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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之那一代演員

于是之那一代演員

于是之是當之無愧的藝術家,論人品、論藝品,都是當代中國藝術界的典範,但他更喜歡自稱「演員」,因為演員是他的職業,也是他的生命。

1980年代,我與于是之先生有過數年的交往,那時曹禺先生是北京人藝的院長,于是之是第一副院長,主持日常工作;而我則是《人民日報》文藝部的記者。為了增加戲迷與劇院的交流,在於是之先生的推動下成立了「北京人藝之友聯誼會」,我有幸成了最年輕的理事。理事有理事的好處,無論老戲新演還是新戲初演,每位理事都會獲得一張贈票。但贈票也不白贈,戲一散場,我們就會被引入劇場里的會議室,談談各自的觀後感。我好發議論,沒大沒小,逢場必言,於先生側身靜聽,笑眯眯的那張臉讓我有了膽量。導演夏淳個頭不高,每次都是挺直腰板望著我,還時有鼓勵之辭。林連昆先生後來也當上了副院長,一進門,先掃一眼我們這些理事面前的茶几,然後便京腔十足地大聲說:「怎沒水果啊?上點兒水果,啊!」林兆華導演通常是在走廊里和我交談幾句,也總要我多提意見。

除了座談會外,于是之先生在劇場里、走廊上,只要遇見我,也會站在那裡,和我聊聊文化環境。有一次,外部環境又開始緊張起來,一位領導來北京人藝看戲後稍帶著批評了人藝:「北京人藝的戲也不能保證都沒有問題。」事後于是之先生叨嘮了幾句,當時與我一起聽他叨嘮的還有另一家新聞單位的一位攝影記者。這位記者走後,我趕緊告訴於先生此人是誰的女公子,他眯縫的眼睛頓時睜大了許多:「啊,啊,是嗎!是嘛!」那一晚,他恐怕受驚了兩次。

我有事也會打擾于是之先生,有些海外演出商、藝術家想見他,托我轉達,他是有求必應,還將周日的時間騰出來接待我所介紹的客人。一次,他也有事找我,原來是有兩封信讓我轉交,一封是他寫給楊尚昆主席的,一封是曹禺先生寫給楊白冰主任的。信沒有信封,他的意思是讓我也看看信的內容。兩封信說的都是人藝在北京燈市口的一處宿舍即將被占的事情,因為事關軍隊,所以想請軍委領導出面解決。在他寫給楊尚昆主席的信中,好像還拉了幾句家常,因為楊主席夫人李伯釗曾任北京人藝的院長,也是歌劇《長征》的編劇,于是之先生在其中出演過毛澤東,兩家之間可能還有舊誼。我當天下午就將信送到了楊白冰主任府上,晚上楊主任見信後打來電話,說一定會妥善處理此事。果然沒過幾天,事情便順利解決了。

最近,于是之先生走了,而我與他也多年無緣相見了。其實有熟人曾告訴我,即使見了,他也未必能認出我。他退出舞台後一直為病所困,這讓想念他的人心痛不已。

20世紀,劫波滔滔,這也深深影響了成長在這一世紀的演員們,其中的話劇、影視演員知名度最高,影響更為明顯。我以為,在話劇舞台、銀幕熒屏中,20世紀下半葉有兩代藝術家的藝術生涯值得總結。

一代出生於1920年之前,如趙丹、金焰、金山、石揮、陶金、馮喆、項堃、舒綉文、白楊、上官雲珠、張瑞芳等,秦怡雖生在1922年,但從藝術生涯看,也屬於這代人。他們早在1949年前就已享有聲譽,最先成名於話劇,繼而馳騁影壇,擁有了足以令一生自豪的代表作,而且這些作品可以跨越任何時代,不受歷史的局限。1949年後,他們又能成功轉型,繼續塑造了一大批應和時代、深受觀眾喜愛的形象。只有一位演員石揮,1957年即遭厄運,1949年後的作品很少,但至少還留下了《我這一輩子》這部電影,銘刻青史。趙丹、項堃、張瑞芳等人由於在銀幕上的演出,更是達到了無人不曉的程度。我尤其佩服馮喆,那樣的出身,那樣的經歷,居然飾演《南征北戰》的教導員、《鐵道游擊隊》的政委,也是有模有樣,而主演《桃花扇》,依然形神兼備,角色轉換自如,演技可謂爐火純青。可惜,這位為新中國銀幕貢獻卓著的影人,並未見容於他所獻身的群體,最後慘死於「文革」。

