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對阿Q是那麼殘酷,冰冷,絲毫同情沒有,生時如彼,死後亦如此



按:著名表演藝術家嚴順開16日在上海病逝,享年80歲。嚴順開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後任上海滑稽劇團演員。1980年初次在影片《阿Q正傳》中飾演主角阿Q,獲第六屆「百花獎」最佳男演員獎、瑞士第二屆韋維國際喜劇電影節最佳男演員「金拐杖獎」。嚴順開從藝50年中,創作了許多觀眾喜愛的舞台和影視藝術形象。在李長之《魯迅批判》一書中對阿Q有著更加細膩的解讀。

阿Q扮演者,已故演員嚴順開

像在時間上是作於《風波》之後、《離婚》之前的《阿Q正傳》,在風格上也是居於二者之間的,也正像在時間上是離《風波》的創作時期近些,風格上也是寧近於《風波》,而不近於《離婚》。

許多人物的影子,在《風波》里都有過了。例如《阿Q正傳》里,那位洋先生的裝腔作勢:

……白著眼睛講得正起勁: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誰願意在這小縣城裡做事情……」(《吶喊》,頁一七三)

這不正是《風波》里趙七爺的裝腔作勢么: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總要大赦罷。」七爺說到這裡,聲色忽然嚴厲起來,「但是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時候,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吶喊》,頁八四)

我們更比一比革命時代的阿Q吧:

「得得……」

「老Q,」趙太爺怯怯的迎著低聲的叫。

「鏘鏘,」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會和「老」字聯結起來,以為是一句別的話,與己無干,只是唱。「得,鏘,鏘令鏘,鏘!」

「老Q。」

「悔不該……」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這才站住,歪著頭問道,「什麼?」

「老Q……現在……」趙太爺卻又沒有話,「現在……發財么?」

「發財?自然。要什麼就是什麼……」(《吶喊》,頁一六三)

這同是以別人的勝利,引為自己的勝利,以別人的威風,派作自己的威風的人物。過屠門而大嚼這點淺薄聊且快意的發泄,和一種渺茫的願望的暫寄,在隱隱約約之中,正是盡人皆聞的。至於阿Q的「手執鋼鞭將你打」,要揚手,不過因為捆著,而揚不起來,是並不殊於趙七爺的讚歎張翼德有丈八蛇矛之後,捏起空拳,向人跟前搶上兩步,說,「你能抵擋他么」的神情的。

一種幸災樂禍的氛圍,在《風波》里也已顯示著了,「村人們獃獃站著,心裡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論城中的新聞的時候,就不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於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吶喊》,頁八八)。惶恐而且快意,這也正是在《阿Q正傳》中為我們所熟悉的。

《阿Q正傳》的風格之有似乎《風波》,簡短了說,也就仍是「從容」。

因為「從容」,所以那似乎潦草而漫無結構的缺點,是可以全然抵償,一筆勾銷了;疏疏落落,是不錯,然而整個調和,就是一件完整的藝術品了。

在任何一章,《阿Q正傳》都像是並沒費事,不過隨意點染了的,所以雖然那結局那麼匆促,像開玩笑似的,就擱筆了,可是我們卻決不感到有些失望,或者刺目,原由呢,就是因為作品整個的調和故。

他的文字的本身,也表現一種閑散、從容,而帶有節奏的韻致:

有人說:有些勝利者,願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得勝利的歡喜;假使如羊,如小雞,他便反覺得勝利的無聊。又有些勝利者,當克服一切之後,看見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他於是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個,孤另另,凄涼,寂寞,便反而感到了勝利的悲哀。(《吶喊》,頁一三四)

這是多麼美的散文!文字的本身從容,有種從容的美,不必是敘述的事情從容。作者有種綽綽然有餘裕的能力駕馭他的筆:

阿Q沒有說完話,拔步便跑;追來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這本來在前門的,不知怎的到後園來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經要咬著阿Q的腿,幸而從衣兜里落下一個蘿蔔來,那狗給一嚇,略略一停,阿Q已經爬上桑樹,跨到土牆,連人和蘿蔔都滾出牆外面了。只剩著黑狗還在對著桑樹嗥,老尼姑念著佛。(《吶喊》,頁一五〇)

