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5《十月》?短篇小說|阿寧:別忘了你是誰的孩子

作家/阿寧

阿寧,作家、書法家,現為河北省作家協會創作室專業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狠如羊》《堅硬的柔軟》等十餘部。小說曾獲《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優秀中短篇小說獎,《小說月報》優秀中短篇小說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優秀中篇小說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短篇小說佳作獎。河北省第七、第八、第十一屆文藝振興獎等等。另有影視作品多種。

別忘了你是誰的孩子

阿寧

端午節那天她打來電話,眼前便閃出一張粽子臉,下巴尖尖的,兩隻眼睛分得有些開,這路眼睛往往有些愚拙,她卻異常精明。聲音也像粽子,甜、軟、糯,她的聲音迷倒過老闆,公司里人不喜歡她,她太精了。

她說:好長時間見不著你,想你。我說:也想你。嘴裡應付著,心裡又想起粽子。她說:咱們見一面吧,我請你吃飯。我知道她有事,說:不用。她說:我一定得請你,有好些話想跟你說。

約了時間、地點,帶好了錢。真心不打算讓她請,一個人如果誰都不想欠她的情,人品就可想而知了。

約的地點是剛剛建成的一座大廈,本市最高建築,樓頂的旋轉餐廳仿照上海東方明珠。餐廳里的侍者一律是長腿妹子,著中式旗袍,胸墊得很高,腰束得極細,滿眼都是風景。從這裡眺望整個市區,很像大城市。不由讓人想起人生呀、歷史呀什麼的!

她還沒來。她穿著曾經跟這些妹子差不多,我指的是時尚。眉精心修過,細細的,輕輕揚起來。眼影不太重,肯定塗過,不然眼睛不會那麼亮。還有她的腰,明明是剛剛生過孩子的,顯然束緊了,帶著狠勁兒,帶著要強。她每天挺著胸上班,男同事忍不住多看幾眼,對老闆的恨便增加了。

現在她顯然泄了勁,急匆匆趕來,用一塊手帕沖著臉扇風。臉上沒有化妝,或者說只是匆匆抹了兩下。看一個女人要不要強就看她化的妝,要強的女人化妝不肯湊合。

她先道歉,說外面堵車。我在想她是不是故意,她得意時別人請她,她從來都要晚到一會兒,然後道歉。現在她不會這樣了吧?

一見面就說孩子的事。我以前在教育界,愛人至今還是個校長。她說:我想跟你說說佳佳的事。我鬆了口氣。說孩子的事好辦,說她自己的事我肯定幫不上。一段時間,公司里人叫她二老板,因為她跟老闆關係不一般。

那時,她說了話比幾個副總都管用,都說她要提拔為副總,報上去了,就是批不下來。我們是國企,提拔要報發改委,還要報組織部門,每次上報,後面都跟著一批告狀材料。一度老闆想讓她當新加坡公司的副總,上面也沒有批。孩子的事不會這麼麻煩吧?

我說:對孩子,不能要求太高。讓他們像樹一樣自然生長。

她說:我不想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佳佳是個優秀孩子,品學兼優。我聽著不舒服。想一想所有母親都這麼想,雞皮疙瘩便退了下去。

我說:是,你孩子一定優秀,小時候我還抱過她呢!

她說:我不能讓她走我的老路,一定要做個優秀的人,鶴就是鶴,雞就是雞。

我打斷她:有什麼問題嗎?我指的是孩子。

她說:有問題,問題不小。有些問題不處理在萌芽,以後就麻煩了。接下來的敘述有些零亂,一會兒是事件,一會兒是感受,我終於聽明白了,是班裡選班長,孩子也報了名,她對孩子寄予了很大希望。

結果呢?

