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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的傻弟(作者:周復宏)

  周復宏,祖籍廣西博白,現於南寧工作生活。2011年畢業於廣西民族大學對外漢語專業,大學時期開始創作,為「綠城玫瑰女作家群」成員,有多篇文章發表於《紅豆》《廣西日報》《黃河文學》等報刊。

  傻弟為什麼會傻,誰也不知道,大夫們也講不明白。他的父母並非近親結婚,也都是頭腦四肢都健全的善良人,然而,他們生了四個小孩,有三個都帶著傻氣,只有一個哥哥是正常的。按照村裡人的說法,他們家族有一處祖墳風水不好,一定要拆掉一房,不幸就剛好是他們家。我問村裡人:「既然這祖墳風水那麼差,為什麼不把那墳挖掉重選一個址呢?」鄉親們搖頭嘆道:「差也是只差他們那一家,其他幾房的人都靠那穴風水混得風生水起,哪個同意挖開來呢?」  且不論「風水」說法的真假,傻弟家確確實實兄弟姐妹四個傻了三個,傻弟是最小的一個,年紀也不過十二三歲,從沒進過學堂,大字不識半個。雖是如此,傻弟的媽媽也把他收拾得很齊整,但是傻弟還很缺乏自我整理的能力,因為他在外面玩一天下來,褲頭上的皮筋就勒到了幾見股溝的地方,還得他家人見到了給他提上去。  傻弟在村裡玩耍,小孩子們都躲著他,說是看見他無緣無故地笑會覺得很害怕。傻弟喜歡熱鬧,見到一堆人總會湊上前去,也不敢靠得太近,就在人群邊緣,似乎在認真聽人群中討論的話題,又似乎不是,臉上總是掛著特有的笑容,有種說不出的詭異。鄉人就會逗他:「傻弟難不成也關心國家大事?」「聽說傻子都知道六合彩的特碼,傻弟你給我們透露這期的唄,中了就給你一塊錢買吃的!」傻弟一著急眼睛就會變成嚴重的鬥雞眼,脖子也由於用力過猛而青筋暴出。他用略帶結巴的語調喊道:「我不知道特碼,我阿媽說特碼是妖怪,說了晚上就會來找人!」然後氣呼呼嘴裡不知道嘟囔著什麼飛快地跑了。村民們一片笑聲。傻弟其實人不凶,但是嗓門非常高,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是聾子一樣,他的聲音能夠在大老遠就分辨出來。村裡人無所事事的多,見著傻弟問的第一句話往往都是:「傻弟,你說這期買哪幾個號?」傻弟的母親慶嫂有時聽到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常見她偷偷揩眼睛。鄉下人也不知哪裡來的神一般的邏輯,認為癲的或傻的人具備說「特碼」的特異功能,我回老家總能聽到那麼一些軼事:某某村來了一個傻子,問什麼都特別靈,這不,那誰誰買了點肉啊酒啊給這傻子,傻子給透露了一個「特碼」,這期就中了多少多少錢,牛得很。然後一堆人就跟供香火似的去跟傻子「討食」了。不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次數多了,準的概率微乎其微,這個傻子的「靈氣」似乎被榨乾了,大家互相埋怨一點兒也不準,傻子就被打回原形,該怎樣還怎樣。荒謬得很,鄉人卻依舊樂此不疲,有個新的傻子或者瘋子來還得這麼弄。  國家政策的有效實施,讓我們那兒的農村得到極大的變革。近些年農村的經濟發展迅速,村民們生活好過了許多,便不再跟從前一樣把全部心思放到地里,也不顧大片的田地被丟了荒,於是閑暇時間也多了起來,打打麻將,玩玩牌,領點保障金,生活得倒比城裡安逸了許多倍。