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40年代之於李可染的山水畫革新

  【內容提要】1954年李可染踏上革新山水畫的寫生之途,這是他一生藝術道路的轉折點。如果從十三歲拜師學畫算起,「1954年」恰好將他長達七十年的藝術生涯分為「前三十五年」和「後三十五年」。這個重要的轉折點是如何來臨的?又有著怎樣的內涵?本文嘗試探究40年代大、小學術環境,對李可染「後三十五年」山水革新之路所可能產生的影響。「為祖國河山立傳」,是李可染「後三十五年」山水創作的主題。將山水畫與國家民族意識相互關聯,不能忽視40年代傅抱石的影響;而使山水走出「淡遠幽靜」的舊意境,實現雅俗對轉,「啟導和開發美的新觀念」,則深受齊白石的啟發。

  李可染的山水寫生具有三層意義:其一,解決「形神兼備」的造型問題,這一點深受徐悲鴻的影響;其二,對景創作,解決「新詩」的意境問題,這是對20世紀40年代老舍「嘗試新詩」挑戰的回應,關涉到山水畫現代轉型的「靈魂」問題;其三,寫生只是進入中國畫創作的準備階段,筆精墨妙的「化境」階段,需要藝術家以一生的實踐去達致,這層意義也是對傅抱石「寫實是否會創傷中國畫本身」問題的釋疑。李可染是特立獨行的,但絕非排他性的。在時代思潮與傳統脈絡的雙重語境中,他成功地實現了「現實感」與「傳統精華」的對轉和銜接。他的山水畫革新課題以及解決之道,浸染著同時代人的多重影響。

  【作者簡介】陳衛和,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

  創新,在文化方面有兩個內涵,一個是繼承,一個是發展……對傳統中最優秀的東西要吸收。人類幾千年的文化是世世代代在研究,在創造,是「接力賽」,並不從某一點開始,不從你那兒開始。①

  傳統,包括古今中外,包括一切間接的經驗,就是除了你自己的直接經驗以外的一切間接經驗。②

  ——李可染

  一、20世紀50年代的轉折

  李可染20世紀40年代鑽研中國畫的成績是大好,不是小好,「大好」之大,怕是一個別人需用一生來追求!不過,好在人物,卻不在山水。

  老舍看了李可染1944年的個展之後寫道:「論畫人物,可染兄的作品恐怕要算國內最偉大的一位了」,「可染的人物是創造,他說那是杜甫就是杜甫,他要創造出一個醉漢,就創造出一個醉漢——與杜甫一樣可以不朽!」③

  齊白石先後為李可染題句的畫,也是人物。為他所畫《瓜架老人圖》題句「可染弟畫此幅,作為青藤圖可矣。若使青藤老人自為之,恐無此超逸也」;為艾青所藏他的《牧牛圖》題句「心思手作,不愧乾嘉間以後繼起高手」;又為他的《耙草歇牛圖》題句「中國畫後代高出上古者,在乾嘉間,向後高手無多。至同光間,僅有趙撝叔。再後只有吳缶廬,缶廬去後約廿余年,畫手如鱗,繼缶廬者有可染。今見可染畫多,因多事饒舌。八十七歲齊白石」,稱李可染是吳昌碩的後繼者④。據孫美蘭記述,李可染還畫過一幅《醉鍾馗》,齊老題詩一首,大意是,從畫里,我已經聞到酒氣了。甚至在李可染磕頭拜師時,齊感動得喃喃自語:「你呀,是一個千秋萬世的人哪。」⑤

  1947年李可染拜師黃賓虹時,黃要以自己珍藏的元人畫——六尺的《鍾馗打鬼圖》相贈⑥,想必也是為李可染所畫鍾馗而感動。

  徐悲鴻的評價更有意思:他不僅稱讚李可染人物畫「獨標新韻」、「奇趣洋溢」,稱讚李可染的用筆有如徐渭「放浪縱橫」的作風,認為仰慕黃慎的人可以在李可染畫中感到「飽啖荔枝之樂」了,而且他還論及李可染其人。他將李可染與劉開渠並提,讚美他們「吐屬之豪健奔放,風範之高抗磊落」,與他們「兩千年前亡秦革命之夫」的徐州同鄉(應指項羽。另外,劉邦大風歌石碑也在徐州)「同一格調」。他描述李可染筆下的人物「興緻所至,不加修飾,或披髮佯狂;或沉醉卧倒;皆狂狷之真,為聖人所取」,並說「鄉愿」「素為李君之所不屑者也」⑦。徐悲鴻英明!從人物畫看出李可染絕非「德之賊也」的「鄉愿」老好人之輩。

  李可染40年代的人物畫,得到了頂級重量人物的肯定!

  相比人物,40年代的山水成績就略遜一籌。老舍的批評最為坦率中肯:「他的山水,我以為,不如人物好。山水,經過多少代的名家苦心創造,到今天恐怕誰也不容易一下子就想跑出老圈子去。可染兄很想跳出老圈子去,不論在用筆上,意境上,著色上,構圖上,他都想創造,不事摹仿。可是,他只作到了一部分,因為他的意境還是中國田園詩的淡遠幽靜,他沒有敢嘗試把『新詩』畫在紙上。在這點上,他的膽氣雖大,可是還比不上趙望雲。憑可染兄的天才與功力,假若他肯試驗『新詩』,我相信他必定會趕過望雲去的。」⑧

  老舍的話包含了幾層意思:第一,承認山水畫要跳出「老圈子」,不容易;第二,肯定李可染想跳出「老圈子」,在形式的各個方面都想創造;第三,批評他的山水畫意境還是舊的,還是中國田園詩一類的淡遠幽靜;第四,勸他在山水畫中嘗試表現新的意境,像「五四」以來的新詩那樣。

  老舍鼓勵李可染試驗「新詩」,並寄望於他的成就超過趙望雲,實在是向李可染挑明了山水畫現代轉型的「世紀使命」!可染應該對老舍的評價心悅誠服,因為每一條都說出了他的真心思、真處境。然而直到1953年,李可染的山水面貌並未見多少起色。

  1948年,國立北平藝專與中國美術學院、北平美術作家協會聯合舉行美術展覽,其中有李可染的人物與山水參展。對參展畫家,徐悲鴻幾乎一一點評。對李可染的評價是:「李可染所寫,俱墨氣淋漓,精神充沛,其醉漢絕倒,不愧傑作,又山水多幅,俱有古人難到之意境。」⑨雖然讚許有加,但對他山水的評價仍超不過老舍多遠。

  1954年,是李可染藝術生涯的重要轉折點,幾乎處於絕境的山水畫,成了李可染的主攻方向。更重要的是,自1954年開始,就那麼三十五年下去,一路披荊斬棘,心無旁騖、元氣十足地抵達了,並持續不斷地沖向山水畫的至高境界,開創了與古典「神似」的現代山水!

  1954年這個轉折不可謂來得不突然,無怪乎汪占非在分別十七年之後(1955)見到李可染時感到震驚:對「卓有成就的油畫——風景畫、肖像畫以及主題性很強的大型創作,現在他都決然割愛;轉而進入中國畫的探求。這需要何等的決心呢?是什麼原因和力量促成此決心呢?」⑩更何況執著於當時「窮途末路」的山水畫。

  1949年,江豐在第一次文代會全體美術代表座談會上,談到他對中國畫的看法,他認為,中國畫除單線平塗以外,水墨畫是不能發展的,齊白石的畫雖好,但也到了盡頭,也是不能再發展了的。當時李可染在場。1957年他承認:「聽了這樣的話,等於把過去所下的功夫,都判處了死刑,其苦悶是可想而知的。」(11)

  1950年,徐悲鴻發表《漫談山水畫》一文,對山水畫的發展不寄予希望:「藝術需要現實主義的今天,閒情逸緻的山水畫,儘管它在歷史上有極高的成就,但它不可能對人民起教育作用,也並無其它積極作用;其中傑作,自然能供我們閑暇時欣賞,但我們現在,即使是娛樂品,頂好也能含有積極意義的東西……倘從文化著眼,中國五代北宋山水,已成縹緲高峰,我們便有能力向上堆積,亦加高了有限。現實主義,方在開始……同樣使用天才,它能使人欣賞,又能鼓舞人,不更好過石溪、石濤的山水嗎!」徐悲鴻的看法是一貫的,他是深思熟慮後「自告奮勇」來答覆這個「與我國文化遺產攸關」的山水畫問題。他呼籲:「我們之中倘有天才,希望他能寫出各種英雄(如戰鬥英雄等)的史實,各種模範的人物凸出著我們幸運遭遇這個偉大時代。」(12)

  在這樣的背景下,李可染走上山水寫生之路,不可謂不大膽,不可謂不特立獨行,不可謂不「狂」!

  汪占非雖然困惑不解,但當時就感到「李可染談起民族文化的事是獨具深意的」,「李可染專註地攻研中國繪畫的奧妙並鑄之於自己的作畫實踐上,是有大抱負的」(13)。

  1950年,李可染在《人民美術》創刊號上發表了《談中國畫的改造》一文,從容不迫地分析和表述了他對一系列尖銳問題的看法。後來的事實證明,那些觀點完整地體現在了他自己「後三十五年」的藝術實踐中。文章的意義恰如同一諾千金的革新宣言(14)。

  但是一個困惑總是存在:作為一個長達三十五年的整體過程,甚至幾乎是一個長達三十五年的「藝術實驗工程」,是怎麼在一個高水平上就那麼突兀地開始了?

