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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王》連載6——名師高徒


作者:雲蕭

第四章 名師高徒 

1 

正午時分,太陽大好,岳飛在柴屋劈柴。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遠傳來。岳飛諦聽片刻,不由贊道:「好一匹駿馬!好一個騎士!」 

岳飛步出柴房,在自家院外站定。前面不遠處,便是親善驛道。稍頃,南面馳來一匹白色駿馬,馬上一位老者,身披斗蓬,腰懸長劍,手提長槍,背負大弓,雖精神矍爍,神采飛揚,卻隱隱有長途跋涉的疲憊與焦渴。岳飛瞧見大弓,雙眼驟然一亮:「特大之弓,必需非凡之力。料無三百斤臂力,休想拉動它!」一邊想,一邊往驛道方向行進。 

老者遠遠瞧見一個少年,禁不住挽轡徐行:「想這湯陰僻地,如何有此等才俊!雖只十四五歲,且著粗衣草鞋,然而舉止端恭,天威暗含,赳赳身形暗蘊雷霆神力,炯炯眼神確顯鴻鵠志向……當初慧海囑我周侗:『不妨往湯陰一走。』其中深意,莫非應在此人?」 

兩人四目對視,都目不轉睛,又都微微點頭。馬到岳飛跟前,周侗駐馬問道:「請問小兄弟,麒麟村在哪?」岳飛說:「此是孝悌村,東首與麒麟村相鄰,沿驛道前行不遠便是。」周侗問:「不知麒麟村中,可有個王明王員外?」岳飛說:「我爹便在他家作佃農。」周侗問:「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誰?」岳飛說:「在下岳飛。老人家鶴髮童顏,英姿颯爽,敢問高名?」 

周侗笑道:「我乃山野村夫,名姓不值一提。此時遠道而來,倍感口渴,不知能否討碗水喝?」岳飛說:「老伯稍候,我去去就來。」周侗自忖:「張愷曾來信盛讚岳飛,並提及其父岳和。殊不知初來乍到,即遇此人,豈非大緣?」 

岳飛返家,姚氏恰也站在窗外,靜靜注視老者。岳飛說:「媽媽,我去為老伯舀碗水喝。」姚氏說:「你去舀來,由為娘看過,再端與他。」岳飛到廚房,先將雙手洗凈,再將一隻大碗清洗三次,而後打滿一碗水,端到姚氏跟前。姚氏瞧瞧,順手抓一把糠秕撒在水上。岳飛大驚:「此水敬奉老伯,未知媽媽何意?」姚氏說:「五郎端去便是,不必多問。」 

岳飛復到周侗跟前,顫巍巍遞上一碗水,滿面愧色。周侗瞧見岳飛窘態,又瞧瞧水面飄浮的糠秕,眉頭微皺,隨即心頭一凜,端碗來輕吹慢飲。飲畢,見岳飛已是淚流滿面,不由笑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小兄弟卻是何故?」岳飛說:「奉老伯一碗糠秕水,我實於心不忍。」周侗問:「莫非水中糠秕,非你所加?」岳飛說:「我雖是農家子弟,少知禮儀,卻又怎敢以糠秕輕侮老伯?只我媽媽素來慈悲心腸,卻不知為何今日,執意要在水碗加一把糠秕。」 

周侗將碗還與岳飛,大笑:「加得好,加得好!請轉告你媽媽,老夫深表謝意。」隨即上馬疾馳。 

岳飛回到姚氏面前,施禮道:「老伯深表謝意,托我轉告媽媽。」姚氏說:「糠秕用意,五郎是否已經猜知?」岳飛說:「孩兒尚未明白,謹請媽媽明示。」姚氏說:「今日大熱,老人遠道而來,倘若急飲,必傷肺腑。為娘以糠秕覆水,他便不得不緩飲,如此方保無虞。」岳飛說:「媽媽一心為人著想,竟周詳如此,孩兒深受教益。」姚氏說:「五郎須知,為人設身處地一想,先他後我,無私無我,實乃做人的第一要義。」 

岳飛反覆念叨:「先他後我,無私無我……」忽地跪拜:「媽媽今日之語,猶如撥雲見日,讓我心境大開。兒想儒家『仁義』,道家『真人』,佛家『慈悲』,均當是『先他後我,無私無我』的境界。以此為人,勿須百般心計;以此習文,可懂天下詩書;以此論武,武道必臻至境。孩兒感激不盡!」 

