩川閉嘴,被他說得有些煩躁。

「奇怪,明明是你拿這些照片來給我看,現在又不讓我講。」浩川把照片仍在桌子上,起身去收拾櫃檯。「你自己有時候又那麼介意。」

我無言。想想確實有那麼一瞬間對這個怪異的女人產生好奇,在意她充滿神經質的一舉一動。和別的客戶不同,我自己這次也十分想知道她送來的膠捲會洗出來什麼照片,用以推斷她以前的事情。但我卻不允許非我之外的人對她的身份作出猜測。這太他媽奇怪和矛盾了。如果說這是女人本身的奇異魅力使我放鬆對自己窺探他人隱私的約束,我又是被她身上哪一種特質迷惑?

「你是太害怕。」浩川說,「你想知道又害怕知道,之所以害怕,是因為沒有。」

「你說什麼?」

「沒什麼。」

浩川的欲言又止讓我想到他對我慣有的說話方式,明明想要告訴我一些事,卻在中途打槍切斷了這個向我吐露的意圖。害怕?有時候浩川的沉默才真正讓我感到害怕呢,那無異是一種赤裸裸的隱瞞。

女人來取照片的那天小春也在。小春下午放了學就跑來店裡,他總是興緻勃勃,像每一個慾望奔騰的少年渾身散發著新鮮的能量。又帶了幾卷膠捲來,這是這個月第三次了,膠捲里都是拍的同一個女生。「又得麻煩你啦。」他笑嘻嘻地遞過來,「換了別家早把我的零用耗完了。」

「這都多少卷了,你也節省一些,膠片機的快門不能當數碼機那麼按。」我瞟了一眼膠捲的型號,塞進牛皮紙袋裡。「你爸還不知道你偷拿他的古董用來追女生么。」

「啊哈,知道了我哪裡還會在這兒跟你講話。」他倒是看起來挺輕鬆的樣子。

兩個月前小春幫我做了開業後的第一筆生意,帶著ROLLEI這款經典古董就跑過來讓我教他怎麼把膠捲取出來,我看他是學生就用最低價幫他沖洗,他因此感激了好一陣子,每回來都要絮叨好久。時間長了有時會留在店裡和我一起吃飯,大約是水瓶座,自來熟,什麼都願意告訴我,包括一些秘密。一開始我還會嫌煩,多一個人在耳邊總是聒噪,我一直與一切堪被稱作噪音的物質為敵。但後來也就習慣了,小春年輕無害,身上帶著我所過度缺失的新鮮血液,聊天有時也會令我感到愉快。何況我也並不介意多做一個人的飯菜。

我見過小春照片里的女生。好看。是我在那個年紀也會喜歡的類型。小春拉我站在校門口對面的樹蔭下等女生出現,放學時人特別多,洶湧的清一色穿校服的年輕面孔從狹窄的小門裡傾瀉出來,小春在其中一眼就看見了她。「××!」小春叫出一個名字。沒收到回應,他又喊了一聲。後來那女生扭過頭來,瞥見我們倆時眼裡全是驚慌,小春又念了一聲她的名字,我盯著女生的臉,是多麼年輕的一張臉啊。在人潮中年輕得發亮,但又因為害怕幾欲變了形狀。她往前走了幾步,突然間拉著身旁的女生就奔跑了起來。陽光下髮絲跳動像心臟的節奏。我扭頭看了小春一眼,他什麼也沒說,也沒有任何錶情,就像早已預料到一樣。等到女生已經跑遠人群散去,小春拉著我低聲說,走吧。

我也看過小春的底片,女生的臉是從各個角度的偷拍。這樣我反而相信小春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一件毫無回報的事情,他看樣子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並且也真的堅持了很久。這麼一想以前認為他幼稚實在小看了他。

女人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打算髮表一個觀點,我想問小春有沒有時常覺得自己身體里藏著幾個生長速度不同的人,他們輪流值班,有時是十四歲的那個,有時是二十五歲的那個。但話還沒問出口門外就卷進一陣風,我們的話題戛然而止。

