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中的越戰難民

原題:港片中的越戰難民:殺手龍五的前世今生

來源:網易雜家Misc,轉載已獲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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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同志 羅大佑 - 愛人同志(台灣版)

香港電影中的越戰難民

文/脫脫不花

就像關公像前標配關平、周倉一樣,《賭神》系列的電影海報和90年代風靡大江南北的雜誌招貼畫中,賭神高進的身旁除了徒弟賭俠小刀、賭聖阿星,一定還站著一位單手持槍的面癱殺手,這就是越南人龍五。

根據王晶《賭神1》(1989)記載,1989年1月高進與山口組上山宏次切磋賭技,並答應替其出戰與新加坡賭王陳金城的生死局。為了保證高進在賭局前的人身安全,山本宏次向高進引薦了這位越南華僑龍先生。不過關於龍五的出場還有另一種記載,同樣來自王晶,這回則是在《賭神3之少年賭神》(1996)中。大約是《賭神》時代之前10年,作為越南難民的龍五曾流落砵蘭街,被高進的初戀小七收留。在小七死後,保護高進一路披荊斬棘,報仇雪恨。

電影大亨向華強憑藉精準的面癱演出,讓這個冷峻酷炫的殺手形象深入人心,以致在後續的《賭俠》、《賭聖2》等影片中,還衍生出龍九、龍七等形象。這個角色的大獲成功,除了不苟言笑卻身懷絕技的設定,其前越南特種部隊上尉的神秘身份同樣是重要因素。何以越軍上尉成為難民,又混跡香港黑幫?龍五這個形象折射出越南難民和香港這座城市數十年的恩恩怨怨,不少細節值得勾沉索隱。

「到了香港打這個電話,就可以找到我。」《賭神1》

一、投奔怒海

《賭神1》中,高進在上山宏次的住處第一次見到龍五,有這樣一段對話:

——越南人?

——華僑。

——當過兵?

——阮民兆時期南越特種部隊十九連上尉。

阮民兆即阮文紹,南越政權末代總統,1975年4月21日發表辭職聲明後,逃亡台灣,後往美國,丟下他所有的平民和軍隊。一周之後,北越政權統一越南,越戰結束。龍五就是被阮總統拋棄的南越軍民中的一個。

直升機即將離開越南時蜂擁而上的人群。《英雄本色3夕陽之歌》

1969年到1975年,美國從越南戰場陸續撤軍,紅色政權由北而南,大批認同南越的軍民不得不逃離故土,漂流海上,成為難民。而戰爭之後,美國對越南進行了嚴酷的經濟封鎖,新政權統一之初展開的政治清洗更是讓社會動蕩一再加深,1979年中越邊境之戰又導致了越南國內大規模的排華事件,種種原因在中南半島交織,製造了更多的難民。整個80年代,數十萬計的越南難民成為國際社會的核心議題。

越南難民如同今天的中東難民,是當年的國際社會核心議題。

許鞍華《投奔怒海》(1982)、徐克《英雄本色3夕陽之歌》(1989)都對這段歷史有所記錄。《投奔怒海》是劉德華的電影處女作,在這部片子里,他飾演了一位越南青年祖明,因為曾做過美軍翻譯而在戰後備受迫害,被罰去排地雷。而當他費盡心機買通長官,剛剛踏上逃亡的木船時,整船的難民就被埋伏已久的軍隊射殺。

事實上,歷盡千辛萬苦離開近海的難民,日子也並不好過,往往數十人擠在一條幾米長的木船上,不小心就會被擠下海;何況缺糧少水,在南海漂流的日子荒蕪漫長,令人絕望。有人統計,「投奔怒海」的難民中有七成死在水上。

祖明剛上船就遭到軍隊伏擊,難民隨身的財產全都進了軍人口袋。《投奔怒海》

難民一般是先到達東南亞其他國家,然後以此為跳板前往歐美。從1975年5月4日載有四千難民的貨輪「長春號」抵港算起,到2000年香港最後一所難民營關閉,二十五年間香港先後收容了20萬難民。選擇香港作為中轉站的越南難民數量龐大,不僅因為難民中華僑比例極高,更因為香港對難民的安置相對人道。對於規模巨大的逃亡者,東南亞各國唯恐避之不及,有的國家竟然將漂流至此的難民船拖至公海,任其餓死凍死也不管不顧,可謂冷血。