  還得回到李可染「用最大的功力打入傳統」的那個醞釀、準備的40年代,回到全民抗戰時空背景下的時代思潮。

  二、20世紀40年代的山水畫

  李可染20世紀40年代山水畫,收入天津人美版《李可染書畫全集·山水卷》(15)的有十五幅,其中原畫題款說明年代地點的有五幅,其中兩幅為重慶最後一年(1946)所作(16),兩幅為北平之作(1948)(17),另一幅題跋中指出「前出三峽時見此景象作此並題前人句」,應為1946年到北平之後所作(18)。

  李可染後補題記的有三幅(19),原畫均無題,補記中說明了這三幅為重慶時所作,三幅的風格均與另一幅原題「八大山人,染臨」(20)的風格類似,屬「游心疏簡淡雅」的仿石濤、八大風格作品,創作時間應為重慶早期。

  以這三個時間點的幾件作品比較,可以看出風格的微妙變化。重慶早期:四件仿石濤、八大的作品以線為主,清淡雅緻,少題或無題;重慶晚期:1946年的兩幅作品筆線粗重,以濃重的墨塊寫樹葉,題字變得方正粗直,題款變長;到北平之後40年代晚期的三件作品,潑墨破墨並用,水墨淋漓,幅幅有題款,並且多為長款。

  所謂「重慶早期」,用李可染的話說:「1941年後,文委會的工作告一段落,因此,我有較多的時間恢復我對中國畫的研究……1943年,我應邀到重慶國立藝專教中國畫,因此,我有更多的時間鑽研中國畫傳統和創作。這時,我研究傳統的水墨寫意畫,內容主要是山水,附帶還畫牛和古典人物。」(21)蔡儀回憶:「文委會」時期,他與李可染「在同一所房子里」工作了一年多,他寫《新藝術論》,而李可染則鑽研中國畫(22)。黃苗子回憶:「那時他似乎在追求石濤的韻味。」(23)李畹回憶:「他對石濤的研究比較深,石濤的筆墨情趣,在他的畫里得到更多的發揮,山水畫筆墨簡淡。」(24)李可染本人後來也說:「現代畫家沒有不受到石濤影響的,如傅抱石、張大千、我個人。」(25)

  關於李可染學石濤,萬青屴在研究中認為,是來自傅抱石的影響。「由於傅抱石、張大千等人當時都居住在重慶,他們都擅長山水、人物畫,並學習石濤等『僧人畫』或非『四王』正統的明末清初『遺民畫』傳統,在重慶的中國畫界形成了主要傾向。在這種藝術環境下,年紀比傅抱石、張大千年輕,名氣也不如他們的李可染,很自然地受到他們的影響」(26)。

  傅抱石1938年至1940年間在郭沫若主持的三廳任秘書,李可染也在三廳工作,他們隨三廳於1938年底抵達重慶後(27),同為金剛坡住戶四年左右(28)。兩家僅距步行十分鐘的路程,李可染常拜訪傅抱石。1940年三廳改組,傅抱石離職,回中央大學任教,但仍居住金剛坡直到1946年返回南京前。李可染於1943年下半年任教國立藝專,搬至黑院牆(29)後,也還去金剛坡看望傅抱石(30)。

  傅抱石是學富五車的學者,對於石濤的「妙諦」,自稱「癖嗜甚深,無能自已」(31)。重慶時期他由治史轉向繪畫創作,不僅從理論上也從實踐上探討中國畫如何「變」的途徑。1942年傅抱石舉辦個人畫展,展出作品一百件,並發表《壬午重慶畫展自序》長文。關於作品中有關石濤的題材,他說,「這自是我多年來不離研究石濤的影響,石濤有許多詩往來我的腦際,有許多行事、遭遇使我不能忘記。當我擎毫伸紙的時候,往往不經意又觸著了他」,「本企圖把石濤的一生……寫成一部史畫,來紀念這傷心磊落的藝人」(32)。他的《大滌草堂圖》由徐悲鴻題「元氣淋漓,真宰上訴」,該畫是「石濤曾寫過信請八大山人畫的一個題目」,他「取題材於石濤的信,而以石濤曾別署『大樹堂』故特以幾株大樹做主體,左方作草閣,閣中一人,即是大滌子」(33)。傅抱石學石濤並不似石濤,「在題材技法諸方面都想試行新的道途」(34)。

  李可染與傅抱石交遊,不僅在學石濤上受其影響,在沉浸傳統的方法上,也是接近傅抱石的。李可染四十年後重題自己仿石濤的舊作,感嘆「雖用筆恣肆」如石濤,但「處處未落前人窠臼,所謂企圖用最大功力打進去者」。1944年李可染在盤溪國立藝專舉辦個人畫展,老舍評價他的山水「不論在用筆上,意境上,著色上,構圖上,他都想創造,不事模仿」,儘管「只作到一部分」(35)。

  張大千的方法則不同,他的亂真臨摹,如同與古人血拚肉搏。傅抱石後來說:「我們二人雖同師石濤,但藝途各異,他走的是臨摹之路,從中畫出自己的畫風。我是走寫生之路,從寫生中創造出自己的風格。大千先生與我師同途殊。」(36)

  1946年,李可染山水畫中突然出現粗重的筆墨,題字也變得方正粗直(37)。萬青屴敏銳地道出:「在這種變化的背後,是隱藏著一個重要的事件,即1944年以後,李可染陸續在徐悲鴻家,見到七十幾幅齊白石的作品。」(38)李可染在1989年11月「林風眠藝術研討會」發言中也講過這個故事:「國立藝專在嘉陵江的盤溪。當時徐悲鴻住在嘉陵江邊一座小樓里,我們的駐地離他家有二里路。徐先生看了我的畫,對我很提攜,我經常去徐先生家。徐先生藏有齊白石七十多張畫,每張都給我看過。」(39)但李可染並沒有說到具體年份(40)。據孫美蘭研究,李可染於1942年,因徐悲鴻用自己的貓圖交換他的一幅水彩風景,而結識徐悲鴻的。那他是不是到1944年才得以在徐家見到徐的藏畫呢?如果不是,就難以將李可染1946年作品中的風格變化,與這個故事直接聯繫起來了。

  然而可以確定的事實是,齊白石的畫給了李可染強烈震動。徐悲鴻所收藏齊白石的畫,是齊六十歲衰年變法之後精力旺盛創作成熟時期的佳作(41),李可染見到的正是這一批作品。1959年他在講課中回憶:「抗戰時期,重慶開展覽會,我在一個小房子里看到齊白石一幅小畫好極了,吸引力極強,好像在發光。齊白石的筆法好,他的畫與別人的畫放在一起,別人會吃虧的,齊白石的畫氣勢太大,精神力量逼人,別人的畫,相形之下變得像影子一樣了。」(42)1979年他再次講起這個經歷:「在一次展覽會上展出了徐悲鴻藏的齊白石的蘭花。這張畫很小,大不過方尺,但我一進會場,就被它所吸引,真是光彩奪目,力量撲人眉宇。掛在它旁邊的作品雖然大它數倍,但感到黯然無光,像個影子。」(43)萬青屴認為,李可染1946年的畫風變化,正是受到了未曾謀面的齊白石的影響,「用筆上也不知不覺地變得粗重起來」(44)。

  1946年李可染到北平藝專任教,「是一心沖著齊老師、黃老師來的」(45),1947年拜師齊白石後,更幾乎天天去齊家,為齊老理紙研墨,看齊老作畫。李可染1948年山水畫變得水墨淋漓,筆線變得雄健蒼勁,題款變長變多,受齊老影響無疑是重要的方面。萬青屴又提出一個證據:1947年後李可染書體上的變化,「每個字最後一筆的伸展,橫筆畫最後收筆時向右上方翹起的漢代隸書筆法,都與齊白石的用筆特點相似」(46),他的結論是,李可染透過齊白石影響,開始由石濤、八大的傳統,轉向了更晚近的金石畫派的新傳統。有意思的是,齊老題李可染《耙草歇牛圖》的一段話(47),似乎也佐證了這一點,不僅證明他把自己作為金石派的後人,也當真將可染視為金石派的後起之秀。

  從沉浸石濤、八大,到心儀齊白石,再到拜師齊白石,又跟在齊師身邊學習了十年,這是李可染40年代做出的最意味深長的選擇。但齊白石之於李可染,決不止於金石畫派筆墨一點,李可染對齊白石精神的創造性理解和轉換,使得齊師的榜樣為他起到了拓平山水之路的作用,特別在「啟導和開發了美的新觀念」(48)方面,更直接受益於齊師。

  總之,40年代山水畫中透露出來的變化方向,並沒有持續下去。但從中我們可以獲知,在「文本與文本互動」的工作中,李可染在逐漸清理自己的課題,越來越清晰地在傳統文脈中看到自己的努力方向,這項工作到50年代暫告「二線」,他要反轉身來,從另一個面向,插入一個巨大的「生活與文本互動」的「田野調查」工程,在那之後,才會再次迴轉,在新的高度上與40年代末開始的方向重疊。

  三、為祖國河山立傳

  為祖國河山立傳,是李可染「後三十五年」山水創作的主題。可以說,從1954年山水寫生開始,他的所有的山水畫都可以歸於這個名下,作為一部多卷巨作來看待。

  這個口號何時提出的?不詳。筆者在李可染印譜上見過兩方「為祖國河山立傳」的印章(49)。在作品中,僅就天津人美版《李可染書畫全集·山水卷》來看,其中一方出現過兩次,最早用在1979年的《蘭亭圖》(50)上,另一次用在1987年的《崇山茂林源遠流長圖》(51)上。1983年攝製完成的李可染山水創作藝術科教片之一,命名為《為祖國河山立傳》。然而,李可染最早談到這個命題,是在1959年。李可染說:山水畫是對祖國、對家鄉的歌頌——「江山如此多嬌」,中國人的「江山」「河山」一詞都是代表祖國的意思。1979年再次說:中國向來把江山、河山、山水作為祖國的象徵或代詞。毛主席詞「江山如此多嬌」,這「江山」就指的祖國。宋岳飛說「還我河山」也是指的祖國疆土。我們在山水畫中描繪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其主要思想在於歌頌祖國、美化祖國、把熱愛祖國的感情感染給廣大人民。

  將「山水」與「祖國」進一步與「愛國」聯繫起來,作為一種思想,是李可染從個人成長背景和個人經驗中生成的,這是李可染山水畫信念的重要基石。

  可以說,李可染一代人的現代性,即愛國。他們出生於帝國主義列強入侵的中國晚清,經歷了清末革命,以及一系列反帝、反封建、反殖民的鬥爭,經歷了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族與國家三位一體的觀念認同。他們所遭遇的顛沛流離、國讎家恨、全民族的抗戰,以及抗戰的勝利,使他們的個人命運與民族國家的命運緊緊融為一體。為國家獨立、民族復興貢獻力量,是20世紀初出生的一代人從小種下的根。有或沒有黨派之見的人,都有民族國家意識。自覺地將個人的學術實踐賦予救國興國的使命感,是20世紀學術發展的普遍現象,也是20世紀幾代知識分子的人格共性。抗日戰爭中李可染全力投入「文化救亡」運動,新中國誕生,結束了「國破山河碎」的百年屈辱,李可染將愛國情懷貫徹到他的山水畫里,就是為祖國山河立傳。這是主題,是內容,是思想。借用楊煉談新詩圓百年之夢的概念(52),如何與古典接續,如何使古典出新,如何造就堪與古典相媲美的新古典,如何使之成為鎮國之寶,這既是形式語言也是思想內容。而思想核心就是民族國家意識(53)。

  張仃曾說:「可染在我們這個時代,所遇到的各種各樣的壓力,與齊、黃時代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不是對歷史有透徹的認識,對自己所從事的精神勞動有堅定信心,是難於抵抗得住的。」(54)

  如何將愛國的信念化為具體的山水畫創作?這中間包含著三個問題:1.對山水畫的信心;2.山水畫非變不可;3.山水畫如何變。

  不妨再回到李可染40年代身處的文化氛圍和思潮語境,特別是傅抱石的影響。李可染與傅抱石一度同事,又同住於重慶金剛坡下,交往密切。金剛坡下的傅抱石筆耕不輟,高調論理的同時,又握筆作畫,產量驚人,不僅在學理上同時在畫法上探求山水畫的革新之路。這對於同樣立志革新中國畫,正全力打入傳統的李可染來說,沒有不關注的道理。