姚氏扶起岳飛:「五郎此番道理,卻是為娘所不及。於此自忖,為娘所言『先他後我,無私無我』八字,似是衝口而出,似是只為五郎代言。或許五郎久遠以前的記憶,均可由此開啟。」岳飛說:「能否開啟,孩兒已不十分在意。惟求此後,一切以八字心法為準則,則道德、忠孝、文武、家國等等,盡在其中矣。」

 

2 

麒麟村,王家廳堂,王明、安氏坐敘。安氏說:「大郎年齡日長,卻只知吃喝玩樂,打架鬥毆,如何是好?」王明說:「夫人所慮,也是我長年累月的心結。想當初張老先生在世,他尚聽管服教。待先生一去,他便如脫韁野馬,盡棄詩書,惟恃蠻力,只和徐慶等人廝混,以致無人能管,無人敢管。」安氏哽咽道:「原本指望他大貴,誰知他飛揚跋扈、不學無術 如此,切恐遲早釀造大禍。」 

夫婦正愁眉苦臉,長吁短嘆,王安進來說:「京城周侗周老先生,前來拜見員外。」王明大喜:「半世老友,早無消息,不期今日來訪。快快請他進來!」安氏避入內室,王明跨出堂門,大步迎出:「周大哥!」周侗叫道:「王賢弟!」二人蒼顏相對,各各輕拂一把對方的花白鬍須,不約而同大笑:「老矣,老矣!」 

周侗放下長槍,解下弓箭,二人手挽手入堂坐下。王安奉上茶盞,王明說:「大哥在御拳館任『天』字教師,猶記得我這鄉野鄙老,難得,難得!」周侗說:「六賊當權,鬻官賣爵,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御拳館也在劫難逃,早淪為培訓奸賊爪牙的罪惡場所,我哪還呆得下去!」王明說:「甚好。如蒙大哥不棄,懇請大哥以愚弟 之家為家,就此開館授徒,教習文武,頤養天年。」周侗微微一笑:「呵呵,賢弟雖是誠意,卻亦有私心!」王明笑道:「愚弟私心,大哥因何一眼看穿?」周侗朝堂外一指:「且看那邊——」 

王明側頭去望,卻見王貴扛起周侗長槍,雖耍不出精彩的套路,卻也忙活得有板有眼,不亦樂乎。王明說:「此是犬子王貴,依大哥眼光,能否成器?」周侗說:「力大,氣雄,心沉,可為智勇之將。」王明說:「大哥可不是寬慰我心?此子好逸惡勞,偷尖耍滑,又頤指氣使,趕走多少先生!剛才我和夫人,還為他唉聲嘆氣。」周侗放言道:「此子不服他人,卻服一老一少。賢弟信否?」王明說:「所謂一老,必是大哥。卻不知這一少,又是何人?」周侗說:「他日賢弟自知。」 

孝悌、麒麟村野外,岳飛負弓佩箭,東張西望,預備找一靶標習射。遠處飛來一群大雁,岳飛自語:「不如試試連珠射法。先射第二,再射第三,都要中頭!」隨即彎弓搭箭,迎頭射出。 

雙雁中箭,尚未墜地,樹後即有人笑道:「好是好,可惜尚差兩尺!」岳飛聞聲一震,卻四顧無人,只得半信半疑拾起落雁。但見兩支利箭,第一支正中大雁咽喉,第二支僅從雁肩穿入,從雁頸穿出。岳飛大驚:「方才那人所言,分毫不差!若非雁群側飛,湊巧碰上,哪能射中?天下竟有如此高人,實乃罕見!」 

岳飛當即向笑聲出處叩拜:「晚生岳飛,願求明師教誨!」靜默片刻,來人並不現身,只從更遠處詢問:「你的箭術,何人所教?」岳飛說:「八舅教過一個早晨,而後只靠自己練習,故至今不得要領。」來人說:「如你真想學箭,我可教你一法。不過此法艱難,你未必能夠做到。」岳飛說:「師父如肯教我,弟子必始終如一奉行,縱使千難萬難,也絕不廢棄。」 

來人說:「你我萍水相逢,何必師徒相稱?你可從明日開始,天明前起身,到七里溝無人之處,在相隔百步之內,掛一竹竿,竿上掛大小三個捎帶風葉的竹圈。你面對初升起來的太陽,朝那竹圈注視,數它隨風轉動的次數,每一圈都數到三百。竹圈有快有慢,除非刮大風,你須同時記清三個轉數。如若約略含糊,務必重數。待到陽光刺臉,雙目已難再睜,你可閉目養神片刻,而待次日重複。每隔三五天,可將竹竿移遠兩三步。如你能在三百步遠近,同時記清大小三個竹圈的轉數,便能積得一點點習射的根基。」 

