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傳 第十二章 畫里人生

弘一法師傳

問余何適,廓而忘言,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一缽了卻浮生,

粗缽里,盛滿自由。

弘一法師自畫像

如果說人生若寄,那麼人生便是一個旅程,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願也罷,不願也罷,你都得從始至終地走過。經過了,便有了人生的種種況味,便有了人生的種種珍貴。

如果說人生如畫,那麼人生不過是一道風景,赤橙黃綠,濃淡潤枯,隨心而起,因心而美,緣心而好。色彩如雲聚聚散散,風景如光匆匆掠過,心裡便常常畫來畫去,畫著人生的願景、企望和夢想。

浮槎東瀛,李叔同決絕地奔向自己的願景、企望和夢想。是一種宿命。人生的過程,人的來和去,一路風景,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其實早已有了定數。

1906年的夏天,在思念家國的憂鬱里,李叔同還是有一些快慰的事。其中,最高興的事,莫過於考入東京美術學校油畫科。這無疑是李叔同人生里程中的一件大事,因為不但邁出了文藝淑世的重要一步,而且可以一掃此前總是科場失利的陰霾。

人逢賞心樂事,首先想到的便是向親朋好友報喜,讓親人們能夠分享自己的快樂。李叔同便乘著入學前的餘暇,作歸家之計。

可是,與活力四射的日本相比,千思萬想的故園,滿目瘡痍,民生凋敝,一片死氣沉沉。而另一方面,達官貴人們依然過著紙醉金迷的豪奢生活,根本沒有一點危機正在逼近的感覺。與妻兒親友團聚的歡樂根本不能排解心中的憂思,李叔同如墜冰窖,心彷彿與國一起將死,情不自禁地發為《喝火令·哀國民之心死也》:

故國鵒,垂楊有暮鴉。江山如畫日西斜。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紗。陌上青青草,樓頭艷艷花。洛陽兒女學琵琶。不管冬青一樹屬誰家,不管冬青樹底影事一些些。

鵒即杜鵑,啼血於晚春,詩家常以杜鵑啼鳴寓意百花紛謝的衰落景象。魯迅曾在自己的斗室里掛過一副楹聯:「望崦嵫而勿迫,恐鵜之先鳴。」李詞和魯聯都是取意杜鵑先鳴,但魯聯表達的是韶華易過、人生短暫的急切,而李詞傳達的卻是家國的哀傷。其時,李叔同查出身染肺結核病,此病在當時屬於不治之症,因而故國之痛里又融入了深深的人生之悲。

祖國沉痾在身,起衰當從啟迪民智開始。啟迪民智,李叔同首先想到便是文藝。這年9月底,李叔同心事重重地登上了返回日本的輪船。別離,又一次開始。人生總是在不斷的別離和相聚之中,相聚歡少,別離恨多。東海波涌浪拍,李叔同心裡的牽掛、憂思和責任相互交織,心潮逐浪高,心潮連天涌。

10月初,李叔同在東京美術學校報到註冊,學名李岸。學海茫茫,終於登上了歸依之岸,奇景從此展現。從此岸出發,學海無涯,上下求索,前景定是風光無限,霽月無邊。李叔同自名李岸,也許是意在開始一個全新的人生旅程,開闢一片嶄新的人生境界。

與李叔同同期的中國留學生,是來自四川的曾孝谷。歷史的安排有時總是不經意似的,濃墨重彩過後,你才會覺得這安排的重要和有意。李叔同和曾孝谷便是這樣,歷史安排他們在東京美術學校油畫科同學、相識,卻讓他們在中國戲劇史上風生水起,樹立起不朽的豐碑。

藝術創造,除了藝術家的才情和勤奮之外,幸運似乎也必不可少。李叔同幸運地考入當時日本美術教育最完備的高等學府,更幸運地成為黑田清輝、藤島武二中村勝治郎等名家的弟子。

東京美術學校成立於1887年,西洋美術和東方傳統美術並舉,共設有西洋畫、日本畫、雕塑、鑄造、調漆、木雕刻、牙雕刻、石雕刻、圖案等專業。西洋畫科主任黑田清輝教授,日本著名的新派畫家,於1896年主導成立油畫團體「白馬會」,1897年就任新創建的東京美術學校西洋畫科主任。黑田清輝長期留學法國,師法「外光畫派」的創作技法,崇尚直接面對大自然。黑田清輝讚頌人體之美,從創作實踐中體味到「人的身體能傳達各種各樣的情感」,極力推崇人體寫生的重要:「大海是赤裸的,太陽是赤裸的,無牽無掛。你看,大自然沒有給自然界的萬物披上罩衣。」

