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美術大師楊占家：將建築學帶入中國電影的傳奇老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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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占家

北京電影製片廠一級美術師，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1963年畢業於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現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建築美術系，留校任教。1972年調入北京電影製片廠任美術師。1991年被編入《中國人物年鑒》；1994年被編入《中國當代藝術界名人錄》。

主要作品：《霸王別姬》《卧虎藏龍》《滿城盡帶黃金甲》《十面埋伏》《赤壁》《功夫之王》《木乃伊3》《天下無雙》《河東獅吼》《唐山大地震》《海港》《杜鵑山》《海霞》《原野》《東邪西毒》《西楚霸王》《夜半歌聲》《天脈傳奇》，以及《紅樓夢》（電影版）等。

看過張藝謀導演《十面埋伏》和《滿城盡帶黃金甲》的朋友不知道會不會好奇是誰建造了「牡丹坊」和「菊花台」？電影里的建築又都是怎麼設計的？

如果你第一次翻開楊占家老師的電影美術作品集，一定有種在閱讀古建測繪資料的錯覺，但隱隱感覺又好像哪裡不對，貌似和歷史上的建築又有些差別。

其實，最早的時候，電影里的建築、道具的施工圖（或者稱製作圖）並不是長得和建築施工圖一樣的，美工師們常常是在方格紙上進行簡單的繪製，也不標尺寸，工人通過數格子來估算長短進行搭建。這種原始且效率低下的方式直到楊占家老師的出現才得到徹底的改變。

而這，通通要從他的中央工藝美院建築系的教育背景及成長經歷說起。

PS：中央工藝美院建築系，現稱為清華大學環境藝術設計系，前身是創建於1957年的室內裝飾系，先後更名為建築裝飾系、工業美術系、室內設計系。

啟蒙：慢慢走進建築世界的繪畫少年

1936年，楊占家出生於河北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他從小就對繪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小學時，曾因為板報出得好被縣文化館的館長邀請去他那工作。讀高中後，他常利用課餘時間自學繪畫，包攬板報、教案插圖，甚至經常投稿出版社，在周圍小有名氣。

1958年，與當今很多報考建築學的同學一樣，楊占家憧憬著一種結合「美術」與「科技」的學科，於是，他注意到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建築系，當時叫建築裝飾系。進入大學後，他全身心撲進專業學習中，積累了 5年踏實的建築學專業知識基礎。

當時的《建築學報》還刊登了他的畢業設計。

雖然在高中時沒有經過美術訓練，但經過刻苦努力的他還是獲得了出色的學業成績。1963年，楊占家畢業後留校任教，擔任建築美術系的教師。在任教期間參與了1965年及1966年的國慶遊行的設計工作。但沒料想文革到來後，全校師生被調到了河北部隊農場進行「勞動鍛煉」。

但命運彷彿冥冥中召喚著他進入一個嶄新的領域。1972年，江青主導的「革命京劇樣板戲」《海港》由於色彩問題需要進行重拍。 這次重拍，上級對影片的色彩提出了一個不成文標準：影片必須「出綠」。對這個命令感到無所適從的北電廠長最終想到了「請外援」。 於是，當時一位軍代表通過北京軍區，一紙調令直接把楊占家從農場調到了北影，作為工藝美院的專家，重新對電影背景和色彩進行調整。由於這個機會，他開始進入北京電影製片廠工作。

1973年，中央工藝美院的師生被批准複課，校方希望楊占家回校繼續任教，而北影廠卻希望留下這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猶豫中的他找到了當時在北影廠的謝晉導演，而作為第三代導演代表的謝晉勸他改行進入電影美術領域，因為電影是最具有群眾基礎的藝術形式，這讓楊占家更加堅定地繼續他的電影美術職業生涯。

轉變：從建築系教師到電影美術師

由於建築系的背景，楊占家很自然地運用了建築專業的製圖技巧來繪製電影施工圖。看慣了用方格紙粗糙繪製的施工圖，工人們一開始並不買賬，一時半會適應不過來。

以前的電影美工師的作圖方式都比較原始，只在方格紙上繪製平面圖等相關製作圖紙，也不標尺寸。工人通過數格子的方法其實很容易在製作中產生誤差和理解錯誤，效率往往十分低下。