她說:我要跟你說的就是這個,老師不公平,這叫什麼民主選舉。她說著竟然流了淚,她拭著淚說:你看,我現在太脆弱了,佳佳只差三票。你知道這三票怎麼回事嗎?那個孩子在班裡拉票,放了學,他請班裡同學吃KFC,把半個班請去了。要不是他搞小動作,佳佳能領先二十多票,這叫什麼民主選舉。

我笑了,這些孩子。

她說:你別笑,他們還沒走上社會,剛上小學,我們給孩子上的民主第一課,就是這個樣子,怎麼是小事。

我收了笑,以示對她的尊重,心裡卻不以為然:不就是小孩子選個班長嗎?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說:我不甘心,我不能讓孩子受這種打擊。這些天我觀察孩子,她不愛說話了。以前回到家就喊,媽媽,我回來了。現在回來靜悄悄的。以前她的臉蛋兒是紅潤的,你知道吧,就是孩子的紅潤,像蘋果一樣,現在臉色發黃、發銹。她走路總是貼著牆,躲著別人。實在躲不開,就沖人笑一笑,笑得也不自然。

我的心跟著揪起來,這就是媽媽,一個媽媽的觀察多細,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心體察。我想起董事長剛退下來時,她就是這麼躲著別人,實在躲不開了,就笑一笑,那時她見了我,也是這個樣子。我很想寬慰她,還不等開口,她就把話岔到了別處。她連同情的機會也不肯留給別人。

那時她跟我說,她生活多麼如意,多麼豐富,她在練瑜伽,每周三次,周末還和愛人一起游泳。她在為突然的消瘦做出解釋,說她瘦了,卻更健康了。

我把同情掖起來,表達著對她當下生活的羨慕。我知道,董事長一退,她的事就算徹底告吹了,沒人會重用前任的情人。有一次我去董事長辦公室,敲了門,半天才開,看到她在裡面,眼睛紅紅的,分明是剛剛哭過。看到我進來,她退了出去。

董事長解釋:來跟我說她提拔的事。

我說:咱們公司有人太能告狀了。

董事長憤憤地說:提拔誰都告,乾脆一個也不提就沒人告了。

我說了很多話以響應董事長的怨憤,事後想起來有些無地自容,不過請相信,面對老闆誰都虛偽,特別是面對有問題的老闆。你能告訴他,讓一個漂亮女人當董事長秘書是失策嗎?現在,連私企老闆身邊都不用美女了。你能告訴他這女人很會弄權,下面不知道她傳達的是老闆指示,還是她自己的意見嗎?你能告訴他,人們把對這女人的憤怒,都歸到了老闆身上嗎?

不能。不光不能,還得告訴他,這女人在公司有威信,能力強,工作起來兢兢業業,奮不顧身。我不明白,人們恨一個女人為什麼遠遠超過恨她的主人,楊貴妃是千古罪人,唐玄宗卻是風流一帝。

那時候她臉色紅潤,見人就笑。她聲音很好聽,像粽子,甜甜的、軟軟的、糯糯的。人們也願意跟她說話,雖然背過身都在議論她,當面卻表達著欣賞和好感。誰都希望她把好感帶到董事長那裡去。

現在她坐在我對面,說著說著就哭了。董事長退休,已經是幾年以前的事了,她的傷痛該已平復下去,是孩子的事勾起了她的傷感。她說,她想請孩子的班主任吃飯,跟老師說說這事。

那個班主任我不認識,不過認識校長。為這麼點兒事找校長似乎小題大做了,不找校長,我顯然請不出來。現在的班主任牛得很,什麼樣的家長沒見過。

再說,這事真那麼重要嗎?回想我小時候也爭過班長,爭沒爭上我已經忘了,後來同學聚會,早忘了誰是班長。我把這個道理講給她,告訴她不必爭這些。

她說:不是,我在乎的不是班長,是孩子受了傷害。佳佳比那個孩子優秀,為什麼少了三票?為什麼他把半個班的孩子請出去吃飯?

我只好答應了她。

我疑心痛苦一直在她心頭,孩子的事勾起了她的記憶,一些事永遠忘不了,只是被掩蓋了,輕輕投一塊石頭,就可以讓漣漪泛起。我極力把話題引向別處,說這個大廈的氣派,說從這裡鳥瞰全市的感受。

我問她現在忙什麼,公司里很少看到她,辦公室主任和董事長秘書早不當了,改成了調研處處長,她很少上班,現任領導照顧她,讓她在外面調研。她跟前任董事長也不來往,一個退了的領導,已經幫不上她,就像一塊石頭,自然是要拋開的。

她說她在研究教育,看了許多書,都是關於成才的。

我聽出來,這是無所事事,瑜伽早不做了,從身材就能看得出來,游泳恐怕也很少,她說沒有時間。她愛人現在特別忙,她要照顧他。

一度我擔心過,她跟董事長的關係會不會影響她的家庭,她丈夫我見過,一個很有氣質的小夥子,一所大學的數學教師,講《概率論》,據說學問做得不錯。他研究過老闆和秘書發生關係的概率嗎?