岳飛大喜:「多謝師父教我,我必勤苦習練,決不懈怠。然而師父大恩,須現身受我一拜。」來人說:「雖你以師徒相稱,我卻未必收你。人生路漫漫,大才須久磨。單學練目、射箭、耍槍之類,又豈得 力敵萬人?你有無心志,是否可教,須待百日之期到時,再定分曉!」言畢,遠處似有微風拂動,來人已無聲息。 

岳飛自語:「聽其聲音,似是老者;度其身法,卻仍矯健。雖不見其人,我卻知他技藝高絕,識見超拔。如今有幸邂逅,豈得負這口耳相傳的教益?」隨即滿心歡喜回去。

3 

七里溝深處,方圓五里之內,並無人煙,也少人跡。清晨,陽光初露時分,岳飛在半坡的陽面,向東目視一根竹竿上的三個竹圈。 

每一竹圈時快時慢,三個竹圈又快慢不一。岳飛一晃眼,說一聲「不對」,當即重數。忽一陣大風吹來,岳飛又說一聲「不對」,再次重數。直到正午,太陽不再斜刺雙目,岳飛方才停下。但雙目已經紅腫,閉目靜養之後,許久才能睜開。 

雨日,本無太陽,岳飛依舊上山,面對竹圈默數。 

兩月過後,太陽日漸炎熱,炫目的光芒灼灼逼人。岳飛已站到兩百步開外,雖汗流浹背,雙目疼痛不已,卻仍兀立不動。 

岳飛還家,姚氏問:「五郎天天上山數數,不知高人是否再來?」岳飛說:「兩月之中,並無師父聲息。」 

姚氏問:「那你心頭,是否感覺有進益?」岳飛說:「距離一天天增大,眼腫一天天消退,竹圈一天天膨脹,轉速一天天緩慢,內心一天天寧靜。此外無它。」 

姚氏喜道:「此正是進境,而且進境神速。尤其寧靜之心,尋常之人,斷難獲致。」岳飛說:「感荷媽媽啟迪。孩兒推想,百日之後,必能於三百步外,以屏心靜氣之效,一次數清竹圈,無須反覆。」 

王家學館,岳和偶從館外經過,不期看見王貴、徐慶等人,正坐館內聽先生授課。岳和當即佇留,倚窗旁聽。周侗說:「你等服我武藝,皆欲早學刀槍。然人生七歲,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庶人子弟,皆入小學。先學洒掃、應對、進退之節,次學禮樂、射御、書數之藝。我雖不喜繁文縟節,然而諸事,以修身養性為本,心不正則行不端,行不端則害莫大焉。為人師者,若急功近利,一切以功名成就之說蠱世惑民,棄仁舍義,勢必誤人子弟。」言畢,有意往窗外張望一眼。 

岳和暗道:「好一番正論!倘五郎承教門下,豈不受益終身?」徐力從後邊跟來:「岳二哥快走,那邊諸事尚多。」岳和退開一步:「你家徐慶入學,交納多少學費?」徐力說:「岳二哥知我家貧,哪有餘錢供他讀書?惟因徐慶與王貴交好,王貴便求王員外代交學費。」岳和說:「看來我家五郎,入讀不易。」徐力說:「王貴與岳飛同樣交好,況且素服五郎,岳二哥何不親向王貴或員外說說?」岳和笑道:「我已有主張。」 

書房,周侗正秉燭夜讀,忽聽叩門之聲。周侗笑道:「虛掩之門,人皆可入。」 

岳和推門進來,正欲施禮並自我介紹,周侗揮手制止他說:「勿須自報家門,老夫料兄必來。兄姓岳名和,字平心,湯陰義人,王家佃農,岳飛父親,對否?」岳和驚問:「我區區無名之輩,先生如何得知?」周侗說:「老夫曾聽張老秀才道及岳和父子,又聽王員外備述往事,今日又見窗外君子身影,因此得知。」岳和說:「先生既知我父子,亦必知我今日來意。」 

周侗正色道:「收你為徒可也,收岳飛為徒不可。」岳和大惑:「先生取笑。想我已年老心衰,尚有何求?惟願岳飛有成,能報先生。」周侗問:「莫非岳兄不屑為周侗之徒?」岳和說:「先生從軍西北,英勇善戰;拜師譚正芳,習得少林絕技;授藝御拳館,以仁立武,高徒滿座。今聽先生正論,雖不從先生習讀,卻已知修養之道在心,教子之道在德,讀書之道在悟。岳和倘無牽累,誠願終生侍奉先生,不勝榮幸。」 