港府起初也鐵石心腸,然而1979年之後來港難民人數激增,不得不直面安置問題。先是1月載有數千難民的「滙豐號」抵港,被拒絕登岸,貨輪只好在海上漂浮三個月,難民彈盡糧絕,醫療衛生條件一再惡化,疾病橫行,慘不忍睹;2月「天運號」抵港,仍被拒絕登岸,四個月後難民切斷錨纜,任貨船隨波逐流,最終撞到南丫島附近的礁石擱淺。港府面對一再惡化的難民境況,最終展現出人道立場,准許登岸。

擱淺的「天運號」

發達國家,尤其是深陷越南戰爭的美國,拿不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不肯停止針對越南的經濟制裁,也不允許包括香港在內的其他地區遣返難民。香港當時的宗主國大不列顛在1979年6月的日內瓦國際會議中替香港簽訂協議,讓香港作為「第一收容港」來安置難民。此後香港以數十年之功、舉全城之力來處理難民問題。

龍五坐著貨輪還是木船抵達香港,已無可考。然而無論是怎樣的方式,他這趟投奔怒海的旅程都絕不輕鬆。

到達香港的越南船民

二、殺戮旗兵

為了安置越來越多的越南難民,香港先後建設起十幾座難民營。難民營中,既有南越人,也有北越人,兩股勢力水火不容。在《賭神1》中,龍五第一次出手,是面對「南哥」派來暗算高進的打手。在得知對方來自北越後,龍五將其扔出了正在行駛的列車,血肉模糊。高進上前詢問:

——都是越南人,幹嘛出手那麼重?

——他是北越的。

南北越難民的械鬥事件絕非向壁虛造。隨手翻閱舊新聞,就可以看到:1992年2月3日石崗船民中心發生南北械鬥,參與者超過三百人,死亡24人;1999年6月,望后石難民營因北越難民向越南華僑收取保護費而引起鬥毆,參與者約40人,甚至有人使用了汽油彈,導致營內房屋局部焚毀。為了應對這些暴力問題,港府也是用盡了辦法。在羈留了七千難民的萬宜船民中心,警隊人員負責協助設計並建造營房,他們注意到難民善於抽取床架鐵枝,自製武器,因此就用燒焊工具焊死了床架的螺絲位。不知道這是否來自懲戒署工作的經驗。

胡越剛剛抵達香港,像牲口似的被沖水洗頭,檢疫甄別,以便安置。《胡越的故事》

絕大多數難民當然是愛好和平的,然而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的困窘境遇下,很多矛盾都容易被激化,引起社會治安問題。在80、90年代,難民乘出租回難民營趁機打劫司機的新聞,時見報端。市民聽到這些鬥毆、搶劫新聞,往往添油加醋,愈加恐慌。

吳思遠監製、姜志明和童路導演的《越戰僅存者》(又名《殺戮旗兵》,1980)就回應了這種輿情。電影以一個九歲孩子的視角展開,不僅描述了難民營內的南北械鬥,還有難民搶劫銀行的情節。在難民營內,出賣身體的母親、橫行霸道的南越黑幫、給予主角父愛的北越難民,一一在難民生涯中沉淪、死亡,最終九歲的孩子獨自一人離開香港,坐飛機飛往西方,成為「越戰僅存者」。此片反映了越南在港難民的困窘無助與末路掙扎,很能看到香港電影人的現實關懷。

80年代的芝麻灣難民營

難民營生活異常艱苦,去往歐美社會又希望渺茫,面對遣返的恐懼,一些難民鋌而走險,逃出難民營,希冀能在香港打開一片天地。出逃者沒有合法身份,只能去做黑工,不少人最終進入了黑社會。

在80、90年代的香港槍戰片中,「越南幫」往往是不可小覷的勢力。許鞍華「越南三部曲」第二部《胡越的故事》中,周潤發所飾演的越南難民胡越從香港輾轉到菲律賓後,最終成為當地黑幫的殺手。