  徐悲鴻是不寄望于山水的。他認為中國繪畫「首推人物」,只是到了元四家,「好言士氣,尊文人畫」,才「推山水為第一位」(55),後代模仿成風,每況愈下,毫無生氣。要改變「退步」、「頹敗」的現狀,「非力倡寫實主義不為功」(56)。而不論國畫、西畫,「振之道無他,以人之活動入畫而已」(57)。「人之活動」即人的肌肉、筋骨的活動,「管他安置在英雄身上或豪傑身上,舟子農夫固好,便職業強盜亦好。因為靠著那幾根骨頭,那幾根筋之活動,吾人方有飯可吃,有酒可飲,有生可樂,而有國可立。這種活動,在畫面上,寬衣大袖,弔兒郎當之高人,是不參加的」(58)。

  相反,傅抱石對山水畫可謂桃花潭水,一往情深。

  他認為東晉顧愷之「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之說,恰表明他是「一位中國山水畫的開拓者」,東晉畫史上發生兩種變遷,「一種是伴著人物而起的『事實』的創造;另一種是伴著酷愛自然而起的山水畫的產生。後者雖是畫體上的問題,而關係著中國整個的民族文化。中國人的胸襟恢廓,我看和這山水畫的發展具有密切的關係」(59)。

  他從「畫體」、「畫學」、「畫法」三條脈絡分析畫史,認為南齊謝赫創立「六法」的時代,即表明「中國畫最初的精神——所宗的『格體筆法』,當時已經達到飽和點」,各種因素都使「純寫實的製作,不能不轉變」,而「這種轉變,到了第9世紀,真好似決了長江大川,一瀉而汪洋恣肆,滂沱萬里,誰也阻遏不了」。這種變化導致了「中國繪畫乃循『山水』,『寫意』,『水墨』的軌跡,向前發展,達到其最崇高的境界」。而所謂「畫體」上的變化,即山水畫的抬頭;「畫學」上的變化,即「由注重格體筆法的寫實畫,漸漸趨向性靈懷抱之抒寫,因而使寫意畫的旗幟逐漸鮮明起來」;而「畫法」上,則「由『線』的高度發展,經過『色』的競爭洗鍊而後,努力『墨』的完成」。他認為,「這三者混合交織,相生相成的結果」,便匯成了五代之後中國民族繪畫的主流(60)。

  他說「中國人如果永遠不放棄山水畫,中國人的胸襟永遠都是闊大的」(61),而山水畫就是「中國民族精神的最大表白,也是中國哲學思想最親切的某種樣式」(62),它「有如嚴肅之靈場。孔子認宇宙與人生立於同一根柢,依同一法則貫通之,人生實從天之法則而被支配」(63)。他強調:「在這長期抗戰以求民族國家的自由獨立的大時代,更值得加緊發揚中國繪畫的精神,不惟自感,而且感人。因為,中國畫的精神,既是中國民族精神的最大表白,而這種精神又正是和民族國家同期榮枯共其生死的。」(64)

  1943年,時在重慶的宗白華,也在自己的研究中支持了傅抱石的理論:

  中國山水趨向簡淡,然而簡淡中包具無窮境界。倪雲林畫一樹一石,千岩萬壑不能過之。惲南田論元人畫境中所含豐富幽深的生命說得最好:「……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種靈氣。惟其品若天際冥鴻,故出筆便如哀弦急管,聲情並茂,非大地歡樂場中可得而擬議者也。」

  哀弦急管,聲情並集,這是何等繁富熱鬧的音樂,不料能在元人一樹一石、一山一水中體會出來,真是不可思議。元人造詣之高和南田體會之深,都顯出中國藝術境界的最高成就!然而元人幽淡的境界背後仍潛隱著一種宇宙豪情。南田說:「群必求同,求同必相叫,相叫必於荒天古木,此畫中所謂意也。」(65)

  在抗日戰爭的大時空背景下,這些闡釋不僅獨到,而且振奮人心!傅抱石認為五代以後,中國繪畫的主流,是沿著「山水」、「水墨」和「寫意」的道路,一路上升,向前發展,是不斷進步的。而元代文人畫從「前期(盛唐北宋)的嚴謹一變而為荒率」,「是從『性』『理』的明悟,變而為『情』『意』的伸張」,而「這伸張『情』『意』的思想,是更合乎民族的」(66)。傅、宗對元文人畫的另類解讀,是接續陳衡恪,對傳統作出的學理層面的再反思,對於「美術革命」以來貶斥元之後文人畫的思想主潮,不啻是一種反撥。

  這些反潮流的精彩論述,是否對李可染立志主攻山水畫產生了潛在而長遠的影響呢?葛兆光說,中國古人思想信仰的幽深依據,就是作為空間與時間的天地(67)。李可染的新山水畫之所以與古典「神似」,難道不是因為在他那幽深的墨色中,浸透著中國人「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宇宙天地觀念嗎?

  然而中國山水畫非變不可!這是沒有疑問的。不僅康有為、徐悲鴻的中國畫革新論與陳獨秀的「美術革命」論,從20世紀初以來就一直是美術批評界的主流,就連曾自信到「中國繪畫既有這偉大的基本思想,真可以伸起大指頭,向世界的畫壇搖而擺將過去!如入無人之境一般」(68)的傅抱石,也看到了中國美術的危機:從「清道光末期中華民族開始受外國的種種侵略以後的約百年間」,「中國的美術,可以說站在十字街頭,東張西望,一步也沒有動」。他承認,中國美術受「閒情逸緻」、「我用我法」等古人格言「束縛得太久」,「一旦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情緒,忽然耳目所接,儘是摩天的洋樓,嗚嗚的汽車,既無東籬可走,也沒有南山可見,假令陶淵明再生今日,他又有何辦法寫出這兩句名詩呢?」(69)

  老舍對李可染山水畫的批評,固然體現了時代思潮的召喚,而李可染本人「以最大功力打進去,以最大勇氣打出來」的口號,又何嘗不是一種時代精神的宣示呢?

  可以說,傅抱石乃至早於他的陳衡恪為文人畫辯護的觀點,是源於「縱向的」對中國藝術精神和傳統文脈的深層理解和堅守,而康、徐的中國畫革新論和陳獨秀的「美術革命」論,則反映了國家現代轉型中救亡圖存、民族自省的「橫向的」時代思潮。李可染正是在這雙重語境的交匯中,尋求「打進去」與「打出來」的路徑和突破口。

  四、雅俗共賞

  問題的關鍵在於如何變。

  傅抱石的變革思路,在1942年《壬午重慶畫展自序》中交代得十分清楚:「我認為中國畫需要快快地輸入溫暖,使僵硬的東西先漸漸恢復它的知覺,再圖變更它的一切。換句話說,中國畫必須先使它『動』,能『動』才會有辦法。」(70)動起來,熱起來,強健起來(71),傅抱石的激情創作,使畫面動蕩了起來。如傅二石所回憶:「他作畫時只想到怎樣充分而強烈地表達自己的感情,絕不再去考慮什麼筆法什麼皴法。他從不在作畫過程中猶豫不決,因為他一旦提起筆來,就像狂風一樣不可遏止。」(72)這樣的結果,人們看到「那種狂放的既非中鋒又非側鋒的『亂峰皴』,看見那在厚皮紙上層層渲染而成的粗獷而黑暗的調子,看見那有異於傳統習慣的大膽構圖」(73)。畫風的「黑」和「亂」,皮紙上的散鋒筆法,墨法上的用力,光線的運用(74),作畫程序的改變,截取中景或橫方型制的平遠構圖,以及沉雄渾厚、蕭瑟蒼涼的意境,所有這些特點,不論有人攻訐也好,喝彩也好,正是傅抱石解決「使畫面動起來」問題的途徑,也形成了傅抱石一套獨特的繪畫語言。

  毫無疑問,李可染的「黑」畫風,不論效果上以及如何達致的路徑上,都與傅抱石完全不同,但是傅抱石蒼茫墨色所帶來的沉雄渾厚,是不是也會對李可染有所觸動呢?一個更具體的可能存在的影響是,李可染晚年的「散鋒點葉法」,是否受到了傅抱石的啟發?在1983年攝製完成的《為祖國河山立傳》文獻紀錄片中,我們清楚地看到李可染在《樹杪百重泉》中,以散鋒筆觸快速垂直落紙的方法畫前景的樹葉,形成有強烈的光照感的逆光樹冠。類似的效果最早在50年代的作品中也可以見到(75)。所不同的是,傅抱石以舊硬毫筆蘸墨後,垂直落紙,筆鋒自然散布,形成濃濃淡淡、大小疏密不同的點子,而李可染則以散開的羊毫筆鋒落紙,用力均勻,富於彈性,這是李可染晚年單株樹冠法的典型語言。

  傅抱石是學問精深的學者,他有一種學者式的憂慮:「我對畫是一個正在虔誠探求的人,又說過,我比較富於史的癖嗜。因了前者,所以我在題材技法諸方面都想試行新的道途;因了後者,又使我不敢十分距離傳統太遠。」(76)

  他坦誠報告他的實踐心得:

  第一,他深刻體會到,山水畫法壁壘森嚴,要想變,是多麼困難:「你要畫山水,無論你向著何處走,那裡必有既堅且固的系統在等候著,你想不安現狀,努力向上一衝,可斷言當你剛起步時,便有一種東西把你摔倒!」(77)

  第二,他承認,他的作品題材中之一類是「擷取大自然的某一部分,作畫的主題」,而作品面目多樣,沒有雷同的作品「是造化給我的恩惠」。四川山水給他的感動,使他畫風大變,使他「深深相信這是打破筆墨約束的第一法門」(78)。

  然而,第三,他擔憂,「全部寫實」會不會「創傷」到中國畫本身?他說:「幾千年來育成了今日的中國畫上的『線』與『墨』的形式,使用這種形式去寫真山水,是不是全部適合,抑部分適合?」他舉日本畫為教訓,它「是用『線』用『墨』去寫實的」,但即便一切裝裱都模仿中國畫,「一見面,便知道它是冒牌的」。

  他的核心思想是:「中國畫的生命恐怕必須永遠寄托在『線』和『墨』上」,因為它是「決定於中國文化基礎的『文字』之上」的(79)。換句話說,書法性的「線」和「墨」,才是「民族的」(80)。

  師造化是「打破筆墨約束的第一法門」,但寫實到什麼程度才不會「創傷」到中國畫本身?書法性的「線」和「墨」又如何融洽寫實的重任?傅抱石的問題提得不可謂不尖銳、不專業、不深透,他是在傳統山水的自身邏輯中提出問題的。然而,比之老舍對李可染山水「意境」的批評——是舊的「田園詩」還是「新詩」,就少了那麼一層時代的詰問。黃永玉讚美傅抱石的山水:「傅先生把抽象和具體二者的關係結合得那麼融洽,那麼順手,令我們得窺千年來繪畫中所謂『意境』的廟堂。」(81)是的,這也正因為,他的意境仍不免是「蕭瑟蒼涼」般的動人。傅抱石的變革思路是傳統精英式的。