周侗起身,向岳和長揖:「剛才老夫戲言,岳兄切莫當真。我既知岳家生計艱難,必得你竭力耕種,方能勉強熬度,也知岳兄重善積德、伸屈自如、淡泊隨緣一生,實勝老夫多矣。然雖周侗不才,倘欲收岳飛為徒,必得他滿足三個條件,缺一不可。」岳和喜道:「先生有甚條件,岳和洗耳恭聽。」 

周侗伸出一根指頭:「第一,岳飛拜我為師,不得準備任何禮物,也不須交納一分一厘學費。」岳和說:「先生之心,岳和銘記不忘。岳家報不得先生大恩,且容五郎盡忠國家以報。」 

周侗伸出兩根指頭:「第二,岳飛拜我為師,如我有需,他必伴我通宵,或隨我遠行千里。」岳和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岳飛既為先生之徒,必待先生如父。先生但有所需,儘管吩咐,岳家人決無二話。」 

周侗伸出三根指頭:「岳飛拜我為師,必得於六月十五日正午,到我書房叩拜。早一刻不納,晚一刻不納。」岳和說:「此一點並無難處,岳飛自當準時前來。只不知先生,因何強調這個時刻?」周侗說:「我自有道理,卻不須分說。」 

岳和拜別周侗:「承蒙先生慷慨允諾,岳和不勝感激。但待六月十五,我與岳飛自來拜先生。先生且安歇,岳和就此別過。」周侗還禮道:「岳兄慢去,老夫屆時恭候。」 

4

傍晚,岳家庭院,岳飛正在夕陽下畫沙習字,岳翔從院外跑進來說:「五哥,阿爹到家!」又進裡屋對姚氏說:「媽媽,阿爹到家!」

岳飛從容寫完「仁信智勇嚴」五字,起身扶住從裡屋走出的姚氏,一道往門口迎候。岳和老遠叫道:「喜事,喜事,岳門大喜!」姚氏說:「平心素來沉穩,今日卻因何故,興奮如此?」岳和說:「文娟有所不知,若非天大之喜,且喜訊掩抑在胸已近一月,我哪得欣欣作態,喜不自勝?」岳翔說:「阿爹快講,到底喜從何來?」岳和說:「周侗文武雙全,名震天下,竟已答應收五郎為徒,安得不喜?」

姚氏嘆道:「果是大喜!奴早聽阿爹言道,五郎若得從陳廣學槍,從周侗習射,當有封狼拜胥之相。」岳飛說:「孩兒亦聞周先生,大智大勇,曾為數十萬禁軍教頭,後從東京來王貴家設館授徒。故心生羨慕已久,早想投師學藝,卻不料今日,喜從天降!」姚氏問:「五郎既有此心,為何不見說起?」岳飛說:「王貴曾經邀我,言道可從徐慶之例,由他家代交學費。此乃因人成事,孩兒以為不妥,不如有朝一日徑見先生。想來阿爹喜訊,亦不由王員外成全。」

岳和笑道:「知子莫如父,知父莫如子!我直接拜會先生,先生卻早知我岳家父子,並囑我只能於六月十五日正午,帶同五郎往見。」岳飛掐指一算:「六月十五,正午?不好,不好!看來我與先生緣淺,竟難從命。」姚氏驚問:「奴料此日此期,完全依得,五郎因何拒絕?」岳飛說:「孩兒於七里溝受教習射,與教射人有百日之約,而最後一日,正是明天六月十五。孩兒豈得背棄信義?」

岳和說:「切恐五郎錯過良機,勢難再得。莫如權衡輕重,舍彼就此。」岳飛說:「我受他人指點,習射百日,自覺獲益匪淺。天下所重者,惟在信義;信義不立,孩兒寧棄技藝。且容我先赴百日之約,而後向周先生賠罪。」岳和說:「為父已經應他,他也說得斬釘截鐵。切恐我們賠罪,亦是無濟於事。」岳飛說:「他如不能成全信義,恐亦徒有虛名,算不得大家。孩兒自當福淺,認命便是。」

岳和大笑:「五郎所言,理直氣壯,為父深表贊同。明日你自去赴約,我獨往學館,向先生道明原委。」姚氏說:「五郎所議甚是。今日且早些安歇,明日各行其事。」

六月十五,七里溝陽坡,岳飛一如繼往,面向太陽數竹圈。漸至正午,日光焦灼如火,岳飛滿頭大汗,全身濕透,然而心靜如水,默立不動。

林中一個聲音響起:「哈哈,好小子!已到三百步外,已無雜念餘波,端的進展神速!」岳飛向發聲處叫道:「謹請師父現身,受弟子一拜。」來人笑道:「孺子可教與否,還得與我比射。倘若落敗,從此不須見我!」岳飛說:「師父既出此言,弟子必定一試。請師父出招。」

