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張居正的家庭,原來只是一個寒傖的家庭

文/朱東潤

大人物的懷孕和出生,照例有許多傳說。據說居正的母親,夜中看到房間里突然發亮,一陣火光,一直連到天上,接後一個青衣童子,五六歲的樣子,從天上慢慢地下來,在房間里繞床盡轉,於是趙氏懷妊了。這個大約是居正大貴以後,他的母親編出來的,以後透過自我催眠的作用,本人竟信以為真了。這正是知識不健全的鄉間婦女常有的事。敬修《文忠公行實》還指出趙氏懷孕十有二月才生居正,好像也認為貴徵。這大致不會假的。本來在妊十月,雖然是人道之常,但是一個強壯的少婦,第一次懷妊期常會加長,這是每個醫生都知道的事實。

敬修還指出兩個夢。就在居正出生的前夕,張鎮夢到遍地大水,一直流滿屋子。張鎮驚惶得了不得,問奴輩道:「哪兒來這許多水?」奴輩說:「水是從張少保的地里流出的呀。」同夜張誠也夢到月亮落在水瓮里,照得滿瓮發亮,隨後一個白龜跟著水光浮上來。

居正字叔大,別號太岳,但是小的時候,名為白圭,這是「謇子」因為他的幻夢,給他起名的結果。白圭只是白龜的諧音。嘉靖十五年,居正考生員的時候,荊州府知府李士翱看見居正,認為白圭兩字不妥,替他改名居正。

居正的家庭,只是一個寒傖的家庭。嘉靖三十三年居正請假自京回籍,上徐階書說起:「竊念正起自寒士,非閥閱衣冠之族,乏金張左右之容」;萬曆中與王世貞書也說:「仆先世單寒,非閥閱衣冠之舊」;都顯出他對於這個家庭環境的認識。但是他存心要掙脫這個環境的約束。本來明太祖是從下層階級出身的人物,這便給他一種啟示。居正《西陵何氏族譜序》說:「至我國家立賢無方,唯才是用,采靈菌於糞壤,拔姬姜於憔悴;王謝子弟,或雜在庸流,而韋布閭巷之士,化為望族。」這篇文章,大約作於嘉靖三十七年,其時居正是翰林院編修,正在準備國家的重用。

不過在居正小時,張家經濟狀況方面,已經改進了,有奴,有乳媼,總是綽有餘裕的形態。居正兩歲的時候,大家都看出他是一個聰明孩子。一天他的同堂叔父龍湫正在讀《孟子》,居正在旁,龍湫和他開玩笑道:「孩子,不要誇聰明了,要認識『王曰』二字才算本領。」又過了幾天,龍湫讀書的時候,乳母和居正又來了。龍湫把居正抱在膝上,要他認「王曰」二字,居正居然認識。因此得到神童的名稱。五歲居正入學讀書,十歲通六經大義,在荊州府很有一些聲名。

嘉靖十五年,居正十二歲,在荊州府投考。據說荊州府知府李士翱前一晚做一個夢,夢見上帝給他一個玉印,吩咐轉給一個孩子。第二天荊州府點名的時候,第一個恰恰是張白圭,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李士翱把他喊近,仔細一看,正是夢中所見,因此替他改名居正,還囑咐許多自愛的話。荊州府考過以後,湖廣學政田頊來了。李士翱見到田頊,告訴他荊州府有這樣一個聰明的孩子。田學政把張居正招來面試。試題是「南郡奇童賦」,居正很快地交了卷。學政和荊州府都驚異得了不得。這年居正補府學生。

大概就在次年,發生居正和遼嗣王憲中間的一段故事。太祖洪武十一年封第十五子植為衛王,二十六年改封遼王。起初遼王府在廣寧,今遼寧省北鎮縣。建文年間,遼王渡海南歸,改封荊州,這是遼王府在荊州的由來。張鎮為遼府護衛,張家和遼府從此發生關係。居正出生的前一年,嘉靖三年,第六代遼王襲封,這是庄王致格。次年庄王妾生子憲,正和居正同年。致格是一個多病的人,府中大小一切,都由王妃毛氏管理。毛妃有主張,有辦法,在當時很有聲望。嘉靖十六年,庄王死了,憲因為還在喪服期間,當然不能襲封,而且年齡很小,所以大權還在嫡母毛妃手裡。毛妃看到憲只是一個放蕩不羈的少年,但是居正已經是名震荊州的小秀才了。一天毛妃招居正入府賜食,吩咐憲坐在下面。毛妃對憲說:「你這樣不上進,終有一天給居正牽著鼻子走呀!」憲充滿了慚憤,但是沒有發作。他和居正,從此成為相識,但是在友誼的後面,深深地滋長了仇恨。

居正十三歲這一年,從荊州到武昌應鄉試,這次要是試中,便是舉人了。詩集留下兩首最早的作品,錄一首於此:

題竹

綠遍瀟湘外,

疏林玉露寒。

鳳毛叢勁節,

只上盡頭竿。

這首詩很幼稚,也不像應試的格式。大致這時居正的聲名,在湖廣已經很大,所以主考給他臨時的口試,和平常的形式不同。單憑居正的年齡和聲名,原有中舉的希望。但是因為湖廣巡撫顧璘的主張,這次卻沒有成功。

顧璘,應天府上元縣人,是當時有名的才子,和同縣陳沂、王韋稱為金陵三俊,其後又加入寶應朱應登,稱為四大家。他認為十三歲的孩子就中舉人,以後便會自滿,反而把上進的志願打消,這是對於居正的不利,因此主張趁此給他一些挫折,使他更能奮發。他和監試的馮御史說:「張居正是一個大才,早些發達,原沒有什麼不可,不過最好還讓他遲幾年,等到才具老練了,將來的發展更沒有限量。這是御史的事,一切請你斟酌吧。」這次居正的考卷,很得湖廣按察僉事陳束的欣賞。陳束極力主張錄取,但是監試御史想起顧璘的吩咐,竭力拒絕,居正竟沒有錄取。這件事對於居正有了一個很深刻的印象。居正對於顧璘,始終感激。委實這是一件值得感激的事。要是居正就在這年中舉,不過早了三年,以後也許在湖廣添一個唐寅那樣的人物,而一生的事業,便會在詩酒風流中消逝。他自己也曾說:

仆昔年十三,大司寇東橋顧公,時為敝省巡撫,一見即許以國士,呼為小友。每與藩、臬諸君言:「此子將相才也。昔張燕公識李鄴侯於童稚,吾庶幾云云。」又解束帶以相贈曰:「子他日不束此,聊以表呂虔意耳。」一日留仆共飯,出其少子,今名峻者,指示之曰:「此荊州張秀才也。他年當樞要,汝可往見之,必念其為故人子也。」仆自以童幼,豈敢妄意今日,然心感公之知,思以死報,中心藏之,未嘗敢忘。

嘉靖十九年,居正十六歲,再應鄉試,這次居然中試。十六歲的舉人,畢竟很年輕了。恰巧這時顧璘正在安陸督工,居正到安陸進見,顧璘很高興,把自己的犀帶贈給他,說道:「古人都說大器晚成,這是為中材說法罷了。當然你不是一個中材,上次我對於馮御史的囑咐,竟耽誤了你三年,這是我的錯誤了。但是我希望你要有遠大的抱負,要做伊尹,做顏淵,不要只做一個年少成名的秀才。」其實顧璘對於居正十六歲中舉的事,畢竟還以為太早。

就在這年,遼嗣王憲三年喪服已滿,照例襲封,成為第七代遼王。居正的發達,當然會加重母妃的督責,也增添憲的慚憤。一切的怨恨,都發泄到遼府護衛張鎮的身上。據說憲把張鎮召進遼府,賜他喝酒。張鎮看到孫兒中舉,遼王又賜酒,正得開懷暢飲。可是一杯又一杯,也委實喝不下了,憲還要他喝。最後,張鎮竟是醉死的,因此在居正、憲中間,又添了一件大仇,然而表面一切,還是非常的親近。居正的曾祖「謇子」,大致已經死了,沒有看到居正的發達。

居正鄉試中試的第二年,嘉靖二十年辛丑,是會試的一年,這次居正曾否入京會試,不可考。明代的制度,鄉試的次年便是會試,新科的舉人都要入京,也許居正因為年齡太小,沒有去。到嘉靖二十三年甲辰,居正入京會試,這次卻失敗了。他曾說到失敗的原因:

夫欲求古匠之芳躅,又合當世之軌轍,唯有絕世之才者能之,明興以來,亦不多見。吾昔童稚登科,冒竊盛名,妄謂屈宋班馬,了不異人,區區一第,唾手可得,乃棄其本業,而馳騖古典。比及三年,新功未完,舊業已蕪,令追憶當時所為,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甲辰下第,然後揣己量力,復尋前轍,晝作夜思,殫精畢力,幸而藝成,然亦僅得一第止耳,猶未能掉鞅文場,奪標藝苑也。

嘉靖二十六年丁未,居正再行入京會試,會試以後,再與殿試。這次成功了,中二甲進士,選庶吉士。《明史·選舉志》言:「成祖初年,內閣七人非翰林者居其半,翰林纂修亦諸色參用。自天順二年,李賢奏定纂修專選進士,由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南北禮部尚書、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進之時,已群目為儲相。通計明一代宰輔一百七十餘人,由翰林者十九,蓋科舉視前代為盛,翰林之盛則前代所絕無也。」居正這時,已經身居儲相之列了。

摘自《張居正大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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