所謂應心應機,往往起於無意。黑田清輝也許沒有想到,他的美術主張會是李叔同人生趣向的重要契機。李叔同接受了黑田清輝的美術觀念和實踐,常常深入大自然里去寫生,尤其對課堂上的人體寫生格外用心。更為重要的是,李叔同僱傭一位姑娘做自己的課外人體模特兒。

正是這位日本姑娘,先為人體模特兒,後來兩情相悅,終於走進李叔同的生活,從此與李叔同不棄不離,直到1918年李叔同出家入佛。

也算是患難夫妻吧。李叔同那些寂寞的孤苦的異國長夜,李叔同那些枯燥的勤苦的求學歲月,李叔同那些因肺結核病折磨而幾近絕望的痛苦時日,如果沒有這位日籍夫人相伴、相守、相知、相惜、相慰、相溫,真不敢相信他能夠堅持得下來。李叔同的心性,何等的高傲和孤潔,竟然長期棲息在一位日本女子營造的枝柯上,可以想見,這位日籍夫人該是怎樣的美麗,怎樣的賢淑,怎樣的溫柔,怎樣的善解人意。

時間無情,且行且棄,太多的人和事便在歲月的深處飄散了。李叔同的日籍夫人早已消失在時間的遠地,不但她的行跡渺不可知,甚至連她的姓名也不能知道了。李叔同天津的家裡曾經掛過一張日本女子的油畫頭像,但那是否就是李叔同的這位日籍夫人,恐怕也只能付諸推測了。即使這樣,那幅畫也飄落進歲月的煙塵里不可再現了。不由自主的,心裡忽然便流過了一些詩句: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沙揚娜拉!

唯有徐志摩的這首《沙揚娜拉——贈日本女郎》,可以表達我對於李叔同日籍夫人的想像。

我們還可以想見,與日籍夫人共同營造的小小的巢,一定非常溫馨,且詩意濃郁。正是這溫馨和詩意,溫暖和照亮了李叔同那顆孤獨的心,讓李叔同潛心於西洋畫的學習和創作。1910年,李叔同獲得了東京美術學校授予的精勤證書。這是學校為激勵學業精勤的學生所設的獎項,李叔同是該年度唯一獲此獎勵的留學生。

李叔同迅速展露了繪畫方面的極高悟性和才情。當時,黑田清輝主持的「白馬會」油畫年展,代表了那個年代日本油畫的最高水平,參展者都是教授和著名畫家。李叔的油畫作品連續兩次入選「白馬會」的年展,1909年參展的油畫作品《停琴》和1910年參展的油畫作品《朝》《靜物》《晝》,引起日本媒體和評論界的關注。《朝》用筆、用色都很大膽,被收入《庚戌白馬會畫集》,當時報紙評論說:「作為新時代第一個清國人,如此奇特的畫法,倒是很有意思的。」

李叔同在東京美術學校的那些日子,應是充滿詩意的。詩意的日子,彷彿有春風拂過,所有的藝術靈性一下子便開放了。這一時期,李叔同創作了大量的油畫作品。出家前夕,因為好友陳師曾在彼任教的緣故,李叔同把自己創作的全部油畫、水彩、素描贈送給了北平美術專科學校。孰料,學校當局把這些繪畫作品隨意地堆在校園內的地上,一冬雨雪過後,竟爾全部毀壞。是造化弄人,抑是緣分本當有此一劫。

不知道作者聽到自己的作品慘遭毀棄後,會作何感想。懊惱?無奈?憤怒?只是,那時的李叔同已經是弘一法師了。世間萬事萬物,所有的相,在法師的眼裡,都是虛枉的,都是心意里造出來的境界罷了。也許,法師不過付之淡淡的一笑,心裡意會地頌起《華嚴經偈》:

譬如工畫師,不能知自心,而由心故畫,諸法性如是。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

緣生緣滅,幻生幻滅。宇宙萬類如是,日月星辰如是,名山大川如是,籬邊的那一枝野花如是,紅塵里的那一抹倩兮巧笑也如是。

那麼,紙上煙雲又如何?畫來畫去,畫的不過是心裡的美好的夢境。然而,人類正是沿著這美好的夢境,才得以不斷地往高處走著,往美處生長著。彷彿聽見一聲重重的嘆息,從歷史的深處傳過來,在時空里久久回蕩。如果沒有楊柳依依,沒有柳絮因風,沒有聞笛折柳,沒有柳暗花明,真不知道中國詩歌還能讀出幾分詩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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