來人說:「你且看西頭!」岳飛西望,卻見一道箭靶,不知何時已經插好;又聽嗖嗖嗖三箭,箭箭全中靶心,且排列成一道小小圓環。岳飛說:「師父三百步外神射,弟子仍有心一試。然而所佩之弓,至多遠射兩百步,如何是好?」

來人笑道:「這有何難?我且借你三百斤神臂弓一用!」林中飛出一張大弓,岳飛騰身接住,度量三百步站定。正待發射,不由暗思:「我如亦是三環連中靶心,不過與他仲伯之間,難決勝負。今日須出奇計,一箭定乾坤。」隨即拉滿弓弦,一箭疾如閃電,先從三箭之中穿過,再將箭靶一劈兩半。

來人大喝:「好箭!」遽然飄出,落定在岳飛面前:「你看老夫是誰?」岳飛驚道:「原是老伯!且受弟子一拜!」周侗擺手道:「且慢!要拜老夫,須隨我到當拜處。」周侗拾箭,岳飛負弓,一前一後飄走。

周侗書房外,岳和輕叩房門:「周先生在否?」如是再三,屋內並無動靜。岳和說:「原來先生不在。然料先生為人,豈得失約?我且靜待。」

岳和等待多時,仍不見周侗迴轉。王貴恰從旁邊經過,岳和便問:「賢侄可知周先生,今在何處?」王貴說:「今日我們休學,先生只說有事出門,沒說將往何處。」王貴走開,岳和自語:「若是先生出門,豈非有意失約?然而無論如何,我均須將他等待,以明原委。」

岳和又待許久,抬頭望望太陽,不覺苦笑:「正午馬上就到,如先生仍自不回,勢必有意拒收岳飛。或許他和五郎,各有失約苦衷,以至如此。」岳和仍自靜待,卻從院外傳來一個聲音:「正午已到,岳兄到否?」周侗現身,岳和趕忙施禮:「我不知岳飛早與他人,約定今日之期,故未能同行,謹向先生賠罪。」

周侗大喝:「岳飛安在!?」岳和正待分說,卻見岳飛從院外跟來,背負神臂大弓,氣宇軒昂,徑對周侗施禮:「岳飛在此!」岳和說:「五郎,七里溝之約,你豈得失信?」岳飛說:「阿爹多年教誨,孩兒豈敢失約?惟是踐約之後,才又趕到這裡。」岳和說:「教射之人,是否見得?」

周侗大笑:「教射之人在此!」又一把推開書屋:「都入內室,老夫要受拜師大禮!」

5

七里溝半坡,皓月當空。兩條人影飄忽而至,到空地站定。

周侗說:「今夜到此,只為傳授意拳。」岳飛說:「多謝師父。卻不知王貴、徐慶等師弟,是否同學此拳?」周侗說:「為師從不區別待人,但人各有根器。王貴刀法非凡、相撲了得,徐慶槍法凌厲、射術高超,他日衝鋒陷陣,自當一軍無敵。然而他等潛能盡顯,再難挖掘。獨你天資深邃,心性沉篤,能於外家拳後,再學內家拳法。」岳飛說:「未知內、外拳法,有何差異?」周侗說:「且看我演練一遍,你或自知。」

周侗脫下外套,深吸一口氣,徐徐展開身形與拳腳。但見起伏無招,進退無式,步步如常,拳拳隨意,如似只見己意,無有其它。演畢,周侗合十收式,氣入 丹田,而後發問:「可有感悟?」岳飛呆立不語,周侗又問:「感悟如何?」岳飛仍呆立不語,周侗怒喝:「岳飛!」岳飛一個激靈,驀地回過神來:「師父,弟子雖看得明白,卻因多有想像,故而得意忘形。」周侗說:「既如此,且將你的想像道來。」岳飛說:「數年前,弟子以《孫子兵法》為指引,自創『龍虎十三』拳。 今且演練一遍,再與師父探討。」

岳飛走開幾步,驀地拳腳飛動,如龍似虎,剛勁之氣四溢。一套走完,烈烈之風仍在。岳飛說:「謹請師父指點。」周侗呆立不動,岳飛又說:「謹請師父指點。」周侗仍呆立不動,岳飛驚呼:「師父!莫非多有發現,一如弟子方才?」

