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後危機時代的世界與社會主義

後危機時代的世界與社會主義 ——訪中央政策研究室原副主任衛建林 時間:2011年01月07日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記者 張平

  衛建林,研究員。1939年9月生於山西,先後任《紅旗》雜誌編輯、中央書記處研究室文化組組長、中央黨史研究室理論室主任、中央政策研究室副主任、第十屆全國政協委員、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領導小組成員。現任中國國際文化交流中心副理事長,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顧問,中國人民大學兼職教授。

  近年來,主要從事全球化問題與第三世界發展學的研究。近年出版主要著作有:《歷史沒有句號》(1997年)、《憂鬱的俄羅斯在反思》(2000年)、《科技屬於人民》(2001年)、《歷史是誰的朋友》(2003年)、《全球化與共產黨》(2005年)、《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別名考》(2007年)、《衛建林自選集》(2007年)、《寫作心路》(2009年)、《全球化與第三世界》(2009年)等。

  金融危機後,國際局勢出現諸多變化。美國超級霸權逐步衰落、新自由主義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隨著第三世界美國夢的破碎,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開始新的鬥爭與探索。圍繞著後危機時代的世界與中國及社會主義發展前途等問題,本報記者採訪了中央政策研究室原副主任衛建林。

  資本主義經濟進入後危機時代

  應該說,美國沒有資格稱經濟復甦。對當前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形勢的總體表述,用「後危機」可能比「危機後」準確。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認為,金融危機以來,國際局勢發生了哪些變化?

  衛建林:最近看到兩篇文章。一篇是《洛杉磯時報》2010年10月18日刊發的《我們創造的敵人》,講到美國這個國家,正在通過創造外部敵人填補「內在空虛」。另一篇是辛迪加網站2010年11月2日刊發的《美國的就業和增長挑戰》,說美國輿論把「死貓跳」——自由落體之後的迅速反彈——錯誤地解讀為V型復甦。

  美國經濟復甦主要在金融業和軍火工業。但我們不能用對外部的依賴,用銀行家和軍火業資本家的錢袋,來判斷一個國家的經濟形勢。在經濟總量尚未恢復到危機前的水平,相當比例的勞動人口沒有保證就業的情況下,美國很大程度上不是靠自己經濟的發展,而是靠債務和進口第三世界廉價工業品,來維持經濟生活的運轉。應該說,美國沒有資格稱經濟復甦。對當前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形勢的總體表述,用「後危機」可能比「危機後」準確。

  目前國際局勢變化,集中表現為美國超級霸權逐步衰落和新自由主義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美國霸權主義仍然存在和在一定範圍發生作用,新自由主義也還在一些局部受到膜拜和繼續肆虐,但是那種鋪天蓋地、控制全球的格局和作為世界發展主流的地位,歷史地終結了。

  資本主義自出現就是一種超越國界的現象,並由此開始馬克思所說的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這就是全球化。這是充滿多種複雜矛盾的歷史進程。一方面是全球化和抵制全球化的矛盾,一方面是全球化內部資本主義征服全球和抗擊這種征服和創造另一條社會道路的進程。

  美國霸權主義和新自由主義,導致資本及其關係的全球擴張達到空前的程度,導致全球兩極分化,包括生產資料、物質財富佔有和分配的兩極分化,社會地位和發展機會的兩極分化。人類從來沒有創造出這樣多的財富,極少數富有者和絕大多數貧困者之間的差距也從來沒有這樣不可遏制地擴大和加劇。掠奪自然界從來沒有如此地瘋狂和貪婪,自然界的新陳代謝能力也從來沒有遭遇如此帶有毀滅性的破壞。關於人和人的關係、人和自然的關係,西方媒體著意渲染的所謂「同一個世界」,至今還是一個玫瑰色的夢。世界的不公平達到極致,世界的欺詐、謊言也達到極致。歷史又一次宣判它的不可持續。

  金融危機、經濟危機作為這種世界秩序的結果,合乎邏輯地叩響人類的大門。格林斯潘稱之為「百年不遇」。就其性質而言,它屬於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全局性、結構性、根本性危機。西方一些學者指出這是「不可修復」的新時代特徵。沃勒斯坦乾脆說,這是「終極危機」。關於美國最近的十年,西方報刊連篇累牘出現這樣的描述:「最令人沮喪、最令人生厭的十年」、「最灰心、最幻滅的十年」、「『美國夢』行將破碎的十年」、「算總賬的十年」、「失落的十年」、「在驚恐中開始,又在驚恐中結束的十年」、「心煩意亂的十年」、「可怕的十年」。提出「中美國」一說的哈佛大學教授尼爾·弗格森,更發表美國可能「瞬間崩潰」的預測。凡此種種,未必經過嚴謹的論證,但也並不僅僅是文學誇張。