  1959年,傅抱石見到郭沫若時,曾提及一件往事:郭老1944年夏天在重慶「文工會」時,應某畫家之請,「在重慶金剛坡下『全家院子』門口那幾間平房內」,題寫了七絕六首,其中一首道:「畫道革新當破雅,民間形式在求真,境非真處即為幻,俗到家時自入神。」傅抱石對郭老說,直到「今天我才勉強懂得這兩句(最後一句和第一句)的含義……」而「『雅』和『俗』的關係,過去是沒有一點體會的」,「對於『俗到家時自入神』的『俗』,還是以為不會成為怎樣值得重視的問題的」(82)。

  傅抱石的這段回憶點到了痛處,「雅」與「俗」、精英路線與大眾路線,正是20世紀中葉新文化轉型中的突出矛盾。傅抱石的精英情懷,使他對這個問題困惑不解,又耿耿於懷。

  然而,也正是在這個問題上,李可染卻做足了功課。李可染比傅抱石小三歲。1929年進入西湖國立藝術院學習西畫,接受左翼進步文化的影響,「與共產黨員同學做朋友」(83),之後從事抗戰宣傳畫創作五年之久。他的早期經歷使他對左翼思潮更易接近和理解。40年代從重慶到北平,延安的影響作為李可染的重要文化背景,是不能忽視的。

  延安與重慶雖是兩個世界,但抗戰中的人員往來和相互影響是密切的。

  王琦回憶,1938年在武漢三廳時期,「《新華日報》已全文發表了毛澤東的《論持久戰》。我從頭到尾、逐字逐句地精讀了兩遍,接著又買到一本剛出版的單行本,又用紅筆圈點了其中的重要部分……其中使我感受最深、獲益最大的,《論持久戰》是第一篇著作,後來還有《新民主主義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論人民民主專政》等」(84)。同一年當中,年初他從重慶趕赴武漢,在三廳工作了幾個月,之後去延安魯藝第二期學習了四個月,年底又返回了重慶。

  1938年的《天下月刊》末一期發表當年的《藝術大事記》(陳錦雲撰稿)記載:是年,陳依范短期訪問歐美回國後,即舉辦英、美和中國藝術家的聯合展覽,參展藝術家包括胡考、葉淺予和魯少飛。該展覽在香港、廣州和杭州展出後,陳依范攜部分展品到延安魯藝展覽(85)。

  1942年,全國木刻展在重慶開幕,其中古元的木刻,引發徐悲鴻高調評論:「我在中華民國三十一年十月十五日下午三時,發見中國藝術界中一卓越之天才,乃中國共產黨中之大藝術家古元。」(86)1949年又在北平撰文「介紹老解放區美術作品一斑」,開篇頭一句便「斷言」:「新中國的藝術,必將以陝北解放區為起點」(87),可謂一語中的。

  40年代初,延安一場關於「民族形式」的論爭,也擴展到了重慶(88)。起因是1938年毛澤東所發表的《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爭中的地位》的演說。他呼籲黨內同志「使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具體化」,廢止「洋八股」和「空洞抽象的調頭」,並且代之以「新鮮活潑的、為中國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又指出「把國際主義的內容和民族形式分離開來,是一點也不懂國際主義的人們的做法,我們則要把二者緊密地結合起來」(89)。

  論戰中,「民間形式中心源泉論」與「現實鬥爭需求論」,莫衷一是。而問題的實質是「大眾化」還是「化大眾」。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這場論戰做出了結論。之後的整風運動以思想鬥爭的方式,使為工農兵服務的思想在藝術家的頭腦中樹立起來。而「五四文學的兩個特徵——個人主義和主觀主義」,則「由肯定的價值變成了否定的價值」(90)。

  有趣的是,李可染50年代初把文人畫中的「正統派」和「在野派」,分別歸結為「形式主義」和「主觀主義」,幾乎也可以聽到整風運動的曲折回聲。

  傅抱石關於「山水畫如何變」的三點問題,絕非理論可以解決,坐而論道無濟於事,除非天才的實踐,才能跨越如此糾結的問題,使之豁然開朗!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畫的命運真要感謝齊白石!但如何解讀,卻也同樣至關重要。

  如何解讀齊白石?李可染的闡釋完成了創造性的轉換:從「北平」到「北京」,他跨越了由「精英」到「大眾」兩種意識形態!

  1950年李可染髮表《談中國畫的改造》一文,關鍵一節是「怎樣改造」。李可染是有備而來的:他一面告誡憂心忡忡的畫家同行,中國畫的厄運「不是從現在開始」的,實際地「找出改造中國畫的道路」,要比單純的憂慮有益得多;同時提醒「大部分的美術工作朋友」,事實上還「沒有時間對整個遺產作深入的系統的研究」,因而對遺產「存在著某些偏見」。他認為,用舊形式去套取新內容,或是用新內容去革舊形式的命,都無法產生新的藝術。他站在內容—形式、生活—遺產「同一性」的立場上,從容自信地說「實際上新的社會到來,中國畫的厄運也就成了過去」,「豐富的生活、深厚的遺產」,「就是未來新中國畫輝煌成功的有力保證」(91)。

  與這篇論文互補,50年代李可染髮表多篇介紹齊白石的文章,非常感性地報告了他多年學習齊白石的體會。他的一個精彩闡釋是,雖然齊白石的藝術與「在野派」以及後來的吳昌碩「有血緣關係」(92),雖然「復古的保守派與八大山人在野派是尖銳對立的」,但「齊老卻走著另一條道路」(93)!這「另一條道路」,意味著既有傳統的傳承脈絡,又超越傳統,實現了與現代價值的對轉。

  關於齊白石的雅俗對轉,他講過多次。1957年,李可染在齊白石遺作展覽會上,對前來參觀的美院學生講:「齊白石早年的傳神衣冠像畫在湖南是很出名的……與他後期的作品相比,很難想像是出自一人之手。」他概括齊白石的兩次「大變」:第一次是由學習民間藝術到學習古典藝術的躍進,是由俗到雅。齊白石「感到自己的作品過於形似,無超凡之趣,簡單的說就是太象太俗了……或者是某些民間繪畫短處的一面」(94),於是他「更加深入地潛心鑽研古典繪畫傳統……畫風由俗日趨雅了」。第二次變法,是「把民間藝術健康樸素的內容與古典藝術高度的意匠結合起來,糅合在一起……由太雅進到雅俗共賞」(95)。

  於是,在李可染對齊白石的闡釋里,雅與俗、形與神、形式與內容、寫實與寫意、個人獨創與大眾審美、古典藝術與民間傳統、深入生活與繼承遺產,種種尖銳對立的問題,被一一超越和整合,「雅俗共賞」的新美學觀念,就在齊白石的榜樣中建構起來了。

  可以說,李可染《談中國畫的改造》一文和多篇介紹齊白石的文章,代表了他40年代「以最大功力打進去」與50年代起準備「以最大勇氣打出來」之時,在革新思路上的成功銜接和對轉,是傳統文脈與現代思潮的一種銜接和對轉,無疑,對他的山水畫革新之路,起到了「開拓寬廣平正道路的作用」(96),對於中國畫的革新之路,也具有正本清源的普遍意義。

  五、寫生之途

  李可染最尖銳、激進的態度,表現在將元以來文人畫概括為「形式主義」和「主觀主義」兩種傾向,《芥子園畫譜》則被他批評為「形式主義」的代表(97)。這樣概括不免失之簡單,比之陳寅恪「了解之同情」的態度,就有附會主流話語之嫌。然而,作為一名實踐者,李可染批評的意義,不在學理或歷史評價,而在於宣示自己的行動方向。他說:

  清初的王

為了滿足「形式主義」的需要,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完成了《芥子園畫譜》。他把「渾然一體」的自然「碎屍萬段」。比如一幅山水,他把它們分割成:樹的畫法、山的畫法、屋宇的畫法、橋樑舟楫的畫法……一棵樹:又分乾的畫法、葉的畫法,一個葉:又分攢三、聚五、個字介字……這樣推而至極,一根樹榦、幾筆蘭葉,第一筆、第二筆、第三筆先後次序都像機械操作似的作了死板的規定。試問這樣的畫法,中國畫還有活動發展的餘地么?所謂「萬體皆備」,實際上也就斬殺了一切生機。

  他對《芥子園畫譜》的批評夠極端,夠徹底,而這種「極端性」和「徹底性」,正預示著1954年他「用最大勇氣打出來」的決然反身。需要強調的是,「反身」不等同於「反叛」,「反叛」意味著歸零,而「反身」卻是改變了方向的連續。這是40年代「以最大功力打入傳統」獲得了驕人成績後的「反身」,他對傳統精華和核心價值,已有相當理解,傳統精神已融會於胸,而他反轉身來,不理睬「萬體皆備」的程式、法則,「不用人間偷竊法」(齊白石語),要直面大自然,開始一個自下而上的語言建構「工程」。

  從古人的窠臼脫出,可以從筆墨的突破入手,參考觀察大自然的經驗,檢驗古人的程式筆法,推陳出新,創造新的筆墨語言,像傅抱石那樣。然而那仍是一個以文本互動為主的發展路徑。在康有為、徐悲鴻等人看來,近代繪畫的衰敗,正是以臨摹為能事的流弊所致,忽視寫實的形似,放棄了形神兼備的要求,貶抑北派,是中國畫發展的錯誤路線。

  康有為20世紀初就大聲疾呼「中國近世之畫衰敗極矣」,原因在於文人畫「率皆簡率荒略,而以氣韻自矜」,「追源作俑」應「歸罪於元四家」。救治的正途在於「以形神為主,而不取寫意」,以「墨筆粗簡」的文人畫為「別派」,以「著色界畫」、「專精體物」的「院體為畫正法」(98)。

  徐悲鴻也明確推崇北宗,他說:「至於中國畫品,北派之深更甚於南派。因南派之所長,不過平遠瀟洒逸宕而已。北派之作,大抵工筆入手,其長處在茂密雄強,南派不能也,略如雅玩小品,足令人喜,不足令人傾心拜倒。」(99)他認為世上只有偉大的事物,才需要藝術傾全力去表現,正如米開朗基羅的繪畫和貝多芬的音樂那樣。而畫家的責任在於「或窮造化之奇,或探人生究竟」,「美術雖是小技,但可以現至美,造大奇,為人類申訴」(100)。康、徐藝術觀是儒家的,是入世的、功利的,認為藝術含有對人類不可解除的責任感。