但很快，看到當時製圖弊端的楊占家開始運用所學的建築學技法到電影美術當中。他繪製的氣氛圖、工程製作圖在周邊的同行看來既準確又規範，置景工人得到的製作信息十分具體、精準，也為電影拍攝和演員表演提供了很大的藝術創作空間。

漸漸地，工人們嘗到了楊占家的繪圖方式在實踐中的好處，開始認可這種工作流程，並陸續在行業內推廣開來。美術的想像與建築的嚴謹在他的圖紙下巧妙地結合了起來，給當時的電影美術界帶來了新風。

但電影美術畢竟和真正的建築設計創作不同。在建築系，我們往往需要創造新的空間、新的形式，甚至生活當中不存在的創新設計。但在電影美術的工作中，常常遇到歷史題材的電影，它就要求電影美術師能夠恢復歷史的樣貌，考據地在原有史料上進行設計。

為了能夠勝任年代戲的場景設計要求，楊占家不但大量地閱讀了電影美術專業相關書目，還加強了很多不同風格古代建築的知識儲備。只有一有空，他就走遍北京的大小書店，收集任何有關古代建築的蹤跡。

在參與了樣板戲《海港》的製作之後，他又以助手或獨立美術師的身份先後完成了《海霞》《山花》《知音》等電影的製作。

1981年，他參與了文學名著《原野》改編的同名電影的電影美術工作。首次涉足文學名著改編題材的他根據劇本設計了四角設有炮樓的地主焦家，並運用彩色玻璃、帶暗示的道具及色調來烘托恐怖壓抑的焦母生活環境。

經驗日漸豐富的他在北影廠成為了知名的古建專家，並主持了北影廠的寧榮街和明清街的設計。 名氣打響後，他繼續受邀主導了浙江橫店影視城「明清宮苑」和「江南水鄉」（現在廣州街香港街內）的設計，為電影劇組提供了越來越多寶貴的拍攝場地。

成熟：建築學技能加持下的美術指導生涯

1986年，楊占家迎來了人生第一次參與大製作電影的機會——參與電影版《紅樓夢》的製作。十分珍惜這次創作機會的他開始施展自己的建築藝術才華。

為了設計「大觀園」，他跑遍了中國不同樣式的園林庭院，尋找最合適的拍攝取景地。最後，他決定以上海大觀園為基礎進行大觀園的設計和搭建。與北京大觀園景小且單一的條件相比，上海大觀園更適合拍戲。

電影布景不是真實的建築，為了藝術創造，也可以做藝術加工，不能完全按照歷史來設計。《紅樓夢》的榮國府並沒有按照明、清營造規制，而參照了北京「恭王府」與曲阜「孔府」的規模和體制，給觀眾留下了一個更宏偉、更威嚴但最終還是衰敗的「榮國府」形象。

總體安排上採用「南園北府」的策略，大觀園吸收了江南園林的靈氣，而榮國府也沒有完全照搬北方的恭王府，細節上運用棕色的柱子、窗戶，棄用綠色，再略微以彩畫點綴，來取得與南方園林相協調的效果。

此外，「賈母正房」的設計也沒有按照書中「五間上房」的描述來設計，因為原述場景中寶玉、黛玉、賈母生活空間太過於集中，不利於劇情展開，人物塑造，也給拍攝帶來困難。布景設計是為劇情發展提供典型環境和空間，以利於塑造人物和揭示主題。

之後的方案中三人各自擁有大廳（或書房）與卧室，彼此間用廳和過道相連接，既有分隔，又各自獨立；既有聯繫，又相互穿插。這為演員表演和攝影角度提供了有利條件。

在「劉姥姥誤闖怡紅院」的戲份中（此版劉姥姥由尊敬的趙麗蓉老師扮演），為了營造劉姥姥誤闖怡紅院的迷宮般場景，拍攝中採用臨時加景的辦法，將原本的三間房與外景新搭的內景相連，屋連屋，屋套屋，加上似透非透的博古架，似有似無的穿衣鏡門，營造出迷宮般的場景效果。