女人今天穿了一件綠色的風衣,背了一個細帶子的雙肩皮包,頭髮也扎了起來,像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我來取照片。」她說完就無所事事地靠在櫃檯旁邊。

我走上樓拿照片,下來的時候看見她跟小春在交談些什麼,額前的碎發在逆光里閃爍。那一瞬間我認為她極有魅力,像一塊蘊含了極大能量的將要破碎的石頭,有一種自內而外強烈的反差之美。當我把包好的照片遞給她的時候,她突然像一隻毫無安全感蜷縮起來的刺蝟一樣盯著我。我說「都在這兒了,有一些太舊了沒洗出來。」她還是那麼盯著我,讓我感到極為不適。但又想安慰她。我其實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在擔心什麼。我把嗓子眼裡那句「你比年輕時更加好看了」咽了回去。

「放心,我只是個洗照片的。」我把紙袋塞給她坐回桌前,不再跟她說話。直到聽見背後的門上那串鈴鐺叮鈴鈴響了一陣,知道她走了,心裡又像憑空消失了一塊。

我和小春半天沒有說話,我倆支著頭看門外被風颳得飄起來的塑料袋子各懷心事,今天那個賣煎餅的又不來了吧我想。

過了好久小春問我:「你猜她有多大。」

「誰?」

「她啊。」

「三十來歲吧。」我說。

小春笑了,篤定地搖頭,「你再猜。」

我狐疑地看著他,「你怎麼會知道,她告訴你的?」

「沒有,其實我也不知道。」小春看了看窗外又看看我,塑料袋已經不見了。「只是剛才她說……如果她的孩子沒死的話,也差不多和我一樣大了。」

我每天都要見到這條街上的很多人。他們其中有一些經過我的店門前往里看幾眼又繼續往前走,有時候會和我的眼神正好對上,經過了很多次實驗,必然都是他們先躲開,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看一眼手機或者下意識摩挲手腕。我坐在店裡的木凳子上,如果沒有生意,常常一下午就這麼過去了。黃昏時路過幾個收垃圾的三輪小車,對於他們我總是感到愧疚,因為我實在掏不出什麼東西給他們,這時才發現我的生活極度貧瘠匱乏,又驚人又可憐,竟然連一點垃圾都沒有。

有時會遇到一些老人。過時的照相館接待最捨不得扔舊東西的老人無可厚非。他們常常帶著古董相機一步一步地從南邊的巷子里踱過來,謹慎小心,又不疾不徐。老人們身上始終有一種令人艷羨的看遍世事不露聲色的狡黠,同時透著一股深知時日無多,對生命之不可操控的恐懼感。他們是最矛盾的個體。來店裡修機器的老人總是話很多,一旦勾起話題便滔滔不絕地講述一些他們所經歷的事情,有時我必須忍耐在某個陽光晴好的午後聽完一整個背景為六十年代的故事。慢慢也就習慣,開始不願打擾與時間有關的一切事物。誰知後來竟漸漸變成一個靠別人的故事灌溉得以生長的人。這在以前,在我極力拒絕秘密的那段時日是不可想像的。但這其實並不矛盾,在底片中偶然得知秘密更像偷竊,和當事人自願的講述性質必然有所不同。

我跟浩川討論過我身體里龐大的故事容量,一般人總有聽煩的時候,而我不會。好像你只要願意傾訴,我就隨時變成一塊乾燥可以充分吸收水分的海綿。浩川常常來找我的時候會看見我和酒伯坐在門口的凳子上,老人指著馬路兩邊類似的植物對我說些什麼,我幾乎不插話,一直安靜聽著。浩川站在我們身後,站在行將熄滅的黃昏里,半天,我和老人都沒有搭理他的意思。總是執意把自己想要傾訴的部分說完,老人才站起身在夕陽里慢慢走回巷子里去。