在她遭受打擊的日子裡,常常看見他們夫妻結伴散步,我為她慶幸,她是個明白人,找了個好小夥子,一個擁有穩定家庭的人,生活壞不到哪裡去。現在她在抓孩子。我答應了她,請她放心,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們分手時她雙手合十,看得出來,她是真心感謝我。

我找到了小學校長。我在教育局工作時,校長是教育局團委副書記,一度傳言讓我到下面當校長,領導最後選了他,我釋然。我不喜歡有壓力的生活。我從教育系統調到這家公司,是一個機緣,跟這件事沒有關係。校長對我登門拜訪感到意外,熱情地說:只要能辦的事,我一定遵命。

我說了佳佳的事,想請班主任吃飯。校長說:吃飯就算了,我干預一下。說著給那個班主任打電話,讓她來一趟校長室。

我有些尷尬,好像我來告了班主任的狀。果然,班主任聽到是佳佳的事,眼睛裡滿是戒備。她盯了我一眼,問我是佳佳什麼人,我說:孩子的媽媽是我的同事。班主任說:你這個同事有問題,她找了我十幾次,為班裡一件選舉的事,這麼反覆找有意思嗎?

我說:孩子的家長可能了解到一些情況,跟您彙報一下。吃頓飯的事,你吃了飯,她說了話,也許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校長也說:吃個飯不算什麼,我陪你去。班主任衝動地說:要吃,你去吃,我不去!班主任的臉漲得通紅,校長尷尬在那裡。

她走後,校長跟我打保票,說:你先回去,我跟班主任再談談,吃個飯算什麼,這個老師是優秀班主任,是我的骨幹,她一定聽我的。

校長顯然高估了自己,班主任的執拗令人意外,她對家長有了成見,堅持不吃飯,只答應跟家長再談一次。

我特意陪她去了學校,校長把談話安排在小會議室,以示對我尊重。他再三向班主任介紹,說我是教育界的老資格,家中兩代人都搞教育,父親是省政協委員,等等。校長的話起了作用,班主任謹慎、客氣。

她也很客氣,少有的謙遜,語速比平時慢,聲音低而沙啞。她說班主任很優秀,有責任心,當初我們選這個班選對了,這是尖子班。班主任有些不安,眼神充滿了戒備。果然,一說到班裡選舉的事,她語速加快了,再三說佳佳如何優秀,班主任不冷不熱地說:母親都覺得自己孩子優秀,不少人願意以孩子優秀證明自己優秀。她頓了一下,說:也許吧!我對孩子很滿意,不過這也是事實,佳佳在班裡學習拔尖。

班主任客氣地打斷她,說當選的孩子在班裡同樣優秀,數學,外語成績更好,教育局禁止搞大排名,要是排名,他是全年級第一。

老師的話顯然讓她意外,眼睛裡閃出幾分懷疑,班主任回到教研室,拿來了幾次考試的成績單,她看了不再說話。我接過來看,那個孩子每次都是第一,佳佳的成績在四五名左右。這比選班長還打擊她。在我看來,第一名和第四名沒多大差別,都是前十名的好學生,她不行,她要的是最優秀,她盯著成績單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接下來她有些不能控制,就像在公司里沒有得到提拔,氣急敗壞,覺得每個人都在跟她作對。

她說:佳佳學習成績是不如那個同學,但為班裡做了不少工作。哪怕耽誤了學習,我也認為值得。我不認為學習成績最重要,重要的是培養孩子的能力,鼓勵孩子競爭班長,就是讓她從小鍛煉自己。

班主任說:鍛煉當然好,不一定都得當班長。小學就爭班長,大了怎麼樣?是不是都要當市長?那麼多老百姓不也活得挺好?

她說:你怎麼這麼說話?孩子要求進步有什麼錯,不是提倡競爭嗎?

