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恐怖主義的「准、狠」戰略:瞄準德國!丨學術觀察

本期作者:丁學良(香港科技大學社會學教授)

2016年已經過去,但2016年年底發生在柏林「大褲襠」聖誕市場的恐怖襲擊,依然是全球談論的一個主要話題。此話題並不僅僅聚焦在這次恐襲本身,儘管它造成的傷亡也挺大。好在兇手被很快擊斃,沒有讓他在西方最大的節慶期間連續作惡,算是不幸中之萬幸了。

柏林市中心庫達姆大街附近的聖誕集市發生貨車碾壓人群事件事發現場

一、柏林恐襲的政治蔓延效果更可怕世人繼續談論這次恐襲,主要聚焦在它可能引發的政治連鎖效應上。我們瀏覽一下這次恐襲前歐洲多國的政治輿情調查表,便可以領略其深層脈絡。根據英國脫歐之後與此互動密切的五個主要國家的民意調查,以民粹主義政黨的勢力而言,奧地利最旺,FPO(自由黨)在2016年12月4日的總統大選中,得票率達到49%。荷蘭其次,在2017年即將舉行的大選中,PVV(為了自由黨)得票率可能高達30%。然後是法國,2017年總統大選中,TheNationalFront(國民陣線)可能贏得29%的選票,位居第一或第二大黨。再其次是義大利,FiveStarMovement(五星運動)得票率在2018年或提前舉行的大選中,可能達到27%。只有在德國,民粹主義勢力顯得薄弱,2017年的大選中,AlternativeforGermany(德國選項黨)得票率估計是12%(「TheEuro』sLatest,GreatestThreat:Populism」,WallStreetJournal,1December2016,A2)。換言之,這次德國恐襲之前,大多數歐洲主要國家都面臨著民粹主義政黨搶佔本國政壇顯要位置,乃至有機會組閣的前景。唯有經濟實力最大的德國,依然是歐洲最堅挺的國際自由主義堡壘。這不僅體現在德國對經濟貿易問題的自由開放政策取向——反對貿易保護主義、推進外資流動、積极參与多邊合作等等,也體現在德國對最敏感的社會文化政策的取向——奉行文化/種族多元主義、容許居住在德國的穆斯林社群依法自主管理事務、常年接納大批中東和北非的合程序移民、率先對戰火下的中東難民敞開大門、同時要求其它歐盟國家也做出類似的人道安排、持續推動伊斯蘭和基督教等西方教派的和平對話等等。僅僅在過去的兩年時間裡,德國就接納了一百多萬的中東難民,外加數量可觀的各類移民,他們絕大多數是穆斯林信眾。二、德國故事和美國故事的深層邏輯恰恰是德國這些寬容開放的政策和人道主義安排,使受極端主義意識形態鼓動的好戰伊斯蘭分子下定決心要對德國發動恐襲——如果德國能夠這麼做,並且影響更多的西方社會群體,極端主義穆斯林好戰組織就很難讓普通穆斯林民眾相信,歐洲各國一直是在密謀發動「新世紀十字軍東征」,旨在徹底摧毀伊斯蘭教派。這些極端主義好戰組織正是靠著這樣的宣傳,招納「聖戰勇士」,吸納「聖戰財源」。越是不同的教派和民族相互敵視和仇恨,就越是為極端主義好戰組織準備沃土。以恐怖襲擊造成西方社會的懼怕和民意分裂,分裂又為西方社會的民粹主義造就大好機會,繼而民粹主義政黨獲得本國更多的選票,左右政局。這套戰略戰術是好幾波極端主義穆斯林好戰組織的實踐手冊。眼下的「伊斯蘭國」(它宣稱對這次柏林恐襲負責,恐襲分子阿姆里AnisAmri宣誓效忠該組織的視頻已經公布)只不過是最新的奉行者。在筆者為教學而收集的資料中,此類做法反覆出現,僅舉幾例。2008年10月16日,英國《金融時報》發表了約瑟夫·奈(哈佛大學教授,曾任美國助理國防部長)的一篇評論,題為《要提防10月份本·拉登可能的突然動作》。文章提醒美國人,現在看起來美國大選中共和黨保守派的麥凱恩越來越不利,民主黨的奧巴馬勢頭大增。在這個關鍵時候,要特別提防「基地組織」的突然動作,因為此前已有先例。上一屆美國大選期間的2004年10月29日,總統職務競爭最關鍵的時刻——四天以後就要開始投票,本·拉登的激進伊斯蘭組織通過《半島電視台》發出了一盤錄像帶,警告美國人:隨時會來報復你們。在多家電視台播出後,小布希迅速超過了對手民主黨的JohnKerry凱利(他就是後來的奧巴馬政府的國務卿)。聯邦調查局副局長事後講,本·拉登為小布希順利連任總統,幫了一個忙。