  相反,陳衡恪、傅抱石力挺南宗。作為文人畫路線的堅守者,他們將「中國繪畫的基本思想」概括為「人品、學問、才情、思想」四要素(陳衡恪)或「人品、學問、天才」(傅抱石)三要素(101)。傅抱石認為南宗水墨寫意,是「性靈的抒寫」,而北宗「專崇鉤斫的青綠山水」,是「戕賊性靈」,認為「骨法與青綠,有時可以犧牲,而人品意境是喪失了便沒有畫的」(102)。傅抱石的藝術觀是基於道家的,認為藝術屬於自由心靈,繪畫是人類的「精神桃源」(103)。有趣的是,在社會階級屬性上,他強調北宗是「在朝的」、「貴族的」,因而「表示高貴的在朝的典型有餘,而深入民間的力量不足」,相反,南宗是「在野的」、「平民的」,因而「立足非常堅穩,印入民間的程度很深」(104)。

  儘管兩種反思傳統的思路,在寫實—寫意、功力—個性、形神—筆墨上各有所取,但進入20世紀40年代以後,殊途同歸之處卻非常明顯,例如,都強調自信進取的民族精神、民眾的基礎、入世的功利性以及中國畫非變革不可。

  一個畫家能不能超越「南北」鴻溝?傅抱石早年是有疑慮的。對於王石谷能「畫山水兼南北宗」就表示懷疑。他援引清秦祖永《桐陰論畫》的評論「南北兩宗,自古相為枘鑿,極不相入」,而王石谷能「一一融諸毫端,獨開門戶」。對此,他懷疑秦祖永「太偏譽了」。他說:「因為南宗北宗,在歷史上,環境上,以及筆墨布置,決不像水之與乳可以交融。」他以唐寅為例,「唐寅總算是天才罷,儘力這種工作,曾費了許多精神,還覺得不十分自然,克量也不過能在勾勒之間,使勁地裝飾像南宗的揮灑而已。然限制很深,常常要受輪廓的干涉,或是色彩的干涉,全部是雕刻板細」。對於「石谷常拿墨色來換了青綠」,挖苦道「我們除領略他的破破碎碎而外,實在說不上像哪一宗」,甚至說「遠不及臨摹古畫為是」。他的結論是:「繪畫是整個的東西,隨便割裂補綴,豈能成器!」(105)

  對此問題,李可染有明確回應。他主張南北宗「混合發展」,反對用南北二宗在中國畫「中間築起鴻溝」,「減縮了中國畫的表現範圍,阻止了技法的多樣發展」(106)。李可染入門學王石谷,對他的評價是,比起「四王」其他三家,王石谷的「學習範圍廣一些,但也不能脫開古人窠臼」(107),「很甜,像糖水,桔汁。『甜』在東方藝術中是和俗聯在一起的,但黃賓虹硬是從四王:王石谷、王時敏、王原祁、王鑒中學到很多東西」(108)。總之,在筆墨語言的獨創性之前,一個寫實、形神兼備的造型問題,被突出地強調了出來,在20世紀40年代之後更成為美術批評的主潮。

  徐悲鴻抨擊《芥子園畫譜》的理由是:「因為有了《芥子園畫譜》,畫樹不去察真樹,畫山不師法真山,惟去照畫譜模仿,這是什麼龍爪點,那是什麼披麻皴,馴至連一石一木,都不能畫,低能至於如此!」(109)他主張:「繪畫的老師應當不是範本而是實物。畫家應該畫自己最愛好又最熟悉的東西,不能拿別人的眼睛來替代自己的眼睛。在四川峨眉山極其雄偉,青城山極其幽秀,三峽極其奇肆,四川人應當能表現它們,何必去畫江南平淡山水。」(110)至於中國畫的革新路徑,則明確表示:「既非改良,亦非中西合璧,僅直接師法造化而已。」(111)而師法造化的寫實門徑就在素描:「素描為一切造型藝術之基礎……必須有十分嚴格之訓練,積稿千百紙方能達到心手相應之用。」徐悲鴻於1946年在國立北平藝專推行兩年的素描寫生訓練,作為中國畫的基礎課,之後三年的專科學習中,「必須學到十種動物,十種翎毛,十種樹木以及界畫」,能做到「應付方圓曲直萬象之工具已備,對任何人物、風景、動植物及建築不感束手」,理想的狀態是「新中國畫至少人物必具神情,山水需辨地域,而宗派門戶,則在其次」(112)。

  對於徐悲鴻的觀點,李可染並非百分之百地接受。例如,對於1950年徐悲鴻《漫談山水畫》中的觀點——「閒情逸緻的山水畫,儘管它在歷史上有極高的成就,但它不可能對人民起教育作用,也並無其它積極作用」(113),李可染顯然無法苟同。九年之後李可染就明確地說:「有人以為山水畫不能反映生活,這是不對的」,「山水畫在今天不是發展不發展的問題,而是如何發展……我們的美術作品應該表現『人』,大力發展直接反映社會生活的人物畫,同時,也要相應地發展山水畫。」(114)然而,對於《芥子園畫譜》的批評,李可染就深受徐悲鴻的影響,對於徐悲鴻的素描觀,李可染更是拳拳服膺,也認為「素描是研究形象的科學,它概括了繪畫語言的基本法則和規律,素描的唯一目的,就是準確的反映客觀形象」(115),「筆墨的痕迹要與自然形象緊密結合,筆墨的形跡已化為自然的形象。筆墨原由表現客觀物象而產生,筆墨若脫離客觀物象就無存在的必要了」(116),「畫的味道必須在準確、結實的基礎上去尋求」(117)。李可染新山水的創造,要從直面大自然的真山水開始,從筆墨造型的寫實性開始,其工作的徹底性,可與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的理論建構相比擬——要從田野調查開始,從經驗中提取概念,自下而上地建構理論。李可染在十年間,八次跋山涉水,長途寫生,不論造型還是意境,都完全來自「實物」而不是「範本」,徹底地實踐了徐悲鴻的主張。

  而齊白石對於李可染敢於在實踐中將「造型」問題從筆墨慣習中分解出來,或許也有重要影響。據黃永玉回憶,李可染不止一次向他講一個故事:他向齊白石請教筆墨三昧,齊的回答是:「……抓緊了,不要掉下來!」除此之外,還有重要的秘訣嗎?沒有了。只要筆不掉下來,怎麼拿筆都行(118)。那麼,李可染可以集中精力,先解決「一般的造型能力」問題。

  李可染的方法論,是「統一場」中的分析哲學,「藝術場」是高度統一的矛盾體,從「一般造型能力」,到「專業的基本功」,再到「掌握繪畫工具性能的基本功」(119);從基本功到藝術創作,從藝術的「意境」到中國畫的「化境」,在各個面向或層面上,他講求分階段、分步驟、分主次、分課題、分輕重緩急地解決問題,所謂「各個擊破的方法是最聰明、最有效的方法」,「為了擊破一個要害環節,不惜以最大的精力來對待最小的問題」(120),而在藝術境界上則講求「矛盾統一律越高,藝術越高」(121),信奉中國傳統美學講求拿捏「度」的「中行」之道。

  於是,研究寫實性的造型,是李可染寫生的第一要義,在這個意義上,寫生的重點在造型,不在筆墨。

  六、「新詩」的意境

  然而,這就觸到了傅抱石最關痛癢的問題:寫實到什麼程度,才不致使中國畫的筆墨不堪重負,才不會傷創到中國畫本身?李可染的思考,似乎不是以一時一畫為單位,而是以藝術家一生的實踐為尺度,在他看來,筆精墨妙的「化境」階段,要經過幾十年的長久磨礪,要到藝術家高質量藝術積累的晚年,才可能達致,齊白石就是最好的例子。於是,他對寫生的理解包含了三層不同的意義:

  寫生是研究造型,解決「一般造型能力」的途徑。在這個意義上,寫實到什麼程度都不過分。正如齊白石的榜樣「景物都稔熟在胸中」,到創作時,「既不看真實的對象,又不觀看粉本和草稿(除了特殊的題材),就是那樣『白紙對青天』『憑空』自由自在地在紙上塗寫;但筆墨過處花鳥蟲魚、山水樹木盡在手底成長,而且層出不窮,真是到了『胸羅萬象』、『造化在手』的地步」(122)。這是寫生的第一層意義。

  徐悲鴻曾批評說:「許多山水畫家都過分注重繪畫的意境和神韻,而忘記了基本的造型。」(123)李可染在認真解決山水畫「造型」問題的同時,高調地提出了「意境」問題。在創造山水「意境」的意義上,他將寫生作為一種創作方式——對景創作。40年代老舍曾批評李可染的山水「意境還是中國田園詩的淡遠幽靜」,鼓勵他嘗試「新詩」,然而「新詩」的意境從何而來?李可染終於正面回答老舍的挑戰了:新的「獨創性」的「意境」從寫生中來!這是李可染寫生的第二層意義。

  對景創作,「最重要的問題是『意境』」(124),而「意境的產生,有賴于思想感情」(125),要「見景生情」,要有「情趣」,有「畫意」(126)。他強調「藝術是表達思想感情的艱難的創造性的工作」(127),要「用思想感情畫畫」,而不是「用技法畫畫」,正像「音樂家不是靠方法演奏的……是整個思想、情緒在講話」(128)。因此,「木然地畫畫」不行,「說假話」不行,「總重複別人的」不行,都「談不到意境的獨創性」(129)。他強調「意境是山水畫的靈魂」(130),獨創性的「意境」具有的動人心魄的力量,猶如李白的詩,「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131)!與「意境」形影不離的概念是「意匠」:「為了把自己的感受傳達給別人」,「要千方百計想辦法」(132),「苦心經營意匠,才能找到打動人心的藝術語言」(133)。藝術的神奇魅力正是他的迷戀所在,李可染「意境—意匠說」的通篇,充滿了中外各門類藝術給他的感動。他集中要解決的是:「是藝術」的問題,「是新詩」的問題,而非「是中國畫」的問題。這是李可染寫生的第三層意義。

  李可染稱為「意境」的東西,黃賓虹有鮮活的描述。據王伯敏記述(134),1931年黃賓虹游雁盪山,看久了「便覺得四山有如生龍活虎出現,有跳有躍」,後來又對朋友說:「這次看山,給我印象極深,使我懂得了什麼叫萬壑奔騰。」他形容:「山峰有千態萬狀,所以氣象萬千,它如人的狀貌,百個人有百個樣。有的如童稚玩耍,嬉嬉笑笑,活活潑潑;有的如力士角斗,各不相讓,其氣甚壯;有的如老人對坐,談禪論道,最為幽靜;有的如歌女舞蹈……當雲霧來時,變化更多,峰巒隱沒之際,有的如少女含羞,避而不見人;有的如盜賊亂竄,探頭探腦……」黃賓虹認為,畫家必須熟知山川「性情脾氣」,與山川有深厚「交誼」才能獲得這些意象。而往往畫家初到一處山水,有截然相反的兩種反應:「一是感到風光無限好,處處新奇,應接不暇;另一是感到無啥好,幾無合眼處,便欲回頭轉向。」他的經驗是,心要靜,性要耐。前者要做到「約」,約制衝動,抉微擇要;後者要做到「親」,對山水要有熱情,耐心和細心地與山水交朋友。李可染的寫生體會如出一轍,強調「寫生的第一課是定下心來」,「萬物靜觀皆自得」(135),「觀察自然最怕兩點:一是常識,一是成見」(136),「面對風景,有時看著很好,有時又覺得不怎麼樣,都是錯覺」(137),儘管他認為黃老的畫「意境比較舊,我們不能完全用現代人的思想感情去要求他」(138)。

  事實上,李可染山水「意境」的醞釀,早在重慶研習中國畫時就開始了。他在晚年草擬的《自傳·提綱》中說:「過去我曾感到西湖的風景好,但是要與四川相比起來,論雄偉壯麗,相差很遠。《蘭亭序》稱山陰的風景說,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實際這種景象到處皆是。一天我散步到我居住不遠的金剛山坡山腰間,那時正當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回頭一看,山下幾十里地的水田,一塊塊都反射出耀眼的金光,好似一片片摔碎的金色鏡子,田邊和遠處的煙樹,千層萬層也沐浴在霞光里,令人心胸開闊,真是驚人的奇觀!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圖畫,從這時起,我便用水墨、水彩畫起風景來。」(139)李可染的「摔碎的金色鏡子」意境,在他40年代的水彩中即可看到蹤影,而在他晚年的《山頂梯田》(1974)中,更完全實現了出來!