班主任說:競爭就有成功與失敗,不可能都是成功,讓孩子學會接受失敗,和爭取成功一樣重要。

她說:我不那麼想,我們這一代人就這樣了,孩子不應該。失敗也看什麼樣的失敗,如果是公平競爭,當然我們接受。不公平的競爭,讓孩子怎麼接受,那個孩子把半個班請出去吃飯,這不是賄選嗎?!

班主任眯著眼睛,顯然在壓抑著情緒,我看見校長一直衝班主任使眼色,正在衝動中的她沒有注意到這些,還在說著不公、委屈。

直到她說完了,班主任才告訴她:請班裡孩子吃飯的事,你以前反映過,我調查了,是你的孩子先請班裡同學吃飯,分三次,請了二十幾個孩子,她還給班裡每個孩子贈送禮物,如果說風氣不正,同學們倒是對劉佳有意見,說劉佳帶了壞頭。

她好像被人抽了一耳光,臉唰地蒼白了,她看著我,眼神中似哀訴,又似乞求,希望我支援她。我不知如何反應。她快速把眼神移開,臉色這時才慢慢紅上來,漲成醬紫色。校長突然插話,讓班主任先回去把班裡秩序整頓一下。校長說無論是誰,賄選都不對,既然發生了賄選,原來的選舉就不應作數,要重新選。校長這麼說是給我面子,卻在我意料之外。

班主任走時沒有道別,氣沖沖的。我看著她。她冷靜下來,眼前的結局她不願意看到,畢竟孩子還在班裡學習。我對校長表示感謝,她低著頭不說話,顯然受了打擊。校長主動跟她握手告別,說:歡迎對我校工作多提寶貴意見。在我看來,這是屁話。不過校長給了我人情,我也得找機會還他人情。這是人情社會,佳佳就是請過他們班的同學,也不能算錯。大人傳遞給她的就是這些。

我們離開了學校,一路上她不說話,低著頭沉思。我看了看錶,快到放學時間了,我說:你接孩子吧,我先回去。

她說:我得問問孩子,到底怎麼回事。

我們正要分手,忽然看見孩子站在馬路邊。她跑過去問:怎麼回事,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不是跟你說過,不讓你到處亂跑嗎?

我也走過去,畢竟孩子獨自在馬路上,挺讓人擔心的。我還擔心,是我們找到學校,使孩子處境更糟了。不遠處有個冰吧,我說:別著急,咱們到那裡休息一下。

我帶著她們進入店裡,裡面是火車座,我點了冷飲,付款時她要搶,我攔住了,說:今天我請你們。

她問孩子:怎麼這麼早放學?

孩子說:班主任老師剛才氣沖沖地說,自習課不上了,提前放學。本來自習課還要講上次考試答案的。

她看了我一眼,說:這個老師不像話。

孩子說:老師不知道在哪裡生了氣,跟我們說完就走了,一邊走,一邊還擦眼淚。

我和她互相看了一眼,心裡想:今天這一趟不太妙。本來想給孩子爭一爭,反而把事情辦砸了。我沒想到校長這麼給面子,她也沒想到班主任這麼固執。

她問孩子:老師說,你給班裡同學都送了禮物,還請他們吃過飯,有這回事嗎?

佳佳說:不是你讓我送的嗎?

她的臉又成了醬紫色,也許她隨口說過,早就忘了。我急忙說:給同學買禮物不算什麼,同學之間本來就應該互相友愛。

她說:對呀,我讓你給同學買禮物,是讓你平時跟同學相處好,不是讓你選舉時給他們送。

佳佳說:你就是為選舉,你說誰會白白投票,社會都是有代價的。

「啪」!她給了孩子一個耳光。耳光太響了,也太出乎意料,店裡人都朝這邊看,有些座位上的人還站起來,以為是兩個大人打起來了。

孩子沒有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沒見過媽媽這樣,這個媽媽讓她陌生。

她就是這樣,氣急敗壞時什麼都幹得出來,記得我到外面參加一個新技術推介會,回來差旅費她不給報銷,她說這個會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的會就是不合理的會,就不能報銷,我氣得渾身哆嗦,想跟她吵,別人拉開了我,他們告訴我她提拔的事又告吹了,不知誰向上面反映了她,說她跟董事長關係不正常。正在火頭上,誰找她都得碰壁。