  第三世界的美國夢已經破碎

  第三世界的解放和發展,歸結為擺脫世界資本主義體系。危機教育了第三世界。美國人的美國夢破碎,第三世界人們的美國夢更加瓦礫遍地。

  《中國社會科學報》:在美國超級霸權逐步衰落、新自由主義受到越來越多質疑的背景下,您認為,是否應承認第三世界的存在?如果承認,它們獲得了哪些發展機遇?

  衛建林:是否認可第三世界的存在,意義遠超出語義學的範圍。因為涉及世界範圍壓迫和被壓迫、剝削和被剝削的關係,這成為一個觸動國際壟斷資本核心利益的敏感的意識形態話題。

  戈爾巴喬夫和社會黨國際領導人,領銜主編過一本《未來的社會主義》,論證共產主義必然滅亡、第三世界不復存在,只剩下「垃圾堆」和「人類歷史中派不上用場的殘物」,呼應福山 「歷史的終結論」。其後則有西方主流媒體鼓噪——「第三世界」是一個「含糊不清的簡明的表達方式」,應該成為「歷史名詞」並「拋棄掉」,至少「不是世界歷史的組成部分」。1995年9月,積聚西方高層人物的舊金山費爾蒙特大飯店會議提出「20:80」的著名公式,給主要由第三世界人民組成的世界絕大多數人口安排的21世紀的出路,就是失業、飢餓和死亡。接著是主張由西方發達國家「單獨作出決定,南方必須走什麼樣的道路」,直到「重新殖民化」,「像對待蘇聯一樣」把三叉戟導彈潛艇瞄準它們,「使非殖民化的過程顛倒過來,恢復古老的帝國價值觀,甚至倒退到白人統治的舊制度」。2010年6月間,世界銀行行長佐利克重申:「我們所知的第三世界,在2009年已經消亡。」

  第三世界作為資本主義制度的產物、作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邊緣存在,反映這種世界體系內部的關係。用美國歷史學家斯塔夫里亞諾斯《全球分裂——第三世界的歷史進程》中的話來說,「第三世界」既不單指一組國家,也不單指一組統計數據,而是意味著一種關係:「一種支配的宗主國中心與依附的外緣地區之間的不平等關係——這些地區在過去是殖民地,今天是新殖民地式的『獨立』國。」第三世界佔世界人口的絕大多數,是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一切苦難的最大承受者。第三世界為擺脫這種不平等關係進行的鬥爭,載於近代以來全部歷史。

  第三世界的解放和發展,歸結為擺脫世界資本主義體系。危機教育了第三世界。美國人的美國夢破碎,第三世界人們的美國夢更加瓦礫遍地。帝國主義美國,不再成為亦步亦趨的絕對偶像。美國可以建造一種展覽櫥窗式的國家,但是遵循和仿效美國按照它的需要規定與誘引的道路,第三世界至今沒有一個國家達到美國的發展水平。2010年11月5日,美國《時代》周刊發表《亞洲的最新奇蹟》,說韓國將成為「全球領導力量」。國土由美國軍隊駐守,內政外交很大程度受制於美國,連完整的主權和獨立都沒有,還有什麼好說呢?美國之後無美國。

  世界社會主義運動處在新的交匯點上

  新自由主義使世界布滿鐐銬和絞刑架,布滿呻吟、抽泣和哀號。但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世界在燃燒。它正在鍛造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西方主流輿論無法改寫和掩飾的世界,一個屬於人民自己的世界。

  《中國社會科學報》:金融危機之後,西方國家的經濟根基和政治穩定受到重大挑戰,西方國家出現「左轉」趨勢。與此同時,西方共產黨及左派政治力量開始新的整合,代表「草根」的某些政治力量正在形成。在這一歷史背景下,您認為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將會出現哪些新的變化?