「他們明明見過所有的事情,但又那麼固執地保留一些別人接納不了的習慣。」浩川總是抱怨,我倒也覺得沒什麼,正因為他們是老人,老人的固執來自於對過去糟糕經歷的迴避和抗拒。酒伯每回帶著膠捲來沖洗都會告誡我小心,那些膠捲拍的全是他多年收藏的植物標本,我問數碼相機拍起來豈不更加方便,他搖頭,執意要保持多年來的習慣。機器是十多年前學校里出錢給學院里的教授配的,直到退休他一直用著。「數碼的不好。」他說。我更願意解釋為他不肯再接受新的事物。他和我講起家裡聒噪的子女,他不願讓他們來看望,「我不缺那些錢和東西,更懶得聽他們嘰嘰喳喳的講話。我一個人過得挺好。」老伴死了兩年了,但其實除了子女並沒有人可以跟他說話。他平時把自己關在屋裡研究標本,空閑的時候經常會出門走一走,買菜也盡量去人多的地方——其實心底還是非常渴望有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

浩川對老人的這種矛盾表示不理解,甚至是厭煩,就像他難以忍受我的一些行為習慣。他指著離去的酒伯說,「有時候你就像那些老人。」

我承認我感覺到身體的逐漸退化,表現在對一切新奇事物的熱情的喪失。我只是越來越愛聽從別人嘴裡講出來的故事,而自己卻沒有好故事可以說。我甚至從不對自身的乏善可陳感到驚訝,好像是很自然的現象本該如此。浩川問我是不是壓根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情。我說以前?以前是指什麼時候。他「唉」了一聲就不再說話。後來他試圖告訴我一些確實發生過的事實,儘管我完全沒有印象,他還是不厭其煩地敘述,比如以前這裡的粥店。

「你也認識那對年輕人?」我表示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浩川覺得根本原因還是來源於我身體里的自我抗拒。「那架阻止記憶迴流的機器從沒停過,你也沒有想要讓它停。」他說。

「你可以告訴我到底發生過什麼,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我似乎能感受到若有若無的真相的閃現,但如同禮物包裹禮物,如同水藏在水中。撥開迷霧我看見的,仍舊是迷霧。

「你一定把它們放在某個地方。」浩川快把我的二層閣樓翻了個遍,「一定是某個你無法輕易找到又不會丟失的地方。」我問他在找什麼。他大聲說,「照片。」

物件並不能使我信服,我相信自己本身的直覺大於擺在眼前的實物。當浩川把照片拿給我看的時候我還是不相信我曾經認識這個女生,這個中分、臉色蒼白到有些發青的女生。有一些怪異的,或者略顯親密的表情出現在女生臉上,有幾張作為背景的牆上的塗鴉十分熟悉。

「這是我的店子?」我問浩川。

「不,是那家粥鋪。」浩川說。

然後我看到了自己的臉。就那麼怪異地靠在一張陌生的臉旁邊,帶著熟悉的塗鴉的背景牆旁邊,竟然還是微笑著的。我有些發愣地盯著照片,腦子裡一片空白,我非常確信,我絕不是他媽的出了車禍後失憶的電視劇男主角。但至於這女孩,我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

「她是……」

「打住。」我打斷浩川,「別說了。」不是我接受不了,而是這一切都顯得太怪異了,如果浩川這時候告訴我女孩是我昔日的女朋友甚至舊情人,我們曾經在這兒開過一間粥鋪,但我竟然什麼都不記得了,未免太令我感到失望。

後來浩川也給我講述過關於女孩的死。「是潛水時設備出了問題,在海里溺死的。」他說。我無動於衷,可以說並不是那麼感興趣。浩川說我應該就是從那以後開始選擇性記憶。「對,就是選擇性記憶,電影里是這麼說的,自動刪去不願回想起來的東西。」