縱然如此,很多年輕人還是選擇外出務工。山裡人的普遍心理,就是要「走出去」,走出去才能體現自己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大山溝溝里哪裡能有什麼作為。傻弟的父母都是勤懇老實的庄稼人,家裡也沒有富餘的勞動力可以到外面去掙錢,幾個孩子又都是需要人照料著的,因此也都還是種著自家的地,自給自足。然而傻弟對「外面」卻是十分神往的。  「哎喲,那些商場,賣的都是名牌的,一件衣服都要過千的,摸一下那些賣衣服的還給你白眼。等我賺夠了錢,去買個幾件,把錢全甩他們臉上,哈哈哈!」  「鄉下再閑也沒意思,太陽落山就都睡覺了。人家城裡,燈通宵都不關的,晚上得空我們就去KTV,去網吧上網,去喝酒吃燒烤,生活那叫逍遙。」  「在城市裡,只要手腳勤快,誰都能賺大把錢,聽說擺地攤的都買了房子了,擺地攤跟耕田也差不多辛苦,但城裡得錢快啊!」  ……  傻弟很認真地在一旁聽著村人們對城市的討論,有點鬥雞眼的眼睛裡浮著淡淡的霧氣,似是疑惑,又似是神往,他看起來很有些想問點什麼的衝動,但終究沒有問出來,只是在年輕人們準備離鄉的時候尾隨著人家,一直走到幾公里外的山坳口。年輕人們甩他不掉,又斷然不會帶了他一起去,便準備恐嚇他:  「阿傻你是要跟著我們去城市嗎?」  傻弟踩著下滑的褲腳,大聲地說:「我要去……去網吧!吃燒烤!」  「是了,你跟著來,城市裡有專門抓你這種傻子的,打斷你的手腳,在你腿上砍幾刀,丟在大街上當乞食佬,沒有吃沒有穿,你來喂!」  「我不當乞食佬,我……我要去擺……擺地攤,買大房子!給阿爸阿媽!」傻弟的嗓門在山谷中更加嘹亮。  「哈哈哈哈,這傻子,還買房呢!你不信就算了,人家挑斷你的腳筋,到時候你又傻又殘廢,你爹媽都不會要你了!」  年輕人們哈哈笑著往前走。山裡的風掃過路上的紅土,坡上的速生桉銀綠色的葉子翻動著,周圍霎時茫茫的一片。傻弟終究沒有跟上去,只獃獃地立著,像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塑,良久才折返回家。  傻弟也還是有機會走出村子的。每逢年節,慶嫂夫婦搭摩托車出山到鎮上去趕集,有時候也會帶上他,賣點自家的農產,然後買點生活的必需品。傻弟念念不忘的是去趕集時在市場上吃的米粉,每能吃一次,回到村裡就會像祥林嫂般喋喋不休地複述給別人聽,有「飯店味」的粉是多麼多麼好吃。不過這種機會很少,因為曾經有一回慶嫂帶他去賣雞,一回頭就不見了他的蹤影,慶嫂霎時就哭哭啼啼,這集市人又多又雜,自家兒子又傻,丟了可向哪裡找去?還是慶哥機智,沿著一個個小食攤找,最後才發現盯著人家包子籠的自家兒子,流出的口水都把衣服的前襟給浸濕了。慶哥呼呼兩巴掌過去,傻弟半聲不哭,眼睛仍然死盯著熱氣騰騰的包子。慶哥心酸,給他買了幾個,方才拉得回去找哭得半死的慶嫂。從此,不是什麼特殊情況比如要給買雙鞋添件衣之類的,傻弟就甚少可以去趕集了。  村子裡缺少年輕人,幾乎一年到頭都死氣沉沉的,鄉民們普遍的活動就是聊聊六合彩,打打麻將,再然後就是起房子了。年輕人們把外面賺的錢帶回來,於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瓦房被推倒了,荔枝園和芭蕉林也除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紅磚樓,有錢就加蓋一層上去,或者給貼上明晃晃的瓷磚。