  衛建林:西方國家「左轉」趨勢,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歷史運動正在清洗新自由主義潑給馬克思主義的污濁;連續爆發規模不斷擴大的罷工,工人階級、人民群眾在重新組織起來。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和工人運動的新的結合,展現出新的希望。

  研究社會主義問題,需要全球眼光。十月革命是俄國工人階級的勝利,同時也是世界被壓迫人民、被壓迫民族的勝利。社會主義必然代替資本主義。20世紀以來的事實是,社會主義不是從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核心,而是從這一體系的邊緣即第三世界,首先打開缺口和贏得勝利。蘇聯共產黨的一個重大理論錯誤,是沒有把馬克思主義關於階級鬥爭的學說運用於分析西方發達世界和第三世界的關係。由此產生一系列政策錯誤。赫魯曉夫時代以後,蘇聯熱衷於和美國在第三世界劃分勢力範圍。中蘇兩黨論戰,蘇共指責中國黨提出三個世界劃分的理論背叛馬克思主義階級鬥爭學說。結果自己下台、國家解體。

  19世紀80年代,馬克思和恩格斯看到俄國發展的兩種前景。一種前景是 「不通過資本主義生產的一切可怕的波折而吸收它的一切肯定的成果」。《共產黨宣言》1882年俄文版序言提出,俄國公社「直接過渡到高級的共產主義的公共佔有形式」和俄國成為「共產主義發展的起點」的可能。另一種前景就是,俄國「遵照西歐各國的先例成為一個資本主義國家」和「倒進資本主義懷抱」,「失去當時歷史所能提供給一個民族的最好的機會,而遭受資本主義制度帶來的一切極端不幸的災難」。

  美國擺脫歐洲殖民統治,標誌第三世界解放的第一條道路。但是它轉而成為第三世界的壓迫者,它作為標誌的那條道路也隨之終結。世界歷史運動推出以蘇聯為標誌的第三世界解放和發展的第二條道路。蘇聯解體了,這條道路在繼續,十月革命原則永存。

  好在正是俄國為第三世界的解放和發展提供了兩個相反的版本。在社會主義時期,它成為第三世界國家走向繁榮強大和人民幸福的範例,勝利地擊退強大帝國主義國家的多次武裝進犯。其後則如馬克思不幸而言中的,失去歷史提供給一個民族的最好機會,「遵照西歐各國的先例成為一個資本主義國家」和「倒進資本主義懷抱」20年,至今在經濟社會的全面倒退中,掙扎於兩極分化和腐敗的噩夢。

  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新自由主義圍剿馬克思主義的全球白色恐怖中,長期流行一種見解而未得應有的澄清。這就是:既然馬克思主張社會主義應該比資本主義有更加高度發展的生產力,那就只能在充分發展資本主義之後,才有社會主義,因此社會主義不適合落後的中國,中國沒有社會主義或不配稱社會主義。一定要說社會主義嗎?那就需要「補資本主義」,即退回去重搞資本主義。

  此類論者不是把握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而是把資本主義簡單地歸結為就是孤立的美國、英國幾個發達國家。核心和邊緣,盤剝和反盤剝,富裕和貧困,互為因果,血脈相通,構成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整體。美英是資本主義,比如菲律賓、海地、索馬利亞,也是資本主義。

  在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範圍內,在條件成熟的時候,無論發達國家或是第三世界國家和地區,都有根據自己人民的選擇走向社會主義的歷史權利。十月革命以來特別是蘇聯解體以來的世界歷史,突出了第三世界國家和地區走向社會主義和西方發達國家走向社會主義的兩個不同特點。一個是,必須始終堅持國家主權、民族獨立,用鄧小平同志的話來說,叫做「國家的主權和安全要始終放在第一位」。另一個是,必須始終堅持大力推進社會生產力的提高和在這一基礎上實現社會的全面進步。二者不可分割,相互聯繫和滲透。這是20世紀第三世界社會主義事業興衰成敗的歷史經驗,是第三世界走向社會主義的兩個決定性支柱。只能在這個範圍,提出所謂「民主革命補課」的問題。蘇聯的成功和經驗在這兩個方面,蘇聯的失敗和教訓也在這兩個方面。

  歷史走著「之」字形的路。蘇聯解體,中國社會主義事業蒸蒸日上。資本主義以新自由主義的形式,在全球猖獗和瘋狂地播種仇恨、災難、荒謬以及它自身的危機。於是新的鬥爭和探索又已經開始。社會主義之火,在第三世界重新燃起。

  世界社會主義運動處於一種新的歷史的交匯點上。在蘇東地區,對社會主義的懷念,成為新的歷史抉擇的起點。在美國統治如水銀瀉地的拉美,出現「21世紀社會主義」的社會運動。