1949年開始,這一代藝術家基本遵循著過去的老路數,因為影業公司還是屬於舊時代的,如《我這一輩子》《武訓傳》等。但隨著私營併入國營,隨著意識形態色彩日益強烈,尤其是階級鬥爭主導一切以後,他們的表演便開始與作品一樣,越來越臉譜化,不是拔高就是妖魔化。他們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原本就屬於左翼,或本身就是「老革命」,所以往後的表演也主動緊隨社會步伐,讓自身的「革命化」不斷加碼。只是到了「文革」,才被更革命的時代所拋棄。在銀幕上,越革命往往就越顯得舞台化,戲劇表演的色彩過濃,因為傳統舞台原本就是個臉譜的舞台,敵我分明,忠奸易辨,更能突出「高大亮」和「矮小暗」,也容易塑造英雄挺胸抬頭、器宇軒昂的那一面。其中趙丹最為典型,一直演到了許雲峰,上刑場猶如京劇的走台步,講話充滿舞台腔。

這一代藝術家都天真、痴迷、無怨無悔,即使飽受屈辱,身陷囹圄,平反後也依然對他們曾經嚮往的世界充滿憧憬。只有趙丹臨終前的遺言「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算是一種反省,事實上也不過是幾句逆耳的忠言而已。「文革」後,他們中間得以倖存的人都想重返舞台或銀幕,個個躍躍欲試,但已力不從心,一是年紀大了,二是環境變了。趙丹重見天日後,一門心思想演周恩來,可最終也未能如願,原因還在藝術以外。其他人不論表演還是創作,成功者寥寥,偶爾的亮點也是一閃而過,例如項堃(曾出演《南征北戰》《烈火中永生》《火燒圓明園》等)。他們的藝術時代,其實隨著「文革」的結束就已經完結了。

這一代演員最出色的地方在於深厚的涵養,中西兼備的才學,洒脫的人生體驗,超凡的氣質、談吐、儀錶,有的已成絕響。

于是之那一代演員,分布在全國各地的話劇團和電影廠,但在北京人藝里聚集得比較多。與上一代相比,他們實際只晚出生了那麼幾年。別看就這幾年,光景卻大不相同。他們中間的一些人,儘管在1949年前就已經登上戲劇舞台,可還沒來得及出名;而有的來自「根據地」,所以名氣也有限。不過,他們儘管沒有20世紀三四十年代走紅舞台、馳騁影壇的輝煌,卻有50年代和80年代這兩段大放光彩的藝術時期。50年代是因為階級鬥爭思維還未發展到極致,80年代是因為反省和發展成為社會主流。這兩段歷史時期的作品也分兩類,一種是跨越時代的,一種是時代局限性極強的。50年代超越時代的作品很少,這是環境所限;80年代就相對多一些,這是改革開放的結果。演員當然也受制其中。如果撞上那種時代局限性強的作品,表演固然優秀,但整個作品一旦時過境遷,就很難再引起共鳴。于是之扮演的余永澤,其原型是張中行老先生,歷史證明他並非時代的落伍者,而且還「笑到了最後」。假如遇上了像《茶館》這樣的作品,那就是演員之福了。北京人藝的一代藝術家都因為這出作品的不朽,而在中國舞台留下了永恆的形象。

老舍創作於1957年的三幕話劇《茶館》並不切合當時的社會主旋律。依據那個時代的政治氛圍,他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創作這種作品。僅三幕的三個時代背景,就遠離慣用的歷史劃分,後來連周恩來都認定老舍選取的三個時代不夠典型,應該寫辛亥革命、五四運動、北伐戰爭、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可以說,這三幕的基調是黯淡的,哀傷的氣息極其濃郁,滿眼都是些舊時代的灰色人物。說是要表現舊時代的社會風貌也罷,說是意圖寫出葬送三個時代的深遠主題也好,但《茶館》實際更像是一曲歷史的輓歌。上演後,在讚揚聲外,批判的力量也不小。一位文化部領導就批判了北京人藝和《茶館》,也有人看出了《茶館》的輓歌情調而加以討伐,還有人說這部戲沒有黨對群眾的領導,小業主成了主角,流露出滿清貴族的沒落思想感情,等等。面對嚴厲的指責和一些人好心的修改建議,老舍表現出1949年以後少有的堅定態度。他不但寫出了不合時宜、沒有配合社會潮流的作品,還能固執己見,可見他對這部作品由衷的珍惜和守護的決心——他大概認為這才屬於他自己。于是之在這部超越時代局限的作品裡飾演了王利發,細膩入微地傳遞出這位茶館掌柜無奈、感世、傷時的人物基調,成為他一生最成功的代表作。