誰家房子高,漂亮,就證明誰家兒女有能耐,能賺錢。蓋房子都需要人力,村裡壯丁不夠,傻弟在這時候往往能發揮很好的作用。傻弟雖然年紀不大,但卻有一身力氣,推斗車扛水泥都不在話下,大家便常喊上他幫忙做些粗活,管飯還給點小錢。傻弟把這些重活當成了一種樂趣,常把衣服的袖子綁在脖子上當作披風,推斗車上坡的時候大聲叫著「殺呀!」攪拌水泥漿時把鏟子舉得高高的,再啪一聲放下來,嘴裡喝著「大混蛋!」……村民馬上囑咐他:「大傻你不正經點幹活,以後連房子都不會建,娶不到老婆,就成絕公佬了!」傻弟充耳不聞,村民們又說:「認真點幹活,我剛看見你阿爸阿媽往這邊過來了!」傻弟也便乖乖地拌漿,像一個正常的孩子。  村裡瘸腿二伯公家的房子終於起好了,非常氣派。村裡人都想過來看一下,誰知道小氣的老人馬上把自己的院門鎖了起來不給別人進去,跟誰說話都是從圍牆邊上探個頭出來,嘴裡絮叨著怕人家踩髒了他家的地板:「我兒子幾十萬起的房子,哪裡你們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傻弟推斗車衝上他家門前的坡,二伯公馬上在圍牆裡罵道:  「傻子,跑那麼快,搞起一堆塵煙,作死啊,等一下叫你給我舔乾淨!」  傻弟也不知道聽懂了還是沒聽懂,也不曉得是有意還是無意,大叫著把斗車一倒,斗車裡的水泥包嘩啦啦全部跌了出來,揚起一大片灰色的煙。二伯公拄著拐杖在圍牆裡大罵:  「天生傻佬教不精,活該一生下來就沒腦子!叫你不要死跑那麼快……哎喲,這阿慶兩公婆造的什麼孽喲,前世無修啊,生出一群廢物,哎喲……」  傻弟臉紅脖子粗,喉嚨冒著呼呼的聲響,鼻子里來不及擦的鼻涕被怒氣衝出了泡泡,他掄起一把鏟子,咣當一聲砸向二伯公家的鐵門,鐵門頓時就凹了一塊,然後又撩起一鏟沙子就往圍牆裡面撒。二伯公一屁股坐在院子里號啕大哭:  「作死喲,這又癲又傻的廢物,見我家裡沒人嘞,欺負我老頭子……」  傻弟還不罷休,旁人瞅著熱鬧佯裝上前要給拉開,傻弟瞪著鬥雞眼大喊大叫,抓著沙子往天上揚著。二伯公在院子里上氣不接下氣,還在罵罵咧咧,又怕傻弟砸門,自己死死地頂著院門。村民們竊笑不已,不耕田不種地的,日子寡淡得很,現在這堪稱村裡極品的一老一小鬧起來,也平添了許多看頭。慶嫂匆匆趕過來,傻弟突然哇地哭了起來,像蹦到泥里的泥鰍一樣滿地打著滾,弄得渾身髒兮兮的。慶嫂氣得渾身發抖,手中的細竹鞭啪啪地往傻弟身上甩去。傻弟嗚嗚哭著跪了起來,眼淚鼻涕泥塵糊了一臉。慶嫂還沒收手,邊打邊哭:「叫你惹事,叫你丟阿媽的臉……」戲散了,大家上前勸了慶嫂幾句,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慶哥慶嫂到二伯公家道了歉後,傻弟也被關了禁閉,好幾天都被安排在家裡燒火。此後有一段時間大家也沒好意思喊傻弟幫幹活,傻弟眼巴巴地看著院外行走的人,時不時啊啊大叫幾聲,嘴裡含含糊糊不知道說些什麼。小孩子們更怕他了,路過他家門口都遠遠地繞開。慶嫂拿塊黑炭在自家門前一小點地方畫了個界線,囑咐傻弟不可以走出到黑線以外,傻弟認真地踐行,半步也沒敢挪出去,畫地為牢這招對他十分管用。  傻弟那不傻的大哥終於還是決定到外面闖蕩去了,他讀完中專有好幾年了,大部分時間是在家幫忙照顧,如今摘下眼鏡的話五米之外就人畜不分,也已經著實不再是耕田種地的料。