  傅抱石也承認,1942年「壬午重慶畫展」中他的某些作品,就是「先有了某一特別不能忘的自然境界(從技術上說是章法)而後演成一幅畫」的,他說「著眼于山水畫的發展史,四川是最可憶念的一個地方」,「畫山水的在四川若沒有感動,實在是辜負了四川的山水」。「以金剛坡為中心周圍數十里我常跑的地方,確是好景說不盡。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隨處都是畫人的粉本。煙籠霧鎖,蒼茫雄奇。這境界是沉湎於東南的人胸中所沒有所不敢有的」(140)。

  「杏花春雨江南」的意境,是李可染對故鄉、江浙一帶的強烈印象。我們可知最早的一幅,是在重慶畫的,那是「文工委」時期與李可染同在一室搞研究的蔡儀所回憶的。他說,李可染畫了一幅杏花繁盛的江南農村的水墨畫稿,使他不能忘懷,因而想出兩句詩「二月江南春意滿,桔槔聲軟杏花嬌」告訴李可染,李可染欣然題在了畫稿上(141)。直到李可染晚年,「杏花春雨江南」的主題,不斷重複出現,也不斷發展變化,成為他山水巨作中的一個重要系列。

  在重慶,用水墨、水彩畫風景的,不止李可染一人。1942年左右畢業後在重慶國立藝專留校任助教的朱德群回憶說:「在到重慶後,我還畫了一陣子水彩畫,也許是受了英國歸來的李劍晨先生的啟迪。我早上傍晚都在嘉陵江畔,到重慶山城去作畫,吳冠中就常跟我在一起。他們喜歡畫燦爛陽光下的景物,唯獨我愛畫陰雨天的氣氛。開始並不自覺,後來才意識到這是受國畫的影響,我追求景物的朦朧感。畫它的情調,不愛光色。」(142)而陰雨朦朧的氛圍,也是李可染偏愛的意境。李可染1943年受聘於國立藝專,晚年說:「那時趙無極、朱德群、關良都在那裡,他們幾位同我很要好,經常到我家裡來。」(143)

  當時遷到重慶沙坪壩的中央大學藝術系學生李斛,也用水墨畫重慶夜景、嘉陵江上的縴夫等,徐悲鴻1942年稱讚他:「以中國筆墨用西洋畫法寫生,自中大藝術系遷蜀後始創立,李斛仁弟為其最成功者。」(144)徐悲鴻1937年所作水墨畫《灕江春雨》,應於1943年春在重慶中央圖書館舉辦的徐悲鴻畫展中展出過。徐悲鴻的《月夜》和《月上》也是用中國畫的筆墨描繪朦朧的月光和夜色。在徐悲鴻的指導下,他的學生宗基香也嘗試用墨畫夜景,畫過夜色中的街頭小販、黯淡燈影下疲憊的轎夫,以及嘉陵江上的漁舟和閃爍的燈光水影(145)。

  重慶時期,李可染還常去探望借住在嘉陵江南岸軍隊倉庫一間房子里的林風眠。林風眠於1938年因杭州藝專與北平藝專合併時引起學潮而辭去校方領導職務,之後曾作為三廳的設計委員,每月有二百元薪水,但三廳撤銷後,設計委員也隨之取消,生活很困難(146)。在重慶,他不再是藝專的校長,而只是一個孤獨窮困的畫家,但他不改其志,整日埋頭作畫。李可染回憶:一次去看他,「他用流利的線條畫馬,從清早到晚上共畫了90張」(147)。林風眠擅畫流暢爽利的長線條,卻並不飄浮單薄,線條中的韻味凄厲婉轉。在杭州時林風眠開始嘗試水墨畫,似乎只是油畫之餘的遣興,而在物質匱乏的重慶,無法再作油畫,便大量作水墨彩墨畫,困頓中的藝術反而變得瑰麗絢爛。40年代的風景畫,如《嘉陵江》、《冬》、《村落》都大量用墨,色調濃郁,構圖飽滿,畫面單純而意境闊大,同時又探索表現逆光的樹,如《農舍》、《春天》,到50年代進一步發展為墨山亮樹,如《林間》、《農舍》、《山林》等等,這些作品不能不對李可染日後山水畫中對光感的探索有所啟迪。據張仃回憶:「他最早在50年代在北京畫諧趣園寫生時,就初試過逆光畫法,到若干年後在桂林月牙山寫生時,就更加成熟起來。到後來,離開寫生進入創作的許多大幅灕江山水,筆墨上更加水乳交融了。到晚期,他把早期寫生得來意境,都一一以『逆光』筆墨畫出不少典型作品,如《千岩競秀萬壑爭流》的雁盪山水,《萬重山》等三峽山水,以及許多不知名的深山密林。」(148)

  風情萬種的巴山蜀水和20世紀40年代畫家的雲集,使四川成為現代中國山水畫的「促產婆」,這些人的水墨、水彩寫生之作,可視為50年代初一度取代國畫的「彩墨畫」的源頭。而李可染在重慶的水墨、水彩風景寫生,也是他1954年開始水墨山水寫生之前的重要經驗。

  從1954-1956年《美術》雜誌發表的作品看,當時的山水畫革新正在兩條路線上進行著:一方面是舊語言在傳統技法系統中變通,力求用舊形式表現新題材新主題,如吳鏡汀的《黃山雲海》(1954)、關山月的《新開發的公路》(1955)、吳湖帆的《雲中山頂》(1956)、胡若思的《桂林山水》(1956)、劉旦宅的《河清有日》(1956)、胡佩衡的《頤和園後湖》(1956)、錢松喦的《瘦西湖》(1956)、趙望雲的《終南春曉》(1956)等;另一方面是參用西法從寫生入手的速寫水墨畫,如關山月和黎雄才的《武昌造船廠工地速寫》(1954)、李斛的《長江大橋鑽探工程》(1954)、錢瘦鐵的《黃浦朝雨》(1954)、趙望雲和石魯訪問埃及的國畫寫生(1956),以及關山月和劉蒙天訪問波蘭的國畫寫生(1955)。前一條路線難免有捉襟見肘的尷尬;後一條路線又不免招致「水墨通俗畫風」的詬病,甚至在1956年的中國畫展上,李斛、宗其香的水墨畫還引起算不算中國畫的爭論。

  李可染顯然遠遠超越了這兩條路線。早在1950年《談中國畫的改造》一文中他就反覆論證:用舊形式去套取新內容,或用新內容去革舊形式的命,都不是藝術創造。他的立場是:「站在傳統的基點上觀察世界,發現前人未發現的東西,因而產生創造。」(149)40年代他全力「打入傳統」時,便站在「傳統的基點上」,觀察著自然,悄悄醞釀著詩情瀰漫的「新詩」意境。反過來,從1954年後的水墨寫生中,我們依然能嗅到他40年代鑽研遺產的信息(150)。孫美蘭在研究中披露,李可染曾在筆記中寫道「我是想解決真實性和藝術性的矛盾」(151),也從側面印證了「意境—意匠說」正是要解決「是藝術」、「是新詩」的問題,他是站在「遺產」和「當代」同一性的立場上,獲取對大自然強烈而獨到的感受,從而提煉現代山水鮮明活潑的意境。

  有趣的是,1959年李可染提出「意境說」時,明確地甩下了一個「尾巴」:「在山水畫的技法上還有筆墨問題,這裡暫時不談了。」(152)這是偶然的、場合性的應景之語嗎?應當不僅如此,還包含了突出寫生課題的考慮,至少表明「筆墨」問題是獨立的,可以切割出去單獨討論。

  這就涉及到了李可染對寫生的第三層理解:寫生是中國畫家進入創作的準備階段,藝術家要有充分的生活積累,飽游沃看,「等到『成竹在胸』的程度,才能真正進行創作」(153)。仍舊以齊白石為榜樣:「五十歲以後才定居北京」,之前「幾乎有半個世紀的時間居住在農村」,「四十到五十歲之間五次出遊,『身行半天下』,更進一步擴展了眼界和胸襟,為他的藝術奠定了一個強固的生活基礎」(154)。也就是說,寫生,是藝術家積澱生活經驗、視覺經驗的過程,是進入創作之前的準備階段。有了這層含義,寫生變「小」了,變得相對了,「寫生能力並不能解決一切」(155),寫生之外,在建構「李派山水」(156)的工程中,還有「專業基本功」和筆墨基本功的問題,更有「從寫生進入創作需要突破」(157)的問題,這些問題也要依序提出,例如「專業基本功」(158),包括山水圖式和造型語言的提煉,是他60年代的主攻課題(159),而當時暫付闕如的「筆墨」問題,就在1959年稍晚,作為另一個命題,單獨地提出來討論了(160)。

  有了這第三條,李可染可以緊張有序又從容不迫地工作。因為他確信,要達至書法性筆墨、寫實性造型和獨創性意境高度統一,往來無礙的中國畫創作的「化境」,必須經過長久的磨練,火候遠遠未到。對於傅抱石的問題,李可染顯然準備用整個後半生的實踐來回答。

  毫無疑問,「筆墨」功夫是所有基本功中隱線最長的一條。李可染的筆墨練習從童年開始,40年代「打入傳統」後,筆墨能力頗受前輩大師表揚。黃永玉回憶50年代與李可染同住大雅寶衚衕甲二號,他的畫室「和可染先生的畫室恰好在一個九十度的東北角尖上,一出門抬頭右看,即能看到他的活動」。黃永玉常常工作到半夜,準備回卧室休息,「走出門外,見他仍然在伏案練字,是真的照著碑帖一字一字的練」,並且記得,他的畫室「地面有二尺平方的水泥蓋子,過去是共產黨地下工作人員藏發報機的秘密倉庫,現在用來儲放大量的碑帖」(161)。李可染自己說:「我鑽研民族傳統僅僅筆墨一項就在齊白石、黃賓虹那裡浸沉了十年之久。」(162)1954年,李可染長途寫生到杭州,在黃賓虹家「住過六天」(163),黃師「出示古畫鑒賞,作畫稿示筆墨法」(164),並題贈李可染殘稿:

  畫重筆墨為上,其次章法,猶精神之於軀體耳。但觀章法之新奇,求其外貌,不審內心,非真知畫也。中國畫法之要,根本精神全從書法中來,不明書法,即不知畫法。李可染先生精研書法極勤,將實用之於畫,其筆墨之內美者也。自來名畫大家至可貴者,無不工書,書者無不善畫。(165)

  黃師鄭重提醒:書法性的筆墨是魂靈,與構圖的關係,是「精神之於軀體」。黃賓虹強調筆墨,徐悲鴻強調造型,齊白石的作品煥發著同一性的包容力量,李可染將自己的「統一場」放在「新詩」意境的營造上,這是他的使命。而他的策略是分階段有重點地抵達那個南北宗「混合發展」的光輝彼岸。

  李可染的書法練習從未間斷,而筆墨精研卻是到「文革」十年中才得以全面展開,「秘密倉庫」中的書法碑帖,成了主攻課題,而書法之功「實用之於畫」,也是到晚年才真正受益,晚年山水形象的深沉渾厚以及意境的神奇精妙,全從筆法墨韻中出。

  「文革」中不能畫畫,不得已專攻書法,這樣的境遇自然不在李可染的「規劃」之內,然而,筆墨「信手塗抹,竟能蒼勁腴潤,腕底生輝,筆不著紙,力似千鈞」(166)的境界,卻是李可染原本就打算用一生的筆墨功夫去抵達的「化境」。

  再概括一下李可染寫生論的三層意義:其一,研究「形神兼備」的造型問題,那是藝術語言系統一磚一瓦的來源和基礎問題。其二,用「意境說」解決「是藝術」的問題、「是新詩」的問題,這是山水畫現代轉型的「靈魂」問題。最後一層,是說寫生意義的相對性和基礎性,寫生之外,還有專業基本功、筆墨基本功,以及「從寫生進入創作需要突破」(167)的問題。

  寫生的三層意義也是三個課題,在「學序」上,包含著先後順序的含義,但又是相對的。三個課題有階段性、有重點,又並行不悖,是相互推進、循環上升的同心圓關係。

  吳冠中後來說:「新中國成立30餘年來的山水畫新風格的蓬勃發展,大都是從54年的北海展覽會的基點上開始成長的。」(168)這是對李可染山水寫生活動意義最精當的評價。

  可以說,40年代是李可染韜光養晦、蓄勢待發的十年。他對中國山水畫的有情有義,對師友的欣賞尊重友善,使他的特立獨行並不表現為排他性的。他的心地很純,抱負很大,姿態很低,起點很高。對傳統與當代「進」「出」的幅度之大,前者,革新派不到,後者,傳統派不為。艱難的「進」「出」之間,李可染完成了自己的課題「將中國傳統的精華轉到現實感來」(169),實現了傳統山水畫的轉型和出新。而40年代,大、小環境的影響以及李可染「為」與「不為」的中行之道,對於他日後三十五年(1954-1989)的重要性,絕對不應低估。

  最後需要一提的是,1947年李可染拜師齊白石的同時,也投師黃賓虹,這無疑是40年代之於李可染的大事件之一。但黃賓虹1948年秋遷居杭州,李可染不可能像師事齊白石那樣跟隨在黃師左右。然而,畢竟同為山水畫家,黃賓虹對李可染的影響更為直接、全面和深遠。透過黃賓虹,李可染得以與博大精深的山水傳統相接續,而黃賓虹「黑、密、厚、重」的畫風,每一點,都在李可染的探索中獲得了響應,幾乎可以說,黃賓虹晚年的所有課題都被李可染重新闡釋、演繹、轉換、繼承和發展了。黃賓虹對李可染的影響值得另文探討。

  注釋:

  ①②④(39)(91)(92)(93)(94)(96)《李可染論藝術》,人民美術出版社1990年版,第184頁,第86頁,第223頁,第117頁,第3頁,第69頁,第113頁,第70頁,第62頁。

  ③⑧(35)老舍:《看畫》,原載重慶《掃蕩報》1944年12月22日,收入孫美蘭《李可染研究》,江蘇美術出版社1991年版,第263頁,第263頁,第263頁。

  ⑤(25)(45)孫美蘭:《李可染研究》,第37、38頁,第33頁,第36頁。

  ⑥孫美蘭:《李可染研究》,第46頁;萬青屴:《李可染評傳》,雄獅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96頁。

  ⑦徐悲鴻:《李可染先生畫展序》,原載天津《益世報》1947年9月12日,收入孫美蘭《李可染研究》,第264頁。

  ⑨徐悲鴻:《介紹幾位作家的作品》,《徐悲鴻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年版,第192頁。

  ⑩(13)汪占非:《西湖邊上的友誼》,載《西安美術學院學報》總15期,1989年,第21頁,第21頁。

  (11)李可染:《江豐違反黨對民族傳統的政策》,載《美術》1957年第6期。

  (12)徐悲鴻:《漫談山水畫》,《徐悲鴻論藝》,第210頁。

  (14)陳衛和:《李可染:山水畫的問題意識與解決之道》,載《文藝研究》2008年第2期。

  (15)《李可染書畫全集·山水卷》,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版。

  (16)李可染《山亭清話》,水墨設色,68.5×46.9cm,題款「山亭清話圖丙戌夏日可染於蜀中」,款下鈐「可染」朱文長方印,作品左下角「陳言務去」白文方印。《蕉林鳴琴》,水墨設色,68.5×46.8cm,題款「半林蒼玉護煙蘿,中有幽人小結窩,四座清風天籟發,坐撐詩骨聽雲和。丙戌寫明人句可染於蜀中有君堂」,款下鈐「李」朱文方圓印、「可染長壽」朱文方印,右下角「墨戲」朱文長方閑章。

  (17)李可染《春山半入雲》,水墨設色,69.5×41cm,題款「野水多於地,春山半是雲。戊子可染寫」,款下鈐「可染」朱文長方印。《吟詩滿芰荷》,水墨設色,98.5×34cm,題款「山童滌硯弄清波,正我吟詩滿芰荷,卻笑炎塵飛不到,水闌面面柳風多。戊子元春可染寫於故都」,款下鈐「可染」朱文橢圓印,左下角「墨戲」朱文長方閑章。

  (18)李可染《三峽風雨》,水墨設色,67×35.5cm,題款「狂風暴雨逼蕭晨,萬里煙波失遠津,穩坐西窗憑几望,幾多浪里著忙人」,款下鈐「可染」朱文橢圓印,右下角「李」白文方印。

  (19)李可染《早期山水》,水墨設色,69.2×46.1cm,題款「此幅由廢紙堆中撿出,當為吾三十餘歲時所作,忽忽四十年矣。是時鑽研傳統,游心疏簡淡雅,尚能得見前人規範,與今日所作迥異,判若兩人。早年舊作,盡毀於戰亂,得此半麟,亦可略見半生行程足跡。一九七九年六月九日可染記」,款下鈐「李」朱文方印、「可染」白文長方印。《松下觀瀑圖》,水墨設色,79.9×47cm,題款「余研習國畫之初,曾作二語自勵,一曰用最大功力打進去,二曰用最大勇氣打出來。此圖為我三十餘歲時在蜀中所作,忽忽將四十年矣。當時潛心傳統,雖用筆恣肆,但處處未落前人窠臼,所謂用最大功力打進去者。五四年起,吾遍歷祖國名山大川,歷盡艱苦,畫風大變,與此作迥異。古人所謂入網之鱗透脫為難,吾擬用最大勇氣打出來,三十年未知能做透網鱗否。一九七九年於廢紙中拾得斯圖,不勝今昔之感,因志數語。可染」,款下鈐「李」朱文方印、「可染」朱文橢圓印,左下角「學不輟」朱文長方閑章。《梅花書屋》,水墨設色,74.1×48.7cm,題款「梅花書屋圖,此圖作於重慶盤溪,距今已四十年。一九八四年甲子春三月題字。可染記」,款後鈐「可染」朱文方印,右下角「李」朱文圓印、「可貴者膽」白文方印。

  (20)李可染《仿八大山人圖》,水墨設色,76.5×41.9cm,題款「八大山人,染臨」,款下鈐「李」朱文方圓印,左下角「可染長壽」朱文方印。

  (21)李可染:《自述略歷》,孫美蘭《李可染研究》,第260頁。

  (22)蔡儀:《李可染的追求》,載《中國畫研究院通訊》1991年第1期。

  (23)黃苗子:《師牛堂雜憶》,載(香港)《名家翰墨》第26期,翰墨軒印刷出版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130頁。

  (24)李畹(李可染的四妹)致孫美蘭信,見孫美蘭《李可染研究》,第71頁。

  (26)(30)(38)(44)萬青屴:《李可染評傳》,第152頁,第88、93頁,第156頁,第156頁。

  (27)關於李可染隨三廳抵達重慶的時間,孫美蘭《李可染研究》稱「1940年春抵達重慶」(第56頁),萬青屴《李可染評傳》稱「1939年初,到達重慶」(第85頁)。筆者訪問王琦教授,據他的回憶:他於1938年4月—8月參加武漢政治部三廳美術科的工作,8月—12月赴延安魯藝美術系學習,同年12月二十幾日從延安回到重慶,見到三廳的人員已全部抵渝(參見王琦《藝海風雲——王琦回憶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98年版,第37頁)。

  (28)1939年5月3日、4日日軍對重慶大轟炸,三廳於當年夏天遷至郊區金剛坡賴家橋村(參見蔡儀《李可染的追求》、黃苗子《師牛堂雜憶》)。

  (29)重慶盤溪國立藝專的諢名。

  (31)傅抱石:《石濤上人年譜》「自序」,轉引自馬鴻增《傅抱石對中國美術史研究的貢獻》,載《中國畫研究》第8輯,人民美術出版社1994年版。

  (32)(33)(34)(70)(76)(77)(78)(79)(80)傅抱石:《壬午重慶畫展自序》,《傅抱石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年版,第186頁,第188頁,第192頁,第178頁,第192頁,第178頁,第179—181頁,第181頁,第181頁。

  (36)伍霖生:《傅抱石藝事紀實》,載《中國畫研究》第8輯。

  (37)見李可染《山亭清話》。

  (40)孫美蘭的研究中,也講到這件事,但只講發生在「四十年代的重慶」,沒有具體年份。同時說,此時「可染已經拜讀過齊白石自略狀」。李可染第一次見到齊的真跡,是在1929年的西湖國立藝術院,「藝術研究部教室里,掛著齊白石的畫」(孫美蘭:《李可染研究》,第35頁)。