除了英若誠那樣的特殊背景,于是之這一代演員由於年紀、資歷的原因,並非「文革」的主要對象,所以還算幸運,但也白白耽誤了10多年。而這10多年本應是他們藝術生涯的最佳時期。好在80年代的改革開放為話劇藝術帶來的前所未有的機遇,他們有幸趕上了。這個時代的電影和電視劇發展,也為他們提供了話劇舞台之外的廣闊表演空間,知名度大增,僅北京人藝,就有林連昆、呂齊、英若誠、朱旭、董行佶、鄭榕、李婉芬、藍天野等一批人。且不說那些外國經典作品,其實只靠北京人藝演出的幾部中國優秀原創,就足以讓演員的形象不朽了。林連昆是其中的佼佼者——《絕對信號》《狗兒爺涅槃》《天下第一樓》等讓他在80年代的戲劇舞台上光彩照人。而于是之的表演則顯得沒那麼出彩兒,起碼「形象」沒留下來,人們似乎更喜歡看他重演《茶館》的王利發,因為《茶館》才是他的巔峰。這恐怕在於他主演的那幾部中國原創話劇作品或者時代局限性過強,或者並不成功,演員的表演被作品所困;也在於他沒有出現在一部家喻戶曉的電視連續劇里——儘管因影片《秋瑾》而獲得最佳男配角獎,但記住這部影片或他飾演的那個角色的又有幾人?這一時期的于是之最出色之處實際在於他的職務——北京人藝第一副院長。那時他不時出席各種會議,人民大會堂的大會上,常常可以看到他端坐在主席台前列的正中位置,特別顯眼。我曾對他說:「今天又在電視里看見您了!」他的回答很有趣:那是因為筆畫少,才三劃,排前面的只有姓丁的了。在他的主持下,北京人藝的發展迎來了又一個黃金期,一部部中外傑作登上了舞台,為中國當代戲劇史留下了珍貴的一頁。不過,或許也正是他的職務,繁重的領導工作讓他錯過了在表演藝術上超越自我的機會。

于是之這一代演員,與趙丹那一代人比較,有一些共同之處,比如學養深厚,多才多藝,先是話劇,後又躋身影壇,而且演、導、編都拿得起來,還能寫出漂亮的文章;不同的是,于是之這代人趕上了電視普及的時代,只是他自己沒有充分利用罷了。于是之這代人主要生活的時代,環境完全變了,致使他們活得比較嚴肅,哪裡會有舊時代才有可能發生的那些五花八門的人生體驗,當然,這也讓他們贏得了良好的道德聲譽。

今天那些活躍在舞台上和影視圈裡的演員們,與趙丹、于是之那兩代人比較,大學,甚至更高的學歷都是讀完的,但很可惜,大多缺乏國學根基;儘管出洋的經歷很普遍,還能移民或是拿綠卡,但西學卻非常膚淺。不過,他們終於可以走向世界,表現天地也遠比他們的前輩要寬廣得多,生活視野更是前人所無法想像的,還有各類國際大獎在等待他們。最不同的是,他們所得的報酬、所享有的物質條件,都遠遠超過了他們的前輩,包括那些三四十年代就有不菲酬金、不錯生活條件的藝術家。他們的前輩,儘管自己有名,也有了錢,但或是不忘曾經窮困的過去,或是不忘依然貧困的大眾,所以思想都左傾,拋棄自己的一切,甚至不惜生命,追求祖國的進步事業,大概是他們人生的最大亮點。

(作者系文史學者)

原載於《同舟共進》2013年第3期,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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