  我在三卷本《全球化與第三世界》的結尾地方,寫下這樣的話:「現在存活的一代,經歷過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勝利,經歷過它的全球性的慘痛失敗。新自由主義使世界布滿鐐銬和絞刑架,布滿呻吟、抽泣和哀號。但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世界在燃燒。它正在鍛造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華爾街的錢櫃、布希們的權杖無法左右,西方主流輿論無法改寫和掩飾的世界,一個繼承巴黎公社和十月革命偉大傳統和充滿新的創造的世界,一個屬於人民自己的世界。」

  中國的國際壓力依然來自西方

  美國和西方當局不允許中國搞社會主義,也不允許中國堅持國家主權、民族獨立。國際壓力集中於此。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認為中國面臨的最大國際壓力是什麼,該如何應對?

  衛建林:對於第三世界國家來說,最大的國際壓力,始終是帝國主義的干預、控制、侵略。在這種干預、控制、侵略中堅持國家主權、民族獨立,在國家主權、民族獨立的前提下提高社會生產力和推進社會全面進步,成為第三世界的長期歷史任務。過去如此,今天如此,以後仍然如此。

  1991年6月2日,《華盛頓郵報》發表尼克松的《戈爾巴喬夫的危機與美國的機會》,在蘇聯解體「接近真相大白的時刻」,提出美方規定的蘇聯「徹底改革」的路線圖:兩個目標——「摧毀社會主義」和「肢解帝國」;為此對戈爾巴喬夫有兩個不放心——他是「共產黨組織培養的產物」,又是一個「愛國的俄羅斯民族主義者」。這就是說,不歡迎共產黨和社會主義,也不歡迎愛國的民族主義。不是說「民主革命補課」嗎?現在是要把社會主義和民主主義的成果一掃而光。在一切成為事實之後,看看原蘇東地區,西方資本控制自不待言,舊皇族貴族的後人,也紛紛回來索要被國家沒收和分配給勞動者的城堡、房屋、土地,就知道尼克松所言不虛。

  美國和西方當局不允許中國搞社會主義,也不允許中國堅持國家主權、民族獨立。國際壓力集中於此。事實還在繼續教育我們,現在是連經濟的崛起也不允許。在這樣的問題上,幻想沒有好處,也沒有用處。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長期受到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的包圍、封鎖、制裁。新中國成立初期,在國際關係方面,我們不得不「一邊倒」,蘇聯也確曾給予我們巨大的幫助。在中蘇關係最好的時期,我們黨和政府也從來不在國家主權、民族獨立的問題上做交易。中蘇關係惡化,蘇方撤走專家,施加外交壓力甚至軍事壓力,中國在兩個霸權主義大國的圍堵中奮發圖強。實行改革開放政策,拓展同西方世界的關係,極大地推進了中國的發展。正如黨的十七大報告所說:「不管國際風雲如何變幻,中國政府和人民都將高舉和平、發展、合作旗幟,奉行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恪守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發展的外交政策宗旨。」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在文章中反覆提到人民群眾的利益和最大多數人的幸福,這是否是您構建理論和剖析問題的基本出發點?您如何看待馬克思主義理論在當代的繼承和發展?

  衛建林:我們這代人,受中國知識分子「獨善其身、兼濟天下」傳統的影響,面對十月革命以來傳入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思潮,受到了老一代人追求真理和為真理獻身的英雄主義的言傳身教。這是過去知識分子未曾遇到的社會歷史環境。

  馬克思主義的繼承和發展,不是一個遣詞造句的、書齋里的問題,而是一個社會實踐和歷史運動客觀進程的問題。對於共產黨人來說,最重要的,是堅持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同具體實際相結合。不同的社會歷史條件,有不同的具體實際。馬克思主義正是在同各種具體實際的結合中,勃發出現實的生命和獲得新的發展。每一個具有全局性的世界歷史事件,都會產生這種結合的新的形式。

  《中國社會科學報》:能否談談您的治學心得?

  衛建林:誠實,從事實出發而不是從主觀願望出發,力戒用臆想的聯繫代替客觀存在的聯繫。毛澤東同志說,不裝、不吹、不偷。面對任何社會現象、任何政策宣言,都努力從它的詞句的表面,找到列寧說的「對誰有利」的問題的答案,永遠站在多數人一邊。有時候就做資料員,為有研究能力的同志提供方便。

  (中國社會科學報記者: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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