藝術必須得和實生活有一點距離。因為,這點距離的所在,正是審美的領域的所在。像醫生吧,他無論多麼慈悲,動手的時候,卻必須又似乎殘忍,他的心可以是軟的,然而手卻還得是硬的。在這種比方上,我們可以了解《阿Q正傳》。

魯迅那種冷冷的,漠不關心的,從容的筆,卻是傳達了他那最熱烈,最憤慨,最激昂,而同情心到了極點的感情。

阿Q已不是魯迅所詛咒的人物了,阿Q反而是魯迅最關切,最不放心,最為所焦灼,總之,是愛著的人物。別人給阿Q以奚落,別人給阿Q以荒涼,別人給阿Q以精神上的刺痛和創傷,可是魯迅是撫愛著他的,雖然遠遠地。別人可以給阿Q以棄逐,可是魯迅是要阿Q逃在自己的懷裡的。

阿Q自己也莫明其妙,荒涼而且悲哀,可是魯迅是為他找著了安慰,找著了歸宿;阿Q的聰明、才智、意志、情感、人格……是被壓迫得一無所有了,有為之過問、關懷,而可憐見的么?沒有的,除了魯迅。阿Q還不安分,也有他生活上糊塗的幻想,有人了解,而且垂聽,又加以斟酌的么?也沒有的,除了魯迅。

自然,魯迅不是沒有奚落阿Q之意的,魯迅也不一定初意在抒寫他的同情心,更不必意識到他這篇東西之隆重的藝術的與社會的意義。然而這是無礙的,而且恰恰因此,這篇東西的永久價值才確立了,因為:真。因為真,所以這篇東西,是一篇有生命的東西,一個活人所寫的一個活人的東西。它是沒夾雜任何動機,任何企圖,任何顧忌。作者沒受任何限制,卻只是從從容容地在完成他的創作。因此,這篇東西是絕對有純粹藝術價值的東西。

在《阿Q正傳》里,我們看一切人對阿Q是沒有同情的,可是這一般人之對阿Q沒有同情,卻正是顯示作者魯迅對阿Q之無限的同情。

別人自始至終,是只要阿Q幫忙,只拿阿Q開玩笑,並沒人留心他的生活,可是阿Q是不懂得的,他在一切被剝奪之餘,惟一的安慰,是所謂精神勝利法。這是多麼大可哀憫的事,卻並不是可笑。

阿Q很天真,魯迅已把他寫成頗可愛的人物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的輸入別個汗流滿面的人物的腰間。他終於只好擠出堆外,站在後面看,替別人著急,一直到散場,然後戀戀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工作。(《吶喊》,頁一二四)

阿Q抓進衙門了,他還是那麼可愛,而極其天真:

阿Q雖然有些忐忑,卻並不很苦悶,因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並沒有比這間屋子更高明。那兩個也彷彿是鄉下人,漸漸和他兜搭起來了,一個說是舉人老爺要追他祖父欠下來的陳租,一個不知道為了什麼事。他們問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為我想造反。」(《吶喊》,頁一七八)

多麼詞意正大!

魯迅對於阿Q,其同情的成分,遠過於諷刺。不準革命以前,阿Q的精神已經壞下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說什麼話,阿Q當初很不快,後來便很不平。他近來很容易鬧脾氣了;其實他的生活,倒也並不比造反之前反艱難,人見他也客氣,店鋪也不說要現錢。而阿Q總覺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應該只是這樣的。況且有一回看見小D,愈使他氣破肚皮了。(《吶喊》,頁一七〇)

他在錢府里被趕出的情形,更狼狽了:

「滾出去!」洋先生揚起哭喪棒來了。

趙白眼和閑人們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滾出去,你還不聽么!」

阿Q將手向頭上一遮,不自覺的逃出門外;洋先生倒也沒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這才慢慢的走,於是心裡便湧起了憂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沒有別的路,從此決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筆勾銷了。至於閑人們傳揚開去,給小D、王胡等輩笑話,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無聊。他對於自己的盤辮子,彷彿也覺得無意味,要侮蔑;為報仇起見,很想立刻放下辮子來,但也沒有竟放。他游到夜間,賒了兩碗酒,喝下肚去,漸漸的高興起來了,思想里才又出現白盔白甲的碎片。(《吶喊》,頁一七四)