  (41)(42)(43)早在1929年,徐悲鴻任國立北平大學藝術學院院長時,曾聘請齊白石作教授,並曾親自為他寫序編輯了第一部齊白石畫集,推薦給中華書局出版了。齊白石曾有「最憐一口反萬眾,使我衰顏滿汗淋」、「江南傾膽獨徐君」、「仗藜扶夢訪徐熙」的題畫詩句贈給徐悲鴻,表達他對徐相知相交的感激之情。1930年徐悲鴻南歸南京後,與齊白石書信往返不絕,齊白石每月佳作,必寄徐悲鴻,徐便按齊白石筆單,將稿酬寄去。那時正是齊白石六十歲衰年變法後,精力旺盛創作成熟的時期,悲鴻購藏了他的大量佳作(廖靜文:《我的回憶——徐悲鴻的一生》,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年版,第103—105頁,第130頁,第41頁)。

  (46)萬青屴分析了李可染《仿石濤山水》一畫的題款筆跡(萬青屴:《李可染評傳》,第158頁)。

  (47)齊白石為李可染《耙草歇牛圖》題句,本文第一節已引述(《李可染論藝術》,第223頁)。

  (48)黃永玉語,見《大雅寶衚衕甲二號安魂祭——謹以此文獻給可染先生、佩珠夫人和孩子們》,《書畫人生——黃永玉自選集》,(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125頁。

  (49)《李可染論藝術》,第262頁;馬達為:《李可染用印研究》,載(香港)《名家翰墨》第25期,翰墨軒印刷出版有限公司1992年版。

  (50)李可染《蘭亭圖》,水墨設色,70×47cm,題款「昔年曾至山陰亭寫生,時值宿雨初霽,崇山峻岭清新如洗,茂林修竹青翠欲滴,奔流急湍如奏管弦。世傳當年王右軍在此寫《蘭亭序》,冠冕千古,為書家萬世法。緬懷前代宗匠,對景流連,肅然神馳。一九七九年元宵節可染並記」,款下鈐「可染」白文長方印、「李」朱文圓印,作品左下角「為祖國河山立傳」白文方印。

  (51)李可染《崇山茂林源遠流長圖》,水墨設色,139×67.8cm,題款「崇山茂林源遠流長圖:吾畫紮根祖國大地,基於傳統,發展於客觀,世界人謂吾畫為國畫印象派,吾不能然其說,早歲吾學過幾年西畫,對西方諸大家,迄今仍甚尊崇,但吾終覺我國自有光輝文化體系、獨特表現形式,學習外來,首在借鑒,豐富自己,若因此妄自菲薄,而鄙棄傳統,吾深以為恥。可染題記。一九八七歲次丁卯冬十月下浣可染作於師牛堂」,款首鈐「?」(模糊不清)白文長方印,款下鈐「李」朱文方印、「可染」朱文長方印,左邊款下鈐「李」朱文圓印、「?」(模糊不清)朱文方印,作品左下方鈐「傳統今朝」白文方印、「為祖國河山立傳」白文方印、「峰高無坦途」白文方印。

  (52)楊煉:《家風——〈敘事詩〉跋》,載《讀書》2010年第12期。

  (53)何懷碩質疑:「李可染的山水畫到底表達了什麼思想內涵?抒發了什麼感情?我看他的作品,讀他的文章,聽他的友人評論。對此兩個核心問題,還不曾見過大陸或港台藝術界提出討論。」(見何懷碩《論李可染》,《李可染藝術與20世紀中國美術國際研討會》,2007年)何先生提出的問題,筆者見孫美蘭、李松、郎紹君等許多學者都有討論。所談觀點,大約可概括為三類感受或闡釋:(1)何懷碩:陰霾滿紙,人間苦痛(見何懷碩《論李可染》)。(2)趙浩生:置身在這個新社會的滿腔歡喜(見趙浩生整理《李可染、吳作人談齊白石》,載(香港)《七十年代》1973年第12期)。(3)鄭工:主峰、流水為「君恩流布」,群峰為「民主意念」的「潛意識」(見鄭工《把「新詩」畫在紙上》,《李可染藝術與20世紀中國美術國際研討會》,2007年)。

  (54)張仃:《李可染藝術的師承與創新》,載《中國畫研究》第6輯,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年版。

  (55)徐悲鴻:《因〈駱駝〉而生之感想》,《徐悲鴻論藝》,第61頁。

  (56)徐悲鴻:《古今中外藝術論》,《徐悲鴻論藝》,第48頁。

  (57)徐悲鴻:《中國美術學院籌備志感》,《徐悲鴻論藝》,第152頁。

  (58)徐悲鴻:《新藝術運動之回顧與前瞻》,《徐悲鴻論藝》,第141頁。

  (59)(62)(66)傅抱石:《中國繪畫思想之進展》,《傅抱石美術文集》,江蘇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31頁,第228頁,第237頁。

  (60)傅抱石:《中國繪畫「山水」「寫意」「水墨」之史的考察》,《傅抱石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年版,第115頁。

  (61)傅抱石:《中國繪畫之精神》,《傅抱石論藝》,第171頁。

  (63)傅抱石:《中國國民性與藝術思潮——讀金原省吾氏之東洋美術論》,《傅抱石美術文集》,第137頁。

  (64)傅抱石:《中國繪畫在大時代》,《傅抱石美術文集》,第496頁。

  (65)宗白華:《論文藝的空靈與充實》,《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頁。

  (67)葛兆光:《思想史的寫法》,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45頁。

  (68)傅抱石:《中國繪畫變遷史綱》,《傅抱石美術文集》,第6頁。

  (69)傅抱石:《中華民族美術之展望與建設》,《傅抱石論藝》,第33頁。

  (71)王魯湘:《天風海雨嘯抱石》,載《中國畫研究》第8輯。

  (72)(73)傅二石:《淺談父親傅抱石的繪畫特點》,載《中國畫研究》第8輯。

  (74)傅抱石:「日本畫對我也有影響……在創作上注意了光線對比等等。」(見李松《最後摘的果子總更成熟些》,載《中國畫研究》第8輯)

  (75)李可染《陽朔南山厄渡頭》,水墨設色,60.4×45.2cm,題款「陽朔南山厄渡頭,一九五九年可染寫生」,款下鈐「可染」白文方印,作品右下角「寄情」朱文長方印。

  (81)黃永玉:《大雅寶衚衕甲二號安魂祭——謹以此文獻給可染先生、佩珠夫人和孩子們》,《書畫人生——黃永玉自選集》,第125頁。

  (82)傅抱石:《俗到家時自入神》,《傅抱石美術文集》,第597、598頁。

  (83)李可染:《向黨交心》,載《美術研究》1958年第2期。

  (84)王琦:《藝海風雲——王琦回憶錄》,第17頁。

  (85)陳衛和:《西方研究中國20世紀美術舉例》,趙力忠編《東方既白》,吉林美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168頁。

  (86)徐悲鴻:《全國木刻展》,《徐悲鴻論藝》,第137頁。

  (87)徐悲鴻:《介紹老解放區美術作品一斑》,《徐悲鴻論藝》,第195頁。

  (88)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東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76—87頁。

  (89)(90)費正清、費維愷編《劍橋中華民國史》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473頁,第476頁。

  (95)李松:《畫家李可染談白石老人畫》,載《美術研究》1958年第1期。

  (97)(106)(107)(108)(114)(115)(116)(117)(119)(120)(121)(122)(124)(125)(126)(127)(128)(129)(130)(131)(132)(133)(135)(136)(137)(138)(143)(147)(149)(152)(153)(154)(155)(156)(157)(158)(160)(162)(163)(166)(167)《李可染論藝術》,人民美術出版社1990年版,第4、5頁,第4頁,第31頁,第188頁,第74、75頁,第27頁,第44頁,第135頁,第27—29頁,第27頁,第171頁,第67頁,第82頁,第77頁,第82頁,第81頁,第76頁,第78頁,第81頁,第68頁,第84頁,第78頁,第147頁,第159頁,第172頁,第139頁,第117頁,第117頁,第86頁,第81頁,第68頁,第68頁,第38頁,第191頁,第191頁,第28頁,第130頁,第28頁,第185頁,第207頁,第191頁。

  (98)康有為:《萬木草堂藏畫目·序言》,沈鵬、陳履生編《美術論集》,人民美術出版社1986年版,第1、2頁。

  (99)(100)(109)(110)(111)(112)(113)(123)《徐悲鴻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年版,第27頁,第139頁,第206頁,第149頁,第180頁,第180頁,第210頁,第149頁。

  (101)傅抱石:《中國繪畫變遷史綱》,《傅抱石美術文集》,江蘇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8頁。1942年又以「被人唾罵的『文人畫』三個字代表中國畫的三原則」,即「1.『文』學的修養;2.高尚的『人』格;3.『畫』家的技巧」。將「畫家技巧」列入「三原則」,可見出他的思想變化(傅抱石:《壬午重慶畫展自序》,《傅抱石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年版,第191頁)。

  (102)(104)(105)傅抱石:《中國繪畫變遷史綱》,《傅抱石美術文集》,第38、33、36頁,第32、37、38頁,第76頁。

  (103)傅抱石:《中國繪畫「山水」「寫意」「水墨」之史的考察》,《傅抱石論藝》,第124頁。

  (118)(161)黃永玉:《大雅寶衚衕甲二號安魂祭——謹以此文獻給可染先生、佩珠夫人和孩子們》,《書畫人生——黃永玉自選集》,(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112頁,第116、106頁。

  (134)王伯敏:《黃賓虹》,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79年版,第19—21頁。

  (139)李可染:《自傳提綱》,轉引自孫美蘭《李可染研究》,江蘇美術出版社1991年版,第69頁。

  (140)傅抱石:《壬午重慶畫展自序》,《傅抱石論藝》,第181、180頁。

  (141)蔡儀:《李可染的追求》,載《中國畫研究院通訊》1991年第1期。

  (142)閔希文、朱膺:《海外著名畫家朱德群來函摘錄》,《藝術搖籃》,浙江美術學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100頁。

  (144)(145)廖靜文:《我的回憶——徐悲鴻的一生》,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年版,第179頁,第179頁。

  (146)華夏:《李可染先生對藝專的回憶》,《藝術搖籃》,第85頁。

  (148)張仃:《李可染藝術的師承與創新》,載《中國畫研究》第6輯,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年版。

  (150)(159)陳衛和:《李可染:山水畫的問題意識與解決之道》,載《文藝研究》2008年第2期。

  (151)孫美蘭:《李可染研究》,第41頁。

  (164)(165)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年版,第551頁,第552頁。

  (168)吳冠中:《膽與魂——李可染繪畫的獨創性》,載《美術家》(香港)1983年總第34期。

  (169)李可染語,見李可染《憶往事》,黎朗整理,載《名家翰墨》(香港)第4期,翰墨軒印刷出版有限公司1990年版,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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