約瑟夫·奈

本·拉登非常不希望小布希下台、民主黨的凱利當選總統。因為後者一上台,會採取非常不同於小布希當局的外交政策。「基地組織」看得很清楚,小布希政府的政策有利於他們贏得穆斯林極端分子的擁護,在穆斯林世界得到更多的同情和資助,有利於招納新的聖戰戰士。而凱利若是當選,會大大緩和美國政府的對外政策,那樣一來,穆斯林世界對美國的敵對態度將會顯著下降。奈教授的文章說,現在(2008年10月下旬)看來又到了這樣的時刻。奧巴馬若是當選,將會是第一個非洲裔的美國總統。黑人是弱勢群體,曾經被當作奴隸,這樣的人當選為總統,不僅會在美國歷史上翻開新的一頁,而且對全世界都有進步含義。奧巴馬若上台,會改善美國在穆斯林世界的形象,使得它在穆斯林社會招惹的敵意降低,因為奧巴馬要採取很多偏向和解的政策。所以,奈教授警告說,在美國選舉前的這幾天,絕不能大意,本·拉登會非常著急的,他們如果再來一次突襲恐怖主義動作,又會使美國人在安全問題上猛增憂慮,從而會使主張強硬外交政策的麥凱恩得分,使奧巴馬丟分。幾乎是一樣的「此一極端主義與彼一極端主義相反相成」的政治辯證法,在2016年的美國總統大選中也有展現。這一年恰好是「9.11恐襲」十五周年,9月初美國發生了幾乎同時的幾個恐襲嫌疑事件,德國駐美國的資深記者評論說:在離大選不到兩個月之際,新近的襲擊事件很可能讓特朗普受益。「若在平時,美國警方和聯邦調查局攜手合作的成績定會得到一片叫好聲,因為在新澤西和紐約的炸彈襲擊發生不到24小時內,犯罪嫌疑人就被鎖定並抓獲。但公眾輿論卻不為這樣的成績所動,其原因只有一個:特朗普。這位總統候選人對美國人就本土再次發生極端伊斯蘭主義襲擊的擔心,又一次給出了簡單的答案:用種族歸類代替政治正確……

希拉里繁複的分析沒有人喜歡聽。許多人不想知道遠在天邊的敘利亞或伊拉克戰爭和極端穆斯林在美國本土製造的襲擊有啥關係。他們缺乏安全感,心存恐懼,想要解決辦法,而且是立竿見影的解決辦法」(InesPohl:「恐襲將助特朗普一臂之力」,DW2016年9月20日)。特朗普的當選,大大得益於不同類型的威脅——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想像的——對美國選民情緒的激化。三、美國的特朗普加上德國的民粹派

美國大選的以上案例,使我們能看到其中深層的共性:一個社會裡極端對立的情緒,是造成對抗、並由對抗升級到動蕩、直至造成嚴重衝突的要素。無論是極右還是極左,兩極是相通的。宗教極端派、政治極端派最希望的,是其對手方也成為極端派。如果對方不是極端派而是溫和派,這反倒對自己大為不利。只有敵對方走向更加極端,才有利於自己一方的極端主義變得更加理直氣壯。穆斯林里的宗教極端主義,比什麼都更有力地刺激了西方社會裡的政治極端主義從邊緣走上前台,民粹主義眼下是其主幹。

當地時間2016年12月20日,德國柏林,德國總理默克爾前往發生恐襲的聖誕市場,獻花悼念遇難者。

這次柏林恐襲一發生,國際觀察界異口同聲擔憂,它將對德國大選造成嚴重衝擊。英國偏左的《衛報》12月21日評論指出:必須看到,伊斯蘭恐怖極端分子和在西方方興未艾的民粹主義右翼構成聯盟關係,「他們相互補充、互為犄角」。荷蘭《新鹿特丹商報》(NRCHandelsblad)同日的評論聚焦於默克爾總理,指出:她將被指責,要對德國失去了對難民危機的控制負責。她將很難消解民眾的疑慮,「她的政府早已強化了難民政策,今年以來進入德國的避難申請人數銳減,她在相關問題上仍處於守勢」。而這一情況正發生在對她和她的黨生命攸關之時——2017年將舉行大選。假若默克爾的執政聯盟被選下了台,西方主要國家裡,基本上就是民粹主義連成一片了。特朗普當政的美國,加上民粹派左右大局的德國,再加上多家歐洲政府里的民粹派得勢,西方發達國家的2017年,會是一幅非常不吉祥的圖景。

(作者:丁學良;編輯:李大白;文中圖片系編者所加,圖片來自網路。騰訊思享會獨家約稿,未經許可,其它媒體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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