當時我是那麼厭惡她,現在我在幫她的忙,還要花一百多塊錢請她和孩子吃冷飲,最糟糕的是,我得看著她朝無辜的孩子發泄。我把佳佳拉過來,緊緊擁在懷裡,我撫摩著孩子被打的臉說:別怕,沒事,沒事。媽媽只是跟別人生了氣。

孩子終於哭出了聲,緊緊依偎著我。她也哭,眼淚不住地洶湧而下。她一定想起了自己的事,想自己多麼無辜,多麼委屈。她想不到公司里還有七八個等著提拔的中層幹部,有比她資歷老的,有比她工作出色的,由於上級部門對我們集團公司有了看法,她不提拔,別人也不提拔,就像打麻將一樣,打了一圈兒誰都沒有和,都白打了。

一個禮拜後她找到我,說那天的差旅費你拿過來吧。我說算了。她說:別計較我,我那天心情不好。她的道歉還算誠懇,我原諒了她,我就是這麼個人,別人說我沒心沒肺,其實我心裡都明白。從那以後她把我當成了朋友,我知道我們不是一路人,我是那種不願意參與競爭,參與也能接受失敗的人。

她不是。她把孩子從我懷裡拉過來,說:對不起,媽媽不該打你,媽媽今天心情不好。這話怎麼聽著耳熟,原來她的心情既可以影響工作,也可以影響親情。聽說董事長離職那天,她把辦公室好些文件燒了。公章她一直當寶貝似的拿著,交接時摔在了地上,接任的辦公室主任從地上撿起來,把上面的土沖洗乾淨。她對權力曾經的渴望,一瞬間變成了蔑視。

孩子在哭。大人這麼複雜的心態她怎麼體察得到,她看著一個窮凶極惡的母親變回到充滿愛意的母親,把身體投進母親的懷裡。

我想勸她,不知道從哪裡說起。語言蒼白無力,只好說「天涼好個秋」。其實不是秋,盛夏還沒有完全到來,蟬還沒有爬到最高處,自然也就無從歌唱成功。這些蟬不知道藏在哪塊土裡,正為蛻變痛苦,其中的焦慮只有土壤知道。我說:咱們回去吧,讓孩子也好好休息,你也放鬆一下。

她朝我做了個手勢,拳頭緊握,在空中揮著,以示她的不屈不撓。我佩服她,她身上有股勁兒。公司里人不明白我為什麼跟她走得近,她像個戰士,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股勁兒我沒有。現在她要把這股勁轉移到孩子身上,也算對她人生的補償。她跟我一說我就明白了,我願意幫助她。

分手後我又給校長打了電話,說了她的情況,也說了孩子的情況。校長答應做班主任的工作,讓班主任理解家長的心情。她也是家長嘛,會理解的。校長口氣輕鬆地說。實際結果是:班裡打算重新選舉,原來選為班長的那個孩子,堅決不再競選。聽說那個孩子的家長是K大經濟系的老師,剛剛三十歲就成為了博導。他們自始至終沒有出面,只是讓孩子寫了一張紙條,聲明對班長一職沒有興趣。

佳佳也要退出競選,她說:不行!我們不退!那個學生退,就是想讓你也退。我們沒有錯,為什麼要退。媽媽這一生,從來沒有退縮,只是命不好。別忘了你是誰的孩子!媽媽希望你要強,希望你進步!

穩住孩子,她又來找我,說想到班主任家看看,我明白看看是什麼意思。我說:沒必要吧?