而在《少年賭神》中,陳小春飾演的年青龍五也是在小七看管的麻將館求生計。年青龍五甫一出場,一連吃掉十碗叉燒飯,正是因為剛剛從難民營逃出,餓了四天肚子,實屬走投無路。

陳小春扮演的年青龍五穿著美製軍裝。《少年賭神》

在香港電影中,越南難民往往身手矯健,成為冷峻殺手、殺戮旗兵,一方面是當時新聞對難民暴力因素的渲染所致,另一方面,難民中確有一些人曾經歷過傳奇的越戰生涯。而要忍受殘酷的軍旅與難民生活的考驗,往往需要具備異於常人的忍耐力,這正是龍五不苟言笑的根源所在。

三、愛人同志

受到冷戰意識形態的洗禮,對於越南戰爭,當時的香港輿論普遍更同情南越。因此,站在港人的角度,龍五必須來自南越。不過,相對於龍五、胡越這些來自南越的孤膽英雄形象,80、90年代的香港電影對北越人的塑造有更值得玩味之處。

在許鞍華的《投奔怒海》中,日本記者芥川來到戰後的越南峴港採訪,政府官員黎文娟、武同志努力向記者展示光鮮的「新經濟區」,而當社會動蕩、民生凋零的現實終於曝光後,又不得不對記者進行監視與脅迫。戰爭勝利者北越政權的官員往往被刻畫得腐敗、虛偽、暴力,這絕不是孤例。

日本記者芥川

可以說,香港電影對南、北越南的想像,正是其想像自身與大陸關係的鏡像。《越戰僅存者》一片,起初被港府以「可能傷及周邊國家關係」為由列為禁片,數年後解禁時,改名為《殺戮旗兵》上映,新片名正是呼應之前一部描寫大圈仔(香港黑幫中的大陸人)的電影《省港旗兵》(1984)。

《省港旗兵》由麥當雄執導,林威主演,由於深刻而準確地反映了當時港人對於大陸的恐慌情緒,創造了當年的票房奇蹟。林威甚至在之後的一系列模仿之作中一再扮演大陸人,而與此同時,這位大圈仔專業戶,又在《越戰僅存者》、《愛人同志》等電影中出演北越人,實在是一種符號重疊。《越戰僅存者》解禁後的宣傳海報以配角林威為賣點,當然是一種商業策略,卻說明了香港觀眾對這一重疊符號的認可。

《省港旗兵》中的林威

這種對「北方政權」的恐懼情緒,在香港的B級片大師鄧衍成的《烏鼠機密檔案》(1992)中被抒發得淋漓盡致。鄭則仕所扮演的中產港人先是被越南黑幫的綁架至難民營,緊接著又受到來自大陸的解放軍老兵挾持。任達華在片中扮演了這名大陸老兵,極具戲劇性的是,這個經歷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炮火的前解放軍,來到香港後血洗越南難民營,堪稱香港影史最為殘暴的角色。也可想見,在港人的九七末日情緒中,大陸遠比北越更加可怕。

解放軍老兵烏鼠帶領戰友夜襲越南難民營。《烏鼠機密檔案》

更有意思的是,除了冷戰意識形態以外,香港電影對於北越的想像還夾雜著一種東方主義的情調。在強調「北人」腐朽與暴力之外,北越女性卻往往被塑造得樸實而美麗,成為關於北越人民的另一種想像。在《投奔怒海》中,芥川在峴港最好的朋友就是一個天真質樸卻命途多舛的少女琴娘。

在黃泰來的《愛人同志》(1989)中,這種傾向就更加明顯。劉德華飾演的香港記者劉繼祖因工作需要進入戰後的越南,卻先後兩次被當局非法關入勞改營。營房長官滿腦肥腸,又暴戾多怒,讓劉繼祖吃盡苦頭。而在本地姑娘阮紅的幫助下,劉繼祖與勞改營內的幾名解放軍俘虜一起越獄,最終逃離越南。阮紅由鍾楚紅出演,美麗、果敢,充滿智慧,與劉繼祖的香港女友形成了鮮明對比。