我沖他古怪地笑了,「你他媽知道我為什麼有時候寧願聽酒伯跟我重複嘮叨那些破樹,也不願聽你說話么?」

「我當然知道。」浩川一點沒感到彆扭和不自然,「聽別人的故事最安全。」

「聽別人的故事最安全。」他又重複了一遍,「尤其老人們的,對於你簡直毫無風險。」

我說不過他,至少還能選擇沉默。天知道我為什麼有時候更願意聽老人們繁瑣枯燥的絮叨,浩川說的一點很對,我時常覺得我和他們是一類人,我和那些老年人。甚至會討厭黃昏,為一些行將消失的東西悲憫哀嘆。這些老年人才有的特質在我身上出現了很久,但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也實在想不起來了。

我盼望過那個女人再來,想過她會不會就真的願意坐下跟我聊一聊她自己的故事。不瞞你們說,有時喉結乾涸,想要和人聊天的慾望大過一切,我時常幻想某個天氣不錯的午後能在店子里遇上樂意和我攀談的異性,我的要求不高,她只要不是太過難看,口音不會過於渾濁不清,我的心情應該都會像喝了一杯薄荷蜜糖茶一樣滿足。想到這裡我會興奮得心臟有些顫抖,陷入對美好一瞬的嚮往,難以自持。是我感到孤獨太久了么?我會如此渴望一個短暫的天晴的下午。而我又多麼矛盾痛苦,我不知我的興奮會持續到何時,明天亦或只是黃昏來臨的這個傍晚?那時所有的幻想皆被否定,變成無所謂被丟棄在街邊的一尊灰色石像,我又重新沉迷於一個人的狂歡,不再希望被打擾。這種巨大的、詭異的矛盾使照相館裡的日子變得堅硬起來,像陳年的麵包。我每日都興味索然、慵懶冷漠地拿著一把刀——一把怎麼也磨不鋒利的鈍刀吃力地切著這麵包。

「如果你哪天想起來了,那麼太好,我還是你很多年前認識的朋友。如果你一直想不起來……倒也無妨,現在這樣也挺好,至少我記得過去的你,你也可以重新認識這一切。世界是新的而你也是新的,不是每人都有這機會。」

「為什麼偏偏選擇我?」

「說了你也不相信,也不記得。」

「對於那個死去的姑娘我只能說,可憐人,我為你祈禱。」

「傻×。」浩川罵了我一句,然後我倆看著對方各自咧開嘴笑了。

那女人是不會來了,我感覺到她的氣息已經消失,但我慶幸至少見過她一面。當然後來又見過很多美麗的異性,但大多都找不到她身上那種挑剔而迷人的神經質了。年輕人來得更加頻繁,不知何時突然開始有了復古的潮流,膠捲機器重新被少年人驕傲地拿在手裡。反倒是老人,他們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店子里瀰漫的氣息開始不同於昨日,充滿新鮮活力的血液,像要把我也感染。

酒伯很久沒來了,當他給我講述完這條街上最後一棵樹,還記得那是棵南方少見的老槐,就沒再見過他了。我讓浩川有空陪我去看看他,但一直沒有動身。後來偶然見到的一些老人,他們大抵和以前我所見過的那些無異,有時我會故意挑起話頭好讓他們主動向我吐露一個年輕時的故事。店裡慢慢變得熱鬧起來,我見到許多人,他們都有意無意地向我輸送隱形的故事,我一概擺出來者不拒的姿態。啊,當然我會盡量選擇聽一些令人感到愉快的橋段。

所謂「死去的女孩」的照片被我擺在店裡可以看到的地方,有人問我是誰,我說是一個沒見過面的朋友。我還是想不起來她是誰。可能有一天我會突然驚醒,發現浩川告訴我的一切都是真的,但老實說我並不希望那一天到來。

「大約你永遠都想不起來了呢。」我們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等待夕陽徹底消失在黑夜降臨之前,小春突然說。他近來總是在店裡逗留到很晚,我知道他這幾天正和父親鬧彆扭,偷相機的事終於被發現了,是想找個借口留在這兒吃晚飯。我倆把吃剩的飯菜攤在門口,誰也懶得站起來去刷碗。「但想想還真他媽無所謂了。」小春自顧自又嘀咕了一句。我看著前方一天里最後一點光線行將熄滅,風聲掠過地面摩擦耳廓,心裡忽然高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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