她說:有必要,不管孩子能不能選上,咱們都得跟班主任搞好關係。後面還有三年呢,對孩子的影響太大了,跟班主任搞不好關係,孩子心情不舒暢。

她的意思是,不是為選舉而去。誰信呢?我信!她身上有種氣場,假話說得自然、輕鬆,讓人信以為真。我覺得我們前任董事長,就像我現在的狀態,她說得那麼誠懇,兩隻眼睛直直地望著你,眼睛裡面清澈見底,沒有一絲灰塵,裡面滿滿的都是信任,期待。我是女性,一樣禁不住她的信任,稀里糊塗地答應了她。

我帶著她去了班主任家,地址是校長告訴我的,班主任看見我們有些意外,不太情願地把我們讓進屋裡。裡面不太寬敞,是那種老式的房子,三居室,比現在的二居室還小。屋裡很亂,雜物到處都是,有沒法下腳的感覺。班主任把沙發上的毛絨玩具、痒痒撓、中南海香煙一一拿開,我們兩個並排坐下。班主任把椅子上的鍋拿開,拉過來坐在我們對面。

班主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聽她說。那個孩子退出競選的事,班主任不肯親口證實,只是微笑。儘管笑容滿面,一副親切的樣子,坐姿卻是戒備的,表情也是拒絕親近的。我感到有些不妙。

她開始向班主任傾訴,首先是道歉,說我們給班主任找了麻煩,母親的心嘛,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盼著孩子健康成長。她又說了自己的經歷,卻把在公司的失敗刪去了。還說了對班主任的感謝,佩服,等等。她的話能打動我,也能打動老闆,但對這個班主任顯然不靈。

班主任不附和也不反駁,廚房裡飄來煳味兒,班主任急匆匆跑過去關了火,回來接著聽。電話響了,班主任接了電話,說:你們先照顧一下爸,我一會兒就過去。我看了她一眼,再待下去顯然不合適。她還在說。我只好催她。她站起來,還在說著佳佳如何如何。班主任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這算承諾嗎?可以理解為是,也可以理解為不是,全看拿來的東西肯不肯收下。班主任拉住我們,讓我們把搬來的箱子,提兜都拿回去。那是一箱子雞蛋,兩瓶劉伶醉酒,兩箱蒙牛特侖蘇。

她說:也沒什麼,是給老人買的。

班主任說:你也有老人,你來看我老人,我就應該也看你老人。全班這麼多家長,要是都來看,我一一回訪太累了。希望你體諒我。我也是快五十的人了,沒那麼多精力。

這話含義豐富,裡面有骨頭。我示意她算了,她卻堅持留下。說:這是我的一點兒敬意。班主任說:我當了二十年班主任,你打聽一下,沒收過一個家長的禮物。你要是真的是敬意,等孩子畢業了再來。現在我絕不會收!

我們只好灰溜溜地搬著東西離開,班主任送我們到樓梯口,沖我們揮手,表情輕鬆,親切,我知道:我們完了!

選舉結果是,退出競選的孩子拒絕了全班同學的提名,雖然班裡同學一遍遍地喊著他的名字,他就是不參加。佳佳也沒當選,選上的是另外一個孩子,佳佳比人家少了四十多票。這不是她告訴我的,是校長說的。

聽到這個結果,我沒有給她打電話,就當我不知道這些,永遠不知道才好。只是不可能不見到她,畢竟天天在一個樓里上班,每次見面都有些尷尬。為我的故作不知,也為她的刻意掩飾。她臉色灰灰的,見了面卻故作陽光燦爛,讓你格外難受。她朝你親切地笑著,回過頭還要做一個只有你能看見的小表情,要是以前,你會被這表情融化了,現在你的心卻在緊張地抽搐。

又過了半年,她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佳佳當了班長。我有些意外,她是怎麼把班主任搞定的?我不敢問,只是聽她說孩子在班裡多麼有威信,成績多麼出眾。她說:佳佳的成績全年級第一,校長和老師見了我們,都特別熱情。我由衷地說:你家佳佳邁出了成功的第一步,她是個優秀孩子,跟你一樣優秀!

她不簡單,許多事情就像變戲法。她能從一個普通銷售員,變成辦公室主任,董事長秘書,她不可能讓考試成為戲法吧?也不可能讓選舉成為戲法!我見過好些考試,也見過好些選舉,都是戲法,畢竟那是大人們的事,在孩子那裡不應該那麼複雜!不過我不能問細節,只是把一份好奇壓在心底。

幾天後我見到校長,他先是道歉,說沒有把我託付給他的事情辦好,然後說:你那個同事真行,把孩子轉到了另外一所小學,可惜不是重點學校。

看著我驚訝的樣子,他說:你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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