闖入劉繼祖鏡頭的越南姑娘阮紅。《愛人同志》

在這部電影上映的前一年,羅大佑發表了他新專輯《愛人同志》,同名主打曲正是調侃台灣與大陸的兩岸關係。「同志」本是社會主義世界通行的日常稱呼,「愛人同志」則是資本主義世界對這一稱呼的調侃。黃泰來借用這一標題,似乎只是為了暗示一段社會主義艷遇,片子停留在城裡人的異域奇遇水平,失去了這四個字本身的豐富內涵。但可由此看到,經濟騰飛的香港,站在資本主義世界的高地,回頭看越南這個備受戰爭摧殘的東南亞國家時,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輕浮的東方主義情調。

羅大佑《愛人同志》

《投奔怒海》里有一段獨白,借越共官員阮同志之口,將這種情調錶露無遺。阮同志這樣介紹自己的情婦、酒吧老闆娘道:

「她是個中國人。她母親曾是西貢最有名的交際花,日本人佔領西貢的時候,曾和一個日本大佐同居。她自己十四歲那邊,就做了一個法國將軍的情婦。法國人離開越南以後,開始跟美國人混。你想像不到,她的身體還像一個十四歲少女的樣子,好像那些法國人、美國人從來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一方面,對社會主義政權充滿恐懼,另一方面,又給相對落後的北方人附加上質樸、純潔的善意標籤。愛恨交織,曖昧難辨。無論是北越還是大陸,都成為任當時港人做出各式政治想像、發泄各種政治情緒的客體。對香港而言,這就是冷戰的烙印。

四、北漏洞拉

1988年6月16日,港英政府宣布實施嚴苛的「難民甄別」政策,將越南難民其分為(尋求政治避難的)難民與(出於經濟需求而非法逃亡的)船民,後者將面臨遣返。從那天起,在各大廣播電台中,下邊這段話被以越南語重複播報:

從今開始,香港已對越南船民實施新政策。從此以後,凡因經濟問題以船民身份設法進入香港者,將被視作非法入境。非法入境者沒任何可能移居第三國,他們將被監禁並等待遣返回越南。

「北漏洞拉」正是「從今開始」的越南語發音。這四個音節,拉開了長達十幾年的難民遣返工作序幕,成為與難民問題息息相關的一個文化符號。

阮紅

2000年,香港最後一個難民營關閉。2005年,最後羈留香港的1400名越南難民終於獲得香港身份證,得以合法生活在這個城市。這些人中不少居住在尖沙咀的重慶大廈——那個文化研究者口中的後現代天堂,王家衛《重慶森林》(1994)故事的發生地。龍五早已跟隨高進去了拉斯維加斯,然而他那1400名留在香港的越南同胞要真正融入這座城市,那段旅程才剛剛開始。

越南難民遷徙示意圖

阿甘本曾指出,作為群體現象,「難民」最早出現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末期。沙俄、奧斯曼、奧匈三大帝國接連衰亡,西歐列強以民族自決為名扶持各種政治勢力,重新劃分版圖,造就了一系列新興民族國家。新的版圖劃分,也意味著人口構成的大洗牌:「一百五十萬白俄羅斯人、七十萬亞美尼亞人、五十萬保加利亞人、一百萬希臘人,以及數以十萬計的日耳曼人、匈牙利人和羅馬尼亞人離開他們的故土。」二戰之後,幾乎相同的歷史進程發生在整個亞洲。

逃亡中的敘利亞難民。無論時間還是空間上,難民問題都離我們並不遙遠

無論國共內戰後盤踞金三角的國軍殘部、羈留香港的越戰難民,還是今天湧入歐洲的敘利亞難民,這些群體都是亞洲現代民族國家在形成與調整的過程中被擠壓出政權邊界的零餘者,都是亞細亞的孤兒。

在以民族國家框架展開的國別史敘述中,他們毫無疑問成為失語者,然而作為歷史進程中最疼痛的細節,恐怕他們對這段歷史才最具有發言權。

相關電影:

姜志明、童路《越戰僅存者》(1980)

許鞍華《胡越的故事》(1981)

許鞍華《投奔怒海》(1982)

王晶《賭神1》(1989)

徐克《英雄本色3夕陽之歌》(1989)

黃泰來《愛人同志》(1989)

嘉嘉《她來自胡志明市》(1992)

鄧衍成《烏鼠機密檔案》(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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