「很容易鬧脾氣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無聊」,這都是多麼了解的話!被損害與侮辱了的人物,常在俄國革命前期的小說里出現著的,現在又出現於魯迅的筆底下了。

到了阿Q的故事快要結局的時候,魯迅的筆卻越發沉痛下去,那從容的技巧,一變而更加端莊、嚴肅起來:

「我……我……不認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筆,惶恐而且慚愧的說。

「那麼,便宜你,畫一個圓圈!」

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捏著筆卻只是抖。於是那人替他將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並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

阿Q正羞慚自己畫得不圓,那人卻不計較,早已掣了紙筆去,許多人又將他第二次抓進柵欄門。(《吶喊》,頁一八一)

一個人而立意要好,一個人而不願意受人奚落,這是人性,無論他知識多麼不夠,無論他愚昧到什麼程度,那是環境的事,人還是人,人們在靈魂的深處,終有相同而且相通的所在。

阿Q一定要畫圓,可是畫不圓,別人又不許他有餘裕可以畫圓,甚而也沒看見他有要畫圓之心,這是大可哀的,在一切匆促的,機械的,灰色的人生里,人不知有多少願望是這樣摧殘和抹殺了,因為有一種普遍感,所以人能夠在其中彷彿吸取一點自己的安慰,而被感動著。阿Q就要殺,於是先示眾:

他省悟了,這是繞到法場去的路,這一定是「嚓」的去殺頭。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著螞蟻似的人,而在無意中,卻在路旁的人叢中發現了一個吳媽。很久違,伊原來在城裡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他的思想彷彿旋風似的在腦里一迴旋:《小孤孀上墳》欠堂皇,《龍虎鬥》里的「悔不該……」也太乏,還是「手執鋼鞭將你打」罷。他同時將手一揚,才記得這兩手原來都捆著,於是「手執鋼鞭」也不唱了。(《吶喊》,頁一八四)

這是多麼沉痛的景況,以後:

「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阿Q在百忙中,「無師自通」的說出半句從來不說的話。

「好!!!」從人叢里,便發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聲音來。

車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聲中,輪轉眼睛去看吳媽,似乎伊一向並沒有見他,卻只是出神的看著兵們背上的洋炮。

阿Q於是再看那些喝採的人們。

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彷彿旋風似的在腦里一旋轉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隻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裡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庄;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遠不近的跟他走。(《吶喊》,頁一八五)

這就凄然而且荒涼了!結束了阿Q一生的輿論卻是:

……在未庄是無異議,自然都說阿Q壞,被槍斃便是他的壞的證據,不壞又何至於被槍斃呢?而城裡的輿論卻不佳,他們多半不滿足,以為槍斃並無殺頭那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樣一個可笑的死囚呵,遊了那麼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他們白跟一趟了。(《吶喊》,頁一八七)

社會對阿Q是那麼殘酷,冰冷,絲毫同情沒有,生時如彼,死後亦如此,可是魯迅對他的無限同情,卻就正在這判然若揭的對照中顯示出來了。

在往常我讀《阿Q正傳》時,注意的是魯迅對於一般的國民性的攻擊,這裡有奴性,例如讓阿Q站著吧,卻還是乘勢改為跪下(《吶喊》,頁一七九)。有快意而且惶恐,這是在趙家被搶之後就表現著(頁一七七),有模糊,有殘忍,有卑怯,有一般的中國人的女性觀,有一般執拗而愚的農民意識……可是我現在注意的,卻不是這些了,因為這不是作者所主要的要宣示的。

阿Q也不是一個可笑的人物,作者根本沒那麼想。

當時作者去寫阿Q,也許是隨便的,因為隨便,所以才有那特有的從容不迫的優長。可是寫出來的文章卻並沒有一點失卻不苟的所在。

的的確確是在傳阿Q,對阿Q也的的確確沒有諷刺而是無限同情,其特色在從容,卻並非散漫,因而是的的確確一篇最完整的藝術,這是我現在對於《阿Q正傳》敢肯定的。

【摘自:《魯迅批判》李長之/著北京出版社2017年10月版 「大家小書」公號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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