周侗動得一動,嘴角囁嚅半天,才說:「不假,不假!意拳與『龍虎十三』,一個在意,一個在形;一個取勢,一個取力;一個隨心所欲,一個摹擬萬物;一個靜若處子,一個動若蛟龍;一個氣竄肌肉,一個力動千鈞。倘若二者合一,勢必神威大顯,獨領風騷!」岳飛說:「弟子所悟,與師父相近。惟恐二者合一,必定招招絕殺,式式催命;倘為惡人、小人所得,勢必貽害無窮。」周侗捋須言道:「鵬舉所慮極是,為師亦同此想。今日你我合一,取名『形意』,此後歷代單傳,且不以『形意』之名揚世。」岳飛說:「弟子謹記。然若禦侮抗敵,或當取其一二,廣傳軍士,以衛家國。未知師父之意如何?」

周侗說:「意拳雖靜,卻出自槍拳。自周朝以後,槍術便有護王定國之功。三國姜維善槍,傳至先師譚正芳,遂演繹為少林『意拳』。再至你我師徒,又將衍化為『形意』。然武技有三:下者強身,中者報國,上者修心。鵬舉志在報國,心無塵埃,自能善用、正用與妙用,為師何憂之有?」岳飛說:「師父此言,尤使我心明眼亮。我想先師陳廣所謂岳家槍法,倘與『形意』拳融匯,必定更進一層。然而先師逝去,不能看到今日……」岳飛聲音漸低,以致哽咽失語。

周侗默默轉身,面對陳家莊所在方向遙拜:「陳兄亦我故友,三十年前切磋槍技,三十年後無緣生逢,豈不痛煞肺腑!然兄雖去,槍傳岳飛,雖死猶生。周侗駑鈍,卻必最後看護岳飛一程,以遂兄『平天下』之願。」岳飛聞言,跪倒在地,悲聲大起。

6

書房,三更燈火通明,周侗與岳飛對坐。周侗說:「自今日始,我們研習兵書戰策與山川地理。」岳飛說:「謹遵師命。」周侗說:「你早熟記《孫子兵法》,如今背來聽聽。」岳飛說:「會得。」而後開始背誦:「始計第一。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周侗雙眼微閉,似有 倦意。

岳飛微驚,又背:「孫子曰: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周侗似睡非睡,搖搖欲墜。

岳飛略停一停,再背:「虛實第六。孫子曰: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後處戰地而趨戰者勞。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能使敵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敵人不得至者,害之也。故敵佚能勞之,飽能飢之,安能動之。出其所必趨,趨其所不意……」周侗側倒書桌一角,鼾聲微起。

岳飛強打精神,續背:「行軍第九。孫子曰:凡處軍相敵,絕山依谷,視生處高,戰隆無登,此處山之軍也。絕水必遠水,客絕水而來,勿迎之於水內,令半渡而擊之利……」周侗鼾聲大作。

岳飛停止背誦,起身欲將周侗抱上床榻。周侗驀地瞪眼大喝:「岳飛!何故停下?」岳飛趕緊施禮:「弟子切恐師父疲倦之至,不忍驚醒。」周侗怒道:「你從頭至尾背誦,老夫一字不漏聽取。你本當氣定神閑,悠悠背去,然卻首鼠兩端,視我形跡而心神紊亂;倘為大將,只怕一有風吹草動,你便六神無主,如何勝敵?」岳飛大慚:「師父教訓得是。弟子本心,竟為外物牽動,實不可饒恕。」

周侗說:「你且坐下。孫子論將,有『智、信、仁、勇、嚴』五訣。依你之見,良將若何?」岳飛說:「弟子以為,五訣不差,卻須略改順序,為『仁、信、 智、勇、嚴』。」周侗說:「為何有此一變?」岳飛說:「孔子之『仁』,實近老聃之『真』,佛陀之『善』。『仁』是赤誠、純善、大忍,『仁』通天道、人倫、 世情。仁者為將,百戰百勝,天下無敵;智者為將,謀高則勝,謀淺則敗。故兩者不可並論。」

周侗說:「鵬舉論『仁』,實令老夫耳目一新。然而,紙上談兵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此後,鵬舉當一面熟讀兵書戰策,一面詳察黃河兩岸地理,一面密切關注北方形勢。當今北方,大遼日衰,女真蓬勃,竟能以二千五百人起兵,破寧江州,渡混同江,而後稱帝於會寧,建立大金。以至遼帝驚嘆:『女真兵不滿萬, 滿萬不可敵!』後又以區區二萬人馬,破遼七十萬大軍。以此之勢,不待早遲,必是大宋勁敵。」岳飛說:「北方形勢,委實堪憂。不知我朝,可有充分準備?」