楊占家老師在電影美術中又一個較大的創新在於，他借鑒了建築學的處理手法，對布景的部件採用了標準化和模數化的製作處理方式。

《紅樓夢》要在3年的周期里完成拍攝及搭建100多個場景，需要一種既縮減時間又節省預算的方法。拿柱子來說，楊占家要求工人們製作的柱子的直徑都是5公分的倍數，包括30、35、40、45公分直徑的柱子，高度根據直徑乘以10計算。這讓工人們營造新場景時，新舊景的柱子可以通用。所以，大規模場景的設計要有一個統一的考慮與安排，作為布景部件的門、窗、隔扇、花罩、柱子等必須採用標準化和模數化，以便快速拆裝、互換、增減，像兒童玩具「積木」一樣，變化無窮，省工省料，保證攝製順利高效地進行。

2000年開始，中國電影慢慢接入國際步伐，大投資電影接踵而至。楊占家老師先後參與了 《卧虎藏龍》《十面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功夫之王》《木乃伊3》等數十部國內外影片的美術設計。

值得一提的是，《卧虎藏龍》貝勒爺的鐵府和玉嬌龍的玉府採用了建築學上互相借景的技巧。兩個府邸搭在同一個攝影棚中，緊挨在一起，僅用垂花門相連。拍攝貝勒爺府時院子對面看似還有本府建築，實則為玉府；拍攝玉府時，裝上相連的垂花門，看過去貝勒府成為了玉府的後院或輔宅。這樣一來，既節省了空間又降低了搭建規模。（畢竟美術指導常常要面對製片人竭力節省預算和導演為了效果不計成本的矛盾局面）

退幕：餘熱猶存的授業老人

退休後， 由於年輕時常常站著繪圖，楊占家老師的腿腳不便，開始慢慢退居二線。在與張藝謀御用美術指導霍廷霄的合作中， 專註於所擅長的美術製圖部分，成為業內知名的電影美術製圖大師與國內外導演爭相追逐的合作對象，工作反而越來越繁忙。

和建築行業一樣，計算機繪圖，特別是CAD的流行讓傳統的手繪方式漸漸被取代，楊老那種兼具藝術與技術美的製圖作品開始成為難以被複制和超越的藝術品。不過，雖然手畫變成了用電腦畫，但關於電影美術及建築的經驗與技巧才是楊老寶貴的遺產。工作時，他的助手，也是他的學生成為了他的「手」，他依然用他的「腦」堅持在為中國電影作出貢獻，並無保留地傳遞給新人。

在電影美術的工作範疇中，布景設計是很重要的一塊內容，除了給導演看氣氛圖，還需要能夠繪製施工圖，從而保證方案高效順利地執行和落地。這其中，就要考慮具體的設計內容：用什麼材料？多大尺寸？多大規模？平面怎麼布置？建築什麼樣式？統統都要靠施工圖（製作圖）來體現。

做過施工圖設計的建築專業學生都知道，無論是手繪還是畫CAD，都是一項細緻且繁雜的工作，而對於目前古建築為主的電影美術製圖來說，更需要良好的耐心和持久的專註力。（猶記得當然無數根被畫斷的針管筆和弄丟的丁字尺...）

在生活上，楊占家老師樸素到了極點，同行們笑稱他知識分子的腦袋，農民的模樣。確實，生長於普通農民之家的楊老可能沒有太多的生活品味需求，也不愛周旋於劇組裡的人情世故，甚至每天兩包速食麵就能滿足的他只是拿出他的筆，一筆一筆地建造齣電影里的房子，以一個踏實建築匠人的心態影響了整個電影美術圈。

看著老人與孫女親近地嬉戲，自願拄著拐杖車獨自出門買菜的背影，誰能不被這位年過古稀，為電影美術事業奉獻了一生卻淡泊名利的老一輩藝術家所打動......向他致敬......

想了解更多關於楊占家老師的作品及創作想法，敬請關注本專欄即將發布的：電影美術大師楊占家：一位用建築學影響中國電影的傳奇老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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