傻弟又開始充分發揮他大嗓門的實用性,見個人走過都要大聲地說:「我哥去城市了!」彷彿這是一件極其光宗耀祖的事。傻弟的傻二哥是個內向寡言的人,很少見他露面,以至人們幾乎要把他忘記了;傻大姐前幾年嫁了人,嫁了個四十多歲還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慶哥慶嫂倒已經十分滿意,這樣的傻姑娘還能嫁得出去,祖宗即便不疼愛自家,但看起來似乎也沒至於做得太過火。  傻弟家做有些事也與別家不同,按村裡的風俗,掃墓一般只挑春分清明時節,求個祖宗保佑舉家安康。但是傻弟家幾乎逢年過節都要上前祭拜,勤勤懇懇,似乎自家祖墳風水導致虧房一事並非空穴來風。慶哥慶嫂應該是希望借常上墳的誠意打動地下那些老祖宗,不要用這種方式絕了自家的血脈。傻弟從小接受家裡祭墳的熏陶,還將其進行了充分的發揮,那就是逢墳必拜。到山上采個野果,遇著墳,不管是哪家的祖宗,他都虔誠地給拔下草,填點泥,然後跪下咚咚地叩頭,嘴裡念念有詞,念的無非是慶嫂上墳念叨的那些話。迷信的村裡人一聽說傻弟跑去拜了自己家的墳,逢著慶嫂就是要數落的:「你喊你崽不要亂拜人家的墳得不得,我們那祖宗要知道一個傻子認他做了祖宗,怕是要來找我們麻煩,看我們是不是沒什麼人丁了,居然派個傻子過來,不吉利!」慶嫂也是無可奈何,從小就常點醒傻弟哪些是自家的墳,哪些不是,不要隨便拜,不然帶些野鬼回來。但是傻弟沒有太多的分辨能力,還是見了墳就拜,彷彿成了一種信仰,就像吃飯睡覺那樣平常,嘴裡碎碎念著慶嫂十年如一日的那些祈願,而也從沒聽說過他帶過什麼野鬼回來。時間久了,慶嫂也便不再理睬他,碰著村裡人埋怨了再出面道歉了事。  春天的時候傻弟又長高了一些,身上大衣的袖子口露出了大半截手臂,跑動的身影又把褲頭落到幾近股溝的地方,把褲子提起來整個腳踝又跑出來了,這褲子已然短小了。我奶奶看他可憐,忙翻了弟弟的一些不穿的衣服,打包了給他抱了回去。沒多久就見他穿得齊齊整整地上來了,鬥雞眼裡捕捉不到任何感情的流瀉,只是徑直走進我們家院子,提了個板凳就坐在柴堆邊開始劈柴,劈了一捆又一捆,碼得整整齊齊的,比收拾自己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傻弟嘴裡哼著不著調的曲子,不時莫名其妙地呵呵地笑出聲來。奶奶給他盛了一大碗粥,他也不客氣地接過,撲哧撲哧幾下就喝完了,再給他舀又不要了。把一堆柴全部劈完後,便到門外荔枝樹根的青石板上躺著,嘴裡大聲地喊:「哇哦哦,吃飽啦!哇哦哦,睡覺啦!」喊了沒一會兒,居然就真的在石板上睡著了,他阿爸牽牛路過也沒吵他,只給他肚子蓋上一件衣裳。春日的傍晚浮著淺淺的夕陽,清冷中泛著淡淡的暖意。陽光斜射在傻弟糊著鼻涕的熟睡的臉上,居然給人一種雲淡風輕的感覺,寧靜而祥和。我並不知道傻弟在夢中能見到什麼,他的夢是不是也像我們那樣,帶有醒著的快樂或者愁苦,又或者,他的夢裡其實就是不斷地飛快奔跑的自己,和勤勞的阿爸阿媽。他應該不會想起村民們問他的「特碼」,也不會知道大家捂著嘴的竊笑,更不會曉得,自己其實是個傻孩子。  遠處的風裹著山林的氣味漫無目的地吹來,就好像一個自由的、揣點小心愿四處遊盪的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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