周侗憤然言道:「不提也罷,不提也罷!當今我朝兵馬,惟西軍最強。然無論強弱,俱被童貫把持。童貫何人?一個供奉官出身的閹人,憑靠出使三吳,尋覓奇巧書畫取悅官家,兼與老賊蔡京沆瀣一氣,居然當上節度使、宣撫使、檢校太尉,掛上帥印。今縱有种師道、种師中等名將,亦斷難有所作為。而對大金崛起,朝中上下多見竊喜,以為有金攻遼,實天助大宋,卻不知遼亡金興,我朝將面臨更強更惡之敵。故欲重振大宋軍威,確保天朝萬民,盡復燕雲故地,只在鵬舉一輩,或曰鵬舉一人。」

岳飛起身跪拜:「師父寄我如此厚望,弟子雖不自量力,卻必披肝瀝膽,篤定夙願。」周侗說:「鵬舉有心,心卻仍待磨礪。即如背誦《孫子》,尚難中心堅定,金剛不動。故必以小見大,勇猛精進,惕厲於一言一行、一思一念與一草一木,真正達到穩如泰山、動如崩雷、一心如炬、一氣如虹的殊勝進境。」

7 

太行深山,羊腸小道上,周侗輕裝騎馬,岳飛挑二百斤重擔,赤腳步行。周侗打馬疾馳,既不言語,也不回頭看岳飛。岳飛雖滿頭大汗,雙腳血絲縷縷,卻仍緊跟不舍,半步也不挪下。周侗突然衝上一面高坡,岳飛也衝上這面高坡。周侗突然下到谷地,岳飛也飛快下到谷地。周侗再上另一面高坡,岳飛也上這一面高坡。 

周侗說:「鵬舉看太行山勢,倘若河北淪陷,當有何用處?」岳飛說:「太行山勢險峻,連綿無垠,縱河北淪陷,亦可以奇兵出入,不斷擾敵後方,與敵長期周旋;一旦正兵到達,必可奇、正協同,一舉破敵。」周侗說:「倘是忠義兵民,自可團結待敵;倘是叛匪為王,又多一重敵人。」岳飛說:「縱是叛匪無數,亦可一騎前往,曉以大義,化敵為友,倍增生力之軍。」周侗說:「人多以黃河、長江為天險,卻不知太行橫亘南北,才是真正天險。鵬舉切記,倘你大軍向北,萬不可忽視奇兵或叛匪的威力。」岳飛說:「師父此言,弟子銘記不忘。」 

突然,山谷喊聲大作,谷南、谷北各湧出一隊人馬,南隊張揚一面「梁」字大旗,北隊張揚一面「牛」字大旗,各各擺開陣形,正欲廝殺一場。周侗說:「早聞得太行山中有兩股強人,一股以梁興為首,一股以牛皋為首,不期今日遇見。」岳飛說:「弟子亦曾聽聞,牛皋、梁興等人武藝高強,義薄雲天,惟不忍官府橫徵暴斂,才被迫嘯聚自保。殊不知兩人有嫌,竟欲南北火併,豈不自傷羽翼,有害無益?」周侗說:「鵬舉不忍,可有善解之道?」岳飛說:「師父小憩片刻,弟子去去便來。」 

太行谷地,兩軍對壘,梁興、牛皋各自突出陣前。牛皋說:「梁興!你我素來井水不犯河水,奈何昨日,遣人搶我三百匹良馬?」梁興說:「奸商通遼,走私馬匹,自然人人得而誅之。我不過下手在先,怎說是搶你良馬?」牛皋說:「它既經過北道,即須我牛皋理會。你越界違盟,還不下馬請罪!」梁興說:「當時事急,倘不從快措置,三百匹良馬,必成資敵之物。你不賀我破賊,亦不深自反省,卻來興師問罪,豈不顛倒本末?」 

牛皋大怒:「反了,反了!」右手一揚,猛然舉起一面令旗。梁興見狀,也將一面令旗高高舉起。兩人正待一同揮下,驅動一場惡戰,突然嗖嗖兩箭,兩面令旗次第墜落。牛皋、梁興同時大喝:「何人暗算!」岳飛赤腳跑來,遠遠叫道:「兩位好漢休傷和氣,兩隊壯士只當與仇敵廝殺!」來到兩陣、兩人中間,岳飛分別向牛皋、梁興施禮:「在下岳飛,久聞兩位大名,今日得見,不勝欣喜。然大遼亡滅在即,大金勢不可擋,它日必當南侵。太行兩支勁旅,既以忠義立名,何不協同如初,厲兵秣馬,以待家國大用之時,一顯身手?」 

牛皋拱手道:「此言亦壯!然你既稱岳飛,可是陳廣、周侗之徒,曾經大勝楊再興?」岳飛說:「在下不才,惟因師名而為牛兄所知,委實慚愧。」梁興拱手道:「楊再興本一縣無敵,卻敗於岳兄之手;而兄方才一箭,必以三百斤神臂弓從三百步外射出。梁興拜服之至!」牛皋說:「既是湯陰岳飛,何故前來太行?」岳飛說:「奉師之命,隨師北行,熟悉河北山川地理,以備將來之需。」牛皋嘆道:「周先生遠見,岳五哥神勇,牛皋雖粗魯之輩,卻亦識家國大體。」隨即轉向梁興:「牛皋防區有隙,差點放走通敵奸商,今向梁小哥賠罪!」梁興說:「牛大哥深明大義,我梁興又豈得做小人?三百匹馬如數奉還,從此你我兄弟相交,以待他日,隨從岳五哥馳騁沙場!」牛皋說:「三百匹良馬,理應歸梁小哥,我只須討一匹,饋贈岳五哥。」 

一匹馬從山頭馳下,周侗叫道:「不須,不須!岳飛赤腳隨我步行,不須良馬!」牛皋、梁興同時施禮:「可是周老前輩?」周侗哈哈大笑:「老夫到太行,本意也在面會兩位頭領,不期今日同遇,豈非天意?」牛皋說:「有請諸位,都往我山寨一行!」梁興說:「有請諸位,都就近往我山寨一行!」 

 

8 

王家莊,周侗半躺在床,容顏枯槁,氣息微弱。王貴、徐慶跪伏床前,滿臉淚花。王貴說:「弟子頑劣,承蒙師父教誨,武藝有成,韜略初具,然而師父一病不起,這卻如何是好?」徐慶說:「如若上蒼有知,我願代師受病,甚至往九泉一走,師父萬不可先去!」周侗笑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你們不必在意。我有一言,卻須牢記。」王貴、徐慶齊道:「師父請講,弟子恭聽。」 

周侗說:「岳飛志在天下,必有大成。你等如求功名,莫如終身追隨,必是可期。」王貴、徐慶說:「弟子謹記。」周侗說:「徐慶家道貧寒,少年老成,心志篤誠,必能勇毅始終,不折不扣。我獨憂王貴,素喜安樂,好計小利,切恐他日陡生變故,漸失丈夫本色。」王貴說:「師父此言一出,弟子膽戰心驚,必自銘刻,終生警惕。」周侗說:「確能如此,必慰我心……你們且出去,喚岳飛進來。」 

王貴、徐慶退出,岳飛隨後進屋。周侗說:「今日無他,惟談後事。」岳飛泣道:「師父何出此言?弟子曾到地藏菩薩前祈禱,堅信師父能夠痊癒。」周侗說:「鵬舉美意,老夫心領。料我凡夫俗子,如何驚動得菩薩心腸。」岳飛說:「弟子祈禱之時,分明聽見菩薩暗語,似是已經答應。如其不然,我願捨棄文武,專尋真理大道,既救師父危病,又使眾生解脫。」 

周侗說:「佛家講普度眾生,道家講清修自在,然而天下人等,鮮見有成佛成道者。」岳飛說:「或許其門甚小,其法不大。弟子不時隱約感覺,天地間必有大道,至高至遠,至簡至易,足使人見法得道,見性成佛,且以最大慈悲,將萬物眾生,盡行包容與善解。」周侗驚道:「此語神奇,暗動我心。老夫閱人無數,即使佛道中人,也未曾如此言說。莫非你今生使命,抑或萬世使命,本不是一個天下所能囊括?」岳飛說:「如是弟子妄語,弟子知罪。」周侗說:「你用本心說話,豈無深沉因果?料必遲早明朗。倘若果有來世,你我當再結師生緣份,容老夫作你弟子,聽聞真理大道。」 

岳飛急忙叩首:「師父此言,愧煞岳飛!弟子何德何能,敢受如此期許?」周侗大笑:「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山高水長,後會有期!」言畢,溘然而逝。岳飛撲前大哭:「師父!」王明、岳和、徐力及王貴、徐慶等人